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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走在旷野上,蒲宁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朗月当空,高悬头顶,四周却是云团簇拥,更显月亮的高远,幽深,人在月下,犹如身陷漂移的古井。月色溶溶,四野白茫茫一片,草虫唧唧,夜鸟时而咕噜几声,此刻,异国他乡的疏离感消失,童年熟悉的乡野浮现,心里丝丝抽动。他当然不知道,200年前,这块土地上,有个德国人也在这溶溶月色下,独自踟蹰,失魂落魄。
失魂也是相似的。蒲宁看着自己移动的影子,长年挥之不去的古怪感觉,灵魂出窍的感觉又来了,地上肉身和远天圆月之间,还有一个自己,飘在头顶,看着这具肉身游走,冷然,无感,甚或带有讥诮。他一直觉得,飘浮于体外的那玩意,没有实体、恍恍惚惚的东西,才是真正真实的自己,无欲无求,自洽自在,而活动的肉身,骚乱的肉身,反而是陌生的皮囊,可笑的空壳,弃之不可惜。噫吁嚱~
恍惚了一阵,想到魂,想到那鬼丫头说的女鬼,脊背突然发寒,全身一紧,求生欲又回到肉身,岔开双腿,快步前赶,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曲子,爬回自己老窝,关门,灯火全开。这规规整整的房子,包豪斯寡淡风,有着瓜氏梦三数学式的精确,收束了他的一身凌乱。
睡着,睡着,感觉有什么爬上身子,重重压在他胯上。睁眼,嗨呀,是那个深肤色女人,黑黝黝的全身赤裸,使劲晃动夸张的胸脯和臀部,他呲牙喊疼,那女人不管不顾,一面大动,一面还狂挥扫帚。“请看大屏幕,这是《第22条军规》经典一幕。”男声画外音响起,外加字幕。什么鬼,还上了电影,还电化教学?蒲宁一惊,用力一挺,把那女人抖飞,那女人骑在扫帚上,嘎嘎嘎从窗口飞走了,飞走了。
蒲宁坐起,惊魂未定,赫然又见一女人,长发飘飘长裙飘飘,背对他站在窗前。“肖篱?”蒲宁试探着叫道,女人转身,是她,面容隐没在黑暗中,一言不发。蒲宁一骨碌爬起,胡乱套上衣服,柜子里拎出箱子,把东西一把塞进去,看都不敢看她,说他要走了,学校到处在传他的事,没法呆了。话音未落,就听到门铃响起,蒲宁不敢动。肖篱也拎起一个箱子,就是那驴牌,把她的衣物放进箱子,一字一顿道:“一起走。”“你的东西怎么会在这?别,我们不顺路啊!”蒲宁急道。门铃再响。“我在外头等。”肖篱说完,拎起箱子,散开衣裙,也从窗口飞出去了。男声画外音又来了,外加字幕:红拂夜奔,王小波编剧。门铃又响,不歇不休……
门铃真的在响。蒲宁也真的惊醒。晕头晕脑爬起,赤脚跑去开门,门外咿呀一声惊叫,肖篱在门外,还有杜芒。蒲宁一看自己,就一条裤衩,砰地把门关上,抓起袍子裹上,再打开门。杜芒大大咧咧阔步进来,嘻皮笑脸道:“嘿,没想到,猴神大叔还一身腱子肉嘛,按半天门铃不开,还以为给女鬼分尸了喂。”然后放下一袋食物,说里头有肖篱泡的茶,麻溜的,搞掂自己,她俩在外头,边溜达边等他,扔下话就出去了。
关上门,蒲宁坐在床边,佝偻着,点起烟,压压惊。什么鬼!
