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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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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纪初,BBS时兴一种智力游戏,联想谜,四个词语为面,猜底,谜目仅标注谜底字数,众人玩得很嗨。

    蒲宁观棋不语,总觉得有BUG,遂依样画葫芦,晒出几道题,冠以最佳联想之名,刺激路人猜射欲。

    谜题旋即被KO,压轴那道:拿破仑,来复枪,玩偶,的士(2字),还多底,一是“法国”:拿破仑,近代法国头号大拿;来复枪,拿破仑军队首次大量启用跟人对轰的火器;《玩偶》,意大利电影,说的是二战时法国南部小镇情事;《的士》,法国系列卖座电影。二是“电影”:有关拿破仑的电影多不胜数,来复枪冠名的片子也不少……

    蒲宁傻眼了,盛赞之余揭盅:这些联想谜,全是拍脑袋瞎杜撰的,四个词凌空虚抓,压根没想过底,但你们解出的答案,没毛病,令人信服;压轴题,还有藏头提示,“拿来玩的”。

    众人哗然,随即扯呼,联想热就此散退。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字词作为最小表意单元,天生就有多义性,歧义性,加上内外嵌套叠合的各种信息,随意抓取的多个字词之间,总能找到共同点,找到勾连,像行走江湖千年的老油条,彼此缠夹不清,底下暗通款曲。二、它们之间的关系链,往往还不止一条两条,指望透过它们得出唯一的清晰的结论,难。

    此外,发送者自身的逻辑,彼此之间的干扰,都会给你造成误判。想象一下,一群人脚蹬马靴,齐刷刷伸出,在你面前晃啊晃:猜猜,哪只脚趾头在动?

    字词如是,图画亦然,后者的信息容量更庞杂,义指更含混,辐射更散漫,多幅串联,最终获得的线索是指数级增长的组合。扩而大之,人、行为、事件,单个已够烧脑,再来系列组合,想抽丝剥茧参透禅机,推演来龙去脉,不死也疯。

    故而,蒲宁的崩溃是可以理解的,他所遭遇的,不仅是纷乱的的解谜困局,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威胁,冷不丁陷入包围圈,一波波有节奏的攻击下,像一个正常人被逼进疯人院,套上拘束衣,黑暗的信息茧房中苦思冥想,大脑CPU过载,身体宕机。后来猛然醒悟,豁出去了,断然屏蔽来自他们的一切信息,才稍稍缓过劲来。

    他不明白,这个多少还算正常的群体,中了什么毒,被什么操控,一个个失了心性,嗜血丧尸般扑来,啮咬。

    想当年,雄心万丈逐鹿统一场的霍金,最终灰头土脸缴械,向物理世界发出降书:万物理论不存在。为自我开解,他创造了一个词,一个遁词,“基于模型的唯实论”:圆缸里金鱼眼中的世界,与我们所观测到的世

    界,都是真实合理的存在,每一个物理理论或世界图景都是一个模型,各有其完备自洽的基本定律,要描述整个宇宙,须分别动用各种理论各种模型。

    换言之,真实的世界全貌是各种模型的观测集合,模型无有穷尽,故而,这世界没有终极真相。

    这说法,于蒲宁心有77眼,他老早就有一套宏伟构想,透过其他物种的眼睛去描画这个世界,认为这是后半生值得献身的大事业,搜罗各种资料已有时日。

    他给倪裳上课:虎妞,小青,缸里这些舰长,外头轰鸣的牛蛙,它们眼中的世界肯定大异其趣。所以庄子会梦到蝴蝶,所以李白会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个“料”字很有玄机。

    倪裳表示部分认同:首先,这话不是李白说的,是辛弃疾的词儿,不要误你老婆,李白的是“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其次,你看我妩媚,那是必须的,我看你,呵呵。

    即便探求局部真相,蒲宁的模型推演也失灵,基于动机揣测和有限证据的唯实论,令他深陷迷局。比如现在,他瘫坐在鸟巢天台,灌了几口茶,喷了几口烟,暮色中一脸迷茫:我怎么把自己搞虚脱了,早先是想干嘛来着?呃,不就想喝点水嘛。

