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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先生走了, 韩悯难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次日就是九月初五,秋狩的日子。
卫归卫小将军整肃军队,在永安城城门外等候。悦王爷傅乐与丞相江涣,率领一众文臣, 亦在城门外送行。
而后傅询身穿窄袖武服, 脚蹬长靴, 头束金冠,骑着骏马, 身后簇拥着一群同样穿着武服的宫人, 从宫门里出来, 走过玄武长街。
跟着他的,也不全是宫人,还有一位穿着文官官服的小韩大人。
红衣似秋日枫叶,随快马行进, 在风中猎猎作响。
几个随行的文官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听说小韩大人也要跟着去啊。
看来要再加一个位子了。
站在队伍中的楚钰谁也不看,了然道:“他不是要跟着去,他只是昨晚宿在宫里,今早顺道和圣上一起出来。”
楚钰昨日分明没进宫, 却能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几位大人连声道:“楚大人厉害了。”
正说着悄悄话, 傅询就已经到了眼前。
他在文官方阵边上勒马,看向韩悯。
韩悯朝他抱了个拳:“臣先过去了。”
傅询颔首:“嗯。”
于是韩悯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侍卫牵下去, 他自己站到队伍的空位上。
文官的队伍排序, 以品级为主,却不是全然按照品级。
傅询看重的近臣,会站在靠前的地方。
古来皆是如此, 皇帝未来的近臣,往往会先在一些品级不高的官位上磨炼一段时间。
朝中稍微留心的大人都能看出来,韩悯不仅属于近臣之一,还属于近臣之首。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给他留的位置,就在悦王爷傅乐与江涣江丞相的旁边。
韩悯一落地,还没来得及往文官堆里挤,就被几位大人合力推到前边去了。
他十分疑惑地被安排在最前排的位置,悦王爷按住他的手:“你就站在这里。”
他小心地点点头,然后扭头看向傅询,朝他笑了一下。
怪傻的。
傅询没忍住笑了,然后将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恢复寻常威严的模样。
卫归身披甲胄,领着人,等在对面。
傅询骑着马,缓步上前,在一众文官前停下。
“此去秋狩,诸位大人留守永安,多多费心。”
诸臣俯身作揖,只道:“臣等分内之事,陛下放心。”
傅询的目光在一群红蓝官服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衣裳颜色格外鲜亮的韩悯身上。
他骑着马上前,侧过身,随手弹了一下韩悯的官帽,韩悯捂着帽子,愤愤地抬起头。
傅询轻笑,朝他伸出手。韩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给他。
傅询握着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
接下来一段话,像是对所有文官说的,又像是对韩悯说的。
“诸位大人留守永安,也不必心急。虎牙山的好东西,朕带着他们一群武人,拿回来与诸位同享。”
众臣愈发低下头:“臣等谢陛下赏。”
只有韩悯被他拽着手,弯不下腰。
傅询回头看了一眼,卫环领着人在他正后方,他一手牵着缰绳,再侧过身子,挡着韩悯,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吻了一下韩悯白皙的指尖。
韩悯的脸瞬间通红,连指尖都透着淡粉色。
他猛地抽回手,小声催促道:“要死了,还不快走?”
傅询再勾了勾他的手指,才松开手,调转马头。
韩悯连忙弯下腰,假装自己一直和文官们一起行礼,混入其中。
在傅询说了一声“免礼”之后,才直起身子,还假意扭了扭腰,仿佛行礼行了很久。
傅询笑出声来,随后一松缰绳,马匹掩着宽阔的官道飞驰出去,经过卫归与军士面前时,也没有停顿。
卫归翻身上马,朗声喝了一声“行军”,双腿一夹马腹,也跟了上去。
一时间,城门前尘土飞扬,颇有气势。
齐国原本就把狩猎当做是一种军事演习,而不是游玩踏青,所以卫归说的是“行军”,而不是启程一类的词。
在前往虎牙山的途中,士兵还会根据地形变换阵法,有的时候场面没有什么章法,甚至还会有些混乱。
这也是齐国一直受宋国白眼的原因,南方荒芜野蛮,齐国皇室土匪出身,礼法宽松,毫无规矩。竟然还有士兵能跑到皇帝前面去,简直无法容忍。
不过齐国人自己倒不怎么觉得,战场上又不能讲规矩,只要不犯军法就好。
从前每年的春猎秋狩,沿途的齐国百姓也会出来看看。
前三年是先皇在位,先皇倒是不太喜欢这个,总是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地过去。
如今傅询即位,又恢复了往日德宗皇帝在位时的风采,齐国上下都换了一番新气象。
烟尘渐散,永安城外的诸位大臣还没离去。
悦王爷与江涣转过身,江涣拢着手,微微抬眸,神色正经:“往后一月,辛苦诸位同僚了。悦王府与丞相府的大门都敞着,请诸位同僚固守本位,待圣上归来,自当褒奖。”
诸臣都应了,随后各自散去。
韩悯也要回城,一回头,就看见城门那边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见他们散了,转身就走,大约是要回去报信。
他再回头看了一眼。
傅询此去,只带走了一半的玄鹄军,还有一半,就驻扎在永安城外。
他收回目光,抬头望见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里,远远地飘来一片阴云。
马上就要入深秋了,再下场雨,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城门窥探的那人,谨慎地绕过两条街道,最后回到驿馆里。
他敲了敲门,里边的人强忍着忐忑与欣喜,应了一声:“进来。”
小厮推门进去,回头将门关好。
赵存与赵殷兄妹俩都在房里。
原本此时,宋国使臣不该留在此处,可是赵殷上回在马球场摔伤了,他们就借着养伤的由头,多停留了几个月。傅询也刻意不去过问,让他们留下来。
赵殷抢先问道:“如何?”