做了这怪梦,感觉自己真的做了坏事,给抓了现行,好久都没敢看肖篱的脸,由着她们指东指西,默默做跟屁虫。杜芒伸手点赞,肖篱笑而不语,蒲宁心里却早把自己抽花了。
那俩游兴大发,四桶,五桶,六桶,七桶,每个桶都进去,瞄一瞄,坐一坐,躺一躺,问一问,感慨一番。蒲宁兼作技术点评,说得磕磕巴巴,又招来奚落,不是说教授一张嘴天花乱坠的嘛,百闻不如一见,就这样也能混饭?蒲宁也纳闷,碰上这两个,咋就哑火了。
爬上山顶,来到洞口,蒲宁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杜芒却一把将他推开,拉着肖篱钻进去了。蒲宁掏出手机,想打开电筒,又想起王耶不让盛可来这么干,这是为啥。正走神,洞里头忽然咿呀咿呀惊叫,随即脚步声乱起,杜芒肖篱一头冲出来,把蒲宁撞得一个趔趄。这俩一边尖叫,一边披头散发往下跑,接着又是一声惨叫,肖篱身子一歪倒在路边。
蒲宁赶紧过去,把挣扎欲起的肖篱扶住,杜芒也折回头,两人把肖篱架到路边石头上坐下。肖篱痛得眼眶含泪,指指右脚踝,说崴脚了,站不住了。杜芒蹲下来察看,帮她轻轻揉捏。蒲宁问刚才咋了,这俩一脸惊恐,说洞里头有东西,不知是人是鬼。蒲宁哈哈大笑,说起前天下午,孟仲季和盛可来给吓得没魂的事,没想时隔一天,又有两个呆子中计。这俩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坚称那不是他说的什么鬼光影,是真家伙,零距离接触了,又硬又软,有毛,眼瞳还有鬼火闪呀闪。
是么?蒲宁也迷糊了,想进洞去探个究竟,给那俩死死拽住,就这么扔下她们不管了?那该咋办,循原路回去,山径狭窄崎岖漫长,只容一人攀扶下去,上山容易下山难,肖篱自己走不动,一前一后架着她,没准就一起堕崖,大家死个不明不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最短路径,只能爬上这个山洞,去到城堡,再让廖叔他们开车上来接应。要不就近回7号桶,做原始人,在那干等,等肖篱脚伤自愈,反正那里有水有火就是没粮,饿急了就看谁吃谁。这俩又合力推他,快去快去。
进洞,亮起手机电筒,先四下照射,但光柱太弱,黑洞洞的看不远,却照到身边洞壁上,齐肩高处有龛穴,里头架着松脂木柴。蒲宁掏出火机,松脂一点就着,蓬地燃起,扭头,但见沿着洞壁,一溜的龛穴依次燃亮,整个洞窟火光熊熊,一片红亮。是时也,嚯嚯嚯嚯声音骤起,洞窟一侧开阔处,但见一圈的怪物,绕圈圈追逐,声音就是从它们的嘴里发出的。蒲宁倒也不惧,上前捅了捅其中一头,果然又硬又软,那怪物冲他一扭头一呲牙,没停下,兀自继续它的绕圈逃亡。后面经过的几个家伙都是如此,无视打扰,视蒲宁为无物。有趣有趣,蒲宁退后几步,观看它们的游戏,看来又是王耶的仿生玩偶,模仿人类的完整进化链:摇头摆尾的爬虫,捶胸顿足的人猿,举着石块的毛人,抓着木棍的智人,握着利斧的远祖,端着火枪的近人,手持AK47的士兵,盯着手机跑路的今人,身穿宇航服的大头太空人……围成一圈,谁也追不上谁,看这架势,要追到地老天荒了。
好玩好玩,王耶这老顽童会玩,蒲宁哈哈大笑。
两个女人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看到蒲宁笑哈哈回来,急问究竟。蒲宁简单说了,她们见蒲宁言辞恳切,方才信了。杜芒气得大骂老舅,怪不得舅妈说他玩物丧志,又说刚才打廖叔和酒庄电话,一直没人接,舅妈不在家,啥都乱套了。蒲宁安慰道,别急,出了洞再说。
杜芒搀着肖篱走在前面,蒲宁在后护驾。看看肖篱,一身湖蓝呢绒长裙,脚下居然是中跟短靴,蒲宁乐了,怪不得了,爬山也不换个装备,美则美矣,崴脚在所难免,倪裳就省事多了,都是平底鞋,全天候全地形。肖篱回头,咬牙恨道,爱咋咋的,少管闲事。蒲宁一头黑线。
到了洞口,蒲宁打头阵,两个女人畏畏葸葸尾随,洞里大亮,加上知道原委,心安不少。这俩正眼不瞧那怪物阵,杜芒想起,孟起那小子跟她说过,这洞里有地道直通城堡的。蒲宁巡视一番,在怪物圈圈后面,果然有道厚实木门,但给锁住了,推不动拉不动。无奈,只有爬藤梯。杜芒先踏上几步,再回手拉着肖篱,蒲宁想帮手,一仰头,才注意到肖篱穿的是裙子,又担心梯子撑不住三人的重量,于是退下,顺便将身边龛穴的柴火吹灭。一灯灭,全洞灭,怪物阵的嚯嚯声也戛然而止,洞窟回归黑暗,只剩头顶洞口的天光垂照而下。那俩吭吭哧