    是的,午睡起来,去餐厅沏茶,听小青在厨房唧哝,满是幽怨。

    年后从乡下回到家,入屋先看鱼缸,还好,缸里诸位依然念旧,踊跃欢迎。再打开厨房门,满地狼藉,急寻小青,怎么叫唤都没回应,后来在厨房阳台,趟窗跟纱窗之间,见小青蜷缩在那里,羽毛蓬乱,一身脏灰,怎么逗引都不出来。情性大变了,不再跟他们同桌进食,饿得不行,匆忙嘬几口就回窝,不响不闹,对倪裳也爱理不理,虎妞也哄不动。

    蒲宁这回听得动静,进厨房探看,小青在孵化箱里哼哼唧唧,伸手入箱逗弄,给狠啄了一口,疼得全身一抖,另一只手的茶水就泼了出来。拿来拖把拖干,见地上有散落的鸟粮,扫干净,又发现地板脏了,干脆装了水,开始拖地,一路拖下去,逐层拖上去。拖完,书桌有灰,拿起抹布开抹,一路抹下来。这一搞就一下午,最终累垮。

    最初的动机不一定导向最终目标,各种干扰,各种带偏。同样,从结果或现象反推动机,弯弯绕,也会迷路。

    生活没有数学公式,无从演算,观测模型常常失真。

    屋村的羊肠小道,弯弯绕,路人少行春意频到,石板间窜出茸茸青草,篱墙内时闻鸡鸣狗吠。

    岛子北端,红门大院,倪裳拎着一大包土产进了屋,蒲宁留在屋外,巡视自己种下的月

    季。花木无人照拂,自生自长,却也枝叶蔓生花团锦簇,盛景不输鸟巢。

    江城春已半,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屋里一阵喧闹,张妈拄着杖,气呼呼出来,甩开阿萍,自己颤悠悠坐在台阶上,阿萍赶紧把白纸摊在她面前,上头潦草画着各种公仔。

    张妈脱了一只鞋,开始死劲抽打,啪嗒啪嗒,嘴里大声唱念:“打你个小人头,头缩缩,一镬熟;打你个小人口,口臭臭,天来收;打你个小人眼,有眼睇,冇人埋;打你个小人手,笃背脊,畀雷劈……”

    从头打到脚,又从脚打到头,咒语就不带重复的。

    孟春龄跟倪裳乐呵呵围观,配以双音轨旁白:“打得好!阿妈偷听到你讲的,激死了,隔硬要出来,帮你哋打小人,歌仔係佢自己凿嘅,今日啱好係惊蛰。”

    倪裳也咯咯笑:“张妈犀利,好押韵啊。”

    回程,倪裳脸飞红霞,拽着蒲宁蹦跳走路:“噫,舒服多了,受了那么多窝囊气,今天憋不住说出来了。难得有人替我们出头,还痴呆老太呢,人家心里亮堂得很。”

    屋村横街,小酒吧里有人喊蒲宁,是黄大雄。倪裳松开手,自己转身去菜市,蒲宁跟着黄大雄进了酒吧。

    桌上一扎生啤,喝剩一半了。黄大雄剪掉了马尾巴,一头乱发散开,神情木然。两人对坐,各自端杯默不作声。

    蒲宁打个酒嗝,掏出手机打开文件,递给黄大雄:“呃,你要的椰粉广告,几个学生做的案子,还不错。”

    黄大雄没接:“晚了,用不着了。”示意蒲宁收好手机,尔后指头蘸了酒水,快笔画了一条溪水。

    见蒲宁不解其意,又写下一字:涓。蒲宁还是茫然。

    俄顷,抹去酒渍写下两字:投江。蒲宁大脑嗡的一声。

    黄大雄附耳沉声:“前两天。母子都还没脱险。”蒲宁瞠目结舌。黄大雄又简笔勾画了一艘船,低低道:“他气疯了。”

    寂默良久。黄大雄离座而起,拍拍蒲宁肩膀:“谢谢大师送画。走了,保重。”

    蒲宁依旧呆怔望着桌面,半晌,醒转过来,一捶桌子:“靠,哪跟哪啊。”

    3月5日,街灯如莲花开落

    有晚报还在叫卖昨天

    有人斜插裤兜走进黑兮兮的酒馆

    有指头蘸了酒水,在桌上画

    去年的雨景

    雨里的小船

    小船上的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