那人单膝跪下,抱拳道:“王爷,齐君已经率了一半的玄鹄军前往虎牙山了。”
赵存难掩喜色,抚着掌,连声应道:“好,好。”
他急冲冲地道:“愣着干嘛?快,快去通知城里我们的人,全部出动……不对不对,得先去找信王爷,让他把剩下的玄鹄军调动起来,快,去联系季公子。”
赵殷劝道:“齐君才走,兄长稍安勿躁,不急在这一时。”
“也是,也是,我一时糊涂了。”
如今永安城中空虚,帝位在赵存看来,简直是唾手可得。
他在冷宫中待了十几年,原以为做了个广宁王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哪里想到这皇位有一日还能落到他的头上?
饶是再让冷静,他也被喜悦与欲望冲昏了头脑。
他此时也不再对赵殷有任何怀疑:“好妹妹,往后我定不会亏待你。”
赵殷笑着道:“我自然是信的,兄长做王爷之后,又何曾亏待于我?你我是亲兄妹,不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住在建国寺的日子有些平淡。
每天早晨,悦王府会派人来寺院接韩悯,接他去府上一同商讨政事。
近来邻水三郡的变法已经渐渐安稳下来,正在缓步推进中,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要紧事情了。
所以这份工作也十分轻松,朝中大人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地做事就好。
中午在悦王府用过饭,下午仍旧是悦王爷派人送韩悯回来。
下午小睡一会儿,然后或是陪着娘亲去买菜,或是同佩哥儿一起玩,推着兄长出去散步。一个下午很快就消磨掉了。
他也曾留意到,建国寺周边的几条街道上,有卫环带着人在巡逻,但是不怎么显眼。
傅询还是怕他出事。
毕竟他是与赵存起过冲突、当中下过赵存的面子的人,倘若赵存得志,难保不会为难他。
而其余人等,在一开始肯定是以拉拢收买为主。
就这样度过了平平无奇的十日。
这日下午,韩悯午睡起来,外边有个嬷嬷来请。
“小韩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韩悯揉着眼睛,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稍等,我马上就出去。”
他换了身衣裳,洗了把脸,推门出去。
“太后召见,是有什么事情吗?”
“小韩大人多虑了,是太后娘娘翻看经书,看见从前小韩大人抄的两页纸,觉着不错,所以派老奴过来,请大人过去再抄两页。”
韩悯点点头,没有再问。
厢房通透明亮,几个宫人侍立,太后坐在案前,卸了腕上手镯,正在抄写经书。
韩悯行了礼,就在另一边的案上坐下,翻开早已预备下的经书,开始抄写。
没一会儿,太后就放下笔,揉着手腕,叹道:“人老了,才抄了那么一会儿,眼睛就花了。”
韩悯也跟着放下笔,没有说话。
站在太后身后的宫人要上来帮她擦手热敷,被她挥手屏退。
宫人都退到门外,看得见里面的场景,但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
太后道:“悯哥儿,你和你娘亲的感情很好?”
韩悯点头:“是。”
“可是皇帝和哀家的相处就不怎么好。”
“相处不在亲近,舒服就好。”
“你说的是。”太后又道,“悯哥儿,哀家有一个难题,还想请你解一解,你看?”
“太后请说。”
“这回秋狩,哀家原本安排了徐家姑娘伴驾。”
她看向韩悯,韩悯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副认真听题的模样。
于是她继续道:“可是皇帝拒绝了。哀家很不明白,徐家姑娘模样好,又善骑射,英气飒爽,应当和皇帝很投得来,皇帝怎么会不喜欢她?”
韩悯诚实地摇摇头:“太后恕罪,臣不知道。”
太后也不恼,笑问道:“你不知道,那皇帝怎么会喜欢你呢?”
韩悯也不惊,弯了弯眼眸,半玩笑地答道:“他要是嫌我不爱骑射,我还嫌他不会作诗呢。”
相互嫌弃。
顿了顿,韩悯补充一句:“臣愚见,圣上与先太子很不相同。”
先太子生在先皇与太后无微不至的庇佑之下,故去之后,先皇将傅询当做这个不会忤逆的儿子的继任,结果却被傅询气得半死。
或许太后也在有意无意中,把傅询当做先太子的继任,把从前为傅临安排的一切,转接到傅询身上。
她不甘心,想从韩悯这里要一个答案。
之后两人都不再执着这个问题,韩悯也不知道,太后最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没有。
天色渐暗,韩悯起身要告辞。
他才站起来,就听见外边传来沉闷的号角的声音。
傅家是土匪出身,注重防御工事,当年在建造永安城的时候,先祖皇帝就在城中各处建造了石柱。
石柱看起来不起眼,其实是中空的,将号角塞进去,就能吹响。
一处传一处,只要有一处被吹响,整个警报很快就会响遍永安,城中百姓就都知道要戒严了。
恐怕是赵存有动作了,韩悯猛地回头:“臣去看看。”
话音刚落,他就跑出去了。
太后在后边吩咐人:“快,快让人去跟着,别让他伤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