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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最让人类抓狂的,莫过于时间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在流逝,为此烧坏了无数天才脑袋。孔夫子在江边发了半天呆,然后仰天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百年后,远在希腊的德谟克利特,决定跟时间死磕,揭开时间秘方,一根筋纠结两千年,直到牛顿在苹果树下现身,绝对时间体系终告确立:绝对的、真实的数学时间,永远均匀流动,是客观独立的自在,无始无终,一往无前。再后,人们以铯-133这小色鬼的活动周期为基准测量单位,给滑不溜秋的时间赋予精准刻度,数学时间落地为物理时间,滴答滴答,可见可闻,自此天下太平,经典物理学一统江湖。人们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事万物都逃不过这把万能卡尺,可测量,可演算,可验证,凡不可证实的即被自动证伪,有板有眼秩序井然,科学原教旨主义大获全胜,哲学家玄学家缩在屋里,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牛顿老乡、虔诚教徒威廉·布莱克,就憋不住,发帖拍砖,诗配画:德谟克利特的原子,/牛顿的光粒子,/都是红海岸边的沙子,/那里闪耀着以色列的帐篷。
打破壁垒的,还是自己友。一个世纪前,怪人爱因斯坦出现,披着睡袍,吐着舌头,须发纷张,恍如来自核爆现场,呈上他的相对论宝典:报告老大,不对耶,时间不是独行侠,是三维世界的马车夫,命运共同体,得驮着我们一起跑路。如果我们自个跑得快,赶上光,就跟这车夫并驾齐驱,他就像没跑那样,停摆了。So,一切都是相对的,木有绝对时间这码事。江湖哗然。还嫌不乱,三好学生霍金,20世纪最伟大的科普工作者,也推着轮椅赶来助攻:时间始于宇宙大爆炸,终于宇宙大坍缩,有始有终,大爆炸之前的时间毫无意义。
相对论开启了现代物理学的大门,随后,量子理论弦理论M理论轮番登场,江湖遂又大乱,对个表还得问,是牛顿时间还是爱氏时间。闹得相对论始祖洛伦兹反倒惴惴的,暗自嘀咕:除了相对时间,还存在一个真实时间……吧?言下已没有底气,说出绝对时间、上帝时间、超时间这种大词了。搅局成功,爱因斯坦踌躇满志,转身去攻他的统一场理论,意在四大场域中找到统一时间,一去40年,一无所获,临终,私下对友人嗟叹:过去、现在、未来,时间只是幻觉,口胡,吓倒我了。霍金不服,也埋头去找,不过换了个说法,曰万物理论,末了,也一声叹:每一个物理理论或世界图景都是一个模型,模型太多,像多宝盒,各有各合理,各有各局限,没有完美的跨界领袖,故而万物理论不存在,统摄万物的超时间也不存在。
科学殿堂之外,民间也没闲着。譬如蒲宁,就创立了他的时间谱系,有跨场域的公共尺度时间,有他个人的时间图景,一套一套。
其一是超级时间链。说链也不太准确,剖开就一统合进度条吧,进度条的槽道就是牛顿的绝对时间,贯穿各大场域、各大星系、多重宇宙,怎么穿的,他没说,无需推导无需论证,无证上岗,简单粗暴。这超级进度条到了咱们星球,从行星诞生那一刻起算,里头的灰度填充物,应该是含光子类的合成物吧,就是相对时间,奇点起步,1%,2%,3%……绝对时间槽道中无声推进,与熵增方向一致,最后100%,“世界就这么告终,不是砰的一声,而是嘘的一声”,该任务已完成,返回奇点,自动启动下一任务,1%,2%,3%……这牛逼的绝对时间槽道,还是平行多车道,给穿越其他星系其他宇宙预留了位置,里头的填充物成分不可考。
这是特写。宽屏上的进度条剖面,灰度填充物所到之处,屏幕上河山为之色变,鸟语花香鸡犬相闻,伴随嚓嚓嚓的立此存照。后退,暗室近景,一张张活动画面张挂在一条长绳上。再退,中远景,无数细小画面飘摇于幽暗虚空,那是历史中无数的时间节点,过去现在同台汇演,马照跑舞照跳,活色生香:
