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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滋溜得正欢,江闻音悠悠道:“别急,慢慢吃,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打牙祭。小兄弟,你吃我的没事,我吃你的就有事,有大事。”
蒲宁抬头,一头黑线,江闻音自顾自又道:“上回,清明后去你家农场,给人举报,说是擅自出入私人会馆。我和老丁在写汇报来着,也就是自我检讨了,姜笛属民间社团,管不着,孟仲季是你们自家亲戚,也没事,我俩老儿可就有排折腾了。”蒲宁满嘴鼓鼓囊囊,傻愣在那里。
江闻音拿起纸巾,抹抹蒲宁的脸:“别哭啊,坚强点,又没死人。老汉我明年春就够钟离退了,捱几个月就好。就可惜了你这兄弟,当打之年,也打算提前退役,他没跟你说么?咳,都什么事嘛,几根野菜引发的冤案。”
蒲宁木痴痴道:“慢点说,我脑瓜笨,没明白。”
丁铎搁下筷子,给蒲宁一根烟:“好啦,别吓着了,我提前办退可不是为这点小事。”点火,喷了一口,“我那项目方案成型了,好多投资商兴头很大,跟我们接触。这些年,电视给流媒体冲击得稀里哗啦,我也是无力回天,也算急流勇退吧,在职干私活那可真是大事,趁还能扒拉几下,退了,一心一意把这事搞起来。”
蒲宁一口烟总算吐出:“那就快弄,弄个窝咱们一起趴着。话说,谁那么缺德,朋友串串门都打小报告?”
江闻音瞪瞪蒲宁:“小同志,思想境界高点,打听这干啥,想打击报复不成?讲真,你还真得好好提高自身素质,别再吊儿郎当的,像个社会盲流,让人说闲话。今天跟你说,美协常务理事这档事,咱宣布不搅和了。”
蒲宁眉开眼笑,身板一挺,赶紧给江闻音斟茶递烟,江闻音一一接过,长叹一声:“瞧你这样,愁死人了。话没说完呢,明年美协换届,管油画这摊的副主席,候选人框定中,有你一份。这是组织的意思,我江闻音可没这能耐,只是让我跟你透透风,做好心理准备,接受组织考察,至于群众买不买账,看你的造化了。”
吧唧,蒲宁差点倒地:“老人家,你刚让我下船,然后一脚踏进汪洋大海?我水性不好,要死人的。”江闻音微微一笑:“你说对了,咱珠三角要成立大湾区,好大一片海任你扑腾,别光顾着自家一亩三分地了。水性不好,今天起就开练呗,你这因祸得福,坐地起飞,上头可是要有很大魄力的,别辜负了人家,吃不了兜着走。”
蒲宁心神不宁,随口问道:“你们文联那块地,有后续吗?”
江闻音道:“你看你,干部素养差老远了,开口就违背组织原则,不该打听的瞎打听。不过呢,也不是啥秘密了,就跟你说了吧,竞标暂时搁置,省里让我们重新考量,让更多的社会机构参与进来,敲定一个最优方案。你那
老同学傅云高很活跃嘛,前不久接下一个项目,文化基金专项拨款,南粤文化名人系列专题,史海钩沉,明察暗访,里头就有你们老师王亦奚。小老弟你努力努力,没准也能上画哦。”蒲宁呵呵直乐。
丁铎翘着二郎腿,一副贼忒兮兮的样子:“我等着,这老赖皮给人叫蒲副主席的一天。话说当年,我们去黄村射击场打枪,一拨子秀才,见到枪像见到鬼,都往后躲。就这混不吝,大喇喇上前接过教练的枪,砰砰砰一气打完一梭,飞碟的毛都没碰着,把大伙儿乐的。这人皮厚啊,转身熊我们:我这是给你们示范,怎么样是打不着滴!艾玛,这厚黑,倒蛮有天分的。”
蒲宁哪有心思应战,木鱼一般随他敲打。丁铎又道:“姜笛托我问你,说是唐老带的话,谢谢你的画,又问你那画还有没有同个人的,有的话全跟你买了。”蒲宁一头雾水:“是啥画嘛,我自己都不知道。”丁铎:“不知道?你也够懵的。画的是他侄女,背景好像是丹霞山,女孩有白血病,大学没毕业就走了。”蒲宁又是一懵。
相对时间进度条快速回退,倒车,沿途带倒若干事件,乒乒乓乓,最后在一堵时间之墙前刹车。是这里了,1993,7月的粤北。