掀开帐幔,幕后便是
古代的田园,旧时代的人们
他们的身影隐隐约约
炊烟依旧,屋舍依旧
他们的牙齿结实依旧
咀嚼玉米或者更原始的草籽
其二是主观时间,或曰心理时间,世人各各不同。蒲宁自己的,大致这样,常于梦中出现:全黑背景,Gif动图,简笔勾线的人物剪影,立于孤绝的时间之桩上,剪影每向前一步,脚下就自动生成另一根木桩,身后的木桩则倏然消失,如是不断向前,剪影脚下始终只有一桩,独立于黑暗太虚。画面渐次拉开,更多的剪影人在行进,脚下的木桩各自分离。再拉开,密密麻麻无数剪影,黑暗中行走,脚下木桩拼成大地。所谓时间,即谓现在,过去已塌陷,未来还未来,直到有一天你一脚踏空,堕入无边黑暗。
达利的时间图景,则是疲沓的,荒蛮的,寂死的:死马背上的时间马鞍,枯枝上的时间褡裢,案桌上的时间面糊,昆虫啮食的怀表。时间凝滞的世界,溺毙于记忆之海。
其三是记忆时间,或事件时间。在蒲宁看来,时间是有颜色的。与绝对时间态的公共图景不同,记忆时间是个色彩渐变的过程,当下经历的每一刻,转瞬即黯淡,即变色,逆着时间箭头由浓渐淡,单蓝,单黄,单灰,直至最久远的虚朦一片。而未来有码,关键处影影绰绰。每个人的记忆时间各行其道,擦肩而过,人被他人的记忆击中,如同兔子被猎手的火光射中。
他想,像他老妈和张妈那种,思维益发迟缓意识已渐模糊的,记忆图景许是这个样子:即将燃尽的柴火,灰烬中有点点红光,依然倔强闪烁,偶有风过,大脑中毕剥一声,身子一阵抖瑟。而噗噗、皮皮虾这些初生牛犊,他们的时间图景,则如夏夜星海,星光迸溅,目眩神迷,时有流星划过,禁不住仰天惊呼。
此刻,这群小屁孩正大呼小叫,一个个紧紧抱住蒲逸,抖抖瑟瑟,像考拉上树。10点方向,几只脏兮兮的土狗,林斯盛园子里的卫兵,斜刺里杀出,冲他们狂吠。蒲逸没辙,驮着一群小东西,原路折返,回闲闲居。此时正是10点,阳光凶猛,满山草木也吓得大气不敢喘。
“滚,回去!”一声暴喝,林斯盛步出斯园,狗子们像见着二郎神,立马消声,夹着尾巴溜回园子。依然头戴竹笠,两腿裤管一高一低,踢踢踏踏负手前行,一工仔紧随其后,一手一只沉甸甸的篮子。到得闲闲居外,但见蒲宁和他家几个男女躲在树荫底下,正闲聊。
“大佬,又来进贡啥宝货?”蒲宁笑眯眯问,随手摘下林斯盛头上斗笠,当蒲扇给自己扇风。“老家布骆豆腐,两大板,今天一早送到的,全世界最好吃的豆腐。那个,客家娘酒,过年存到现在的,全世界最好喝的甜酒。”林斯盛神气活现,接过常奉天的烟,“你老妈子大寿,红包就免了,她也花不出去,还不如来点家乡土货,钓钓馋虫。”
蒲宁伸手:“打住打住,短短一分钟就违反两次广告法,红包可免,行政罚款必须的。”林斯盛猫腰解下两只拖鞋,递过去:“喏,全部家当给你了,哎,别扔啊……刚才那靓仔,你儿子吧,都那么大了,正式偶像派,流量明星喔。回来过暑假?那几个细路仔呢?”
那几只考拉熊,搂胳膊抱腿的是常家璧常家玺,扑在怀里的是噗噗,骑马马的是棒棒糖,韩博的宝贝闺女,比噗噗大几个月。两个小人精,屁丁点大,都上学了,同在深圳市内一家幼教中心,其实就是扎堆玩,费用还老贵。噗噗胆小,老师一提问,两眼就打开水喉,哗啦啦抹泪,棒棒糖混成班里大姐大,就出来挡枪,抢答,结果总是两个一起挨罚,成患难姐妹。
“都说老坟别乱动,你爸的墓就挪了几尺,你家二代本来阴阳平衡,第三代本家一水男丁,到第四代,你看,变一窝妹崽了,”林斯盛眯眼长叹,“还指望两家对对娃娃亲,现在,皇帝女也愁嫁了,哎。”林斯盛所言不虚,他自己膝下就三个女儿,长女是头婚所得,二婚又哐哐连着两个妹崽,幸好末胎压哨绝杀,喜得贵子,蒲宁姐夫孟子良的2.0版。“想当年,阿明阿公是红小鬼,躲进深山,参加游击队抗日,过了几十年,同个山旮旯,我这老革命也成了游击队,超生游击队,超生罚款罚到裤穿窿,几年杨白劳,咳。”林斯盛又叹,众人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