市府盖好最后一个公章,刚出大楼,一场暴雨兜头泼下。躲进大院的单车棚,听着噼里啪啦的雨打棚盖,满脸焦躁,盘算一会咋办。正对着雨幕喷烟,有人打着伞一头闯了进来,收伞,甩水,溅得蒲宁一脸水花。
来者是个20左右的姑娘,高挑,微胖,出奇的白,一扭头才看到棚里有人,脸一红,正要开口道歉,蒲宁像出水的海豚,喜气洋洋迎过来,惊叫:呀,叶雨声,你咋在这?姑娘先是一愣,再定睛瞧瞧蒲宁,嫣然道:噢,是蒲宁哦,真的好巧。
这回轮到蒲宁懵圈了:你,认识我?姑娘噗嗤一笑:咋不认得呢,我不是叫叶雨声么,你是蒲宁,没错啊。蒲宁嗫嚅:我是蒲宁没错,可你不是叶雨声……吧,我随口叫的,正主儿跟你是有点像,不过要小一号。
姑娘咯咯咯笑得浑身颤抖,闹得蒲宁一身燥热,羞赧无状,弊,碰到高手了。乖乖躲远一点,不敢再瞎扯。
闲站一会,姑娘忍着笑,把伞塞给蒲宁:喏,给你吧,我很近,用不着了。言毕,趁雨势稍减,一头扎进雨幕,噼噼啪啪,跑进隔壁市委招待所大院。
次日是周日,没地儿跑,蒲宁也给自己放了假,拉着窗帘睡了个大懒觉。睡饱,洗漱毕,前台电话进来了:有个姑娘在大堂等他。
是那姑娘,大号的叶雨声。蒲宁惊得一张嘴合不拢:敢问姑娘何方神圣,知道俺大号也就算了,还摸到俺老巢来了,也好,正愁这伞还不回去呢。姑娘淡淡道:这没啥神奇的,你
就是一个行走的失物,脸上挂着失物招领的牌子。蒲宁赶紧抹脸。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姑娘提议,趁早,雨后天气也不热,今天去丹霞山走走。她在北京读书,刚放暑假,来探探在这打工的叔叔,过两天要走了,还没去哪玩过,闷得慌。这是姑娘唯一主动交代的身世,再问,就没下文了,说就叫她叶雨声好了。
坐了近两个钟的中巴,爬了半个多小时的山道,半山处他们停下,随众人在别传寺烧香。那时的景区游人不多,不像现在逛庙会一般人看人,不过那寺庙修缮翻新没几年,还是吸引了不少香客。
烧完香,姑娘问蒲宁,刚才他烧香拜佛念叨些什么。蒲宁说,他没啥好祈求的,也不懂这个,就是看她满心虔诚,比别人用时都长,他不好打扰,就默默作陪。反问姑娘求告些什么,姑娘眼眶忽地一红,低头道:好了,我们回吧。蒲宁讶然道:费半天劲,亮个相就走?好吧,反正我也不是徐霞客。
然后两人悠悠下山,走一阵,姑娘就有点气喘,又坐在山径岩石上歇息。蒲宁笑:看你,正一青春年少大姑娘,咋就那么不经折腾?姑娘没理他,斜倚着大石闭目入定。
蒲宁闲着无聊,眺望山景,夕光中石崖通红一片,端的是“色如渥丹,灿若明霞”,天神在这土地上盖了收藏印鉴,遗下几枚宝石玉玺,顶上蔓生出时间的绿苔。再看近前,岩石上斜卧的姑娘如空谷百合,我见犹怜。
这一幕成定格,后来入了蒲宁画中,“四时·十二月令”之七月,只此一幅,竟成绝响:天地不仁,纳万物入怀,不舍不弃。
丁铎一说,纠结多年的谜团终得解开:初到山城当晚,蒲宁循例去拜谒当地最高行政长官,寄居于市委招待所的唐鸣驹,期间有姑娘给他们端茶递水,蒲宁正襟危坐,没敢抬头看人。随之,又一谜团涌出:那画,孟仲季拿去做挂历,不是说搞丢了么?
丹霞山一游后,那姑娘恍如人间蒸发,再无音讯。两个月后,蒲宁已在广州,继续他的美工案头活计。一日,收到一个包裹,发自北京,寄件人:暖暖。打开,转录的磁带,共六盒,欧美经典歌曲100首,封套上端端正正抄写着每一首的歌名。另有两张丹霞山旧门票,一张信笺,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同样娟秀的笔迹,写着痖弦的《秋歌》半首——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夐的秋空
写他们美丽的十四行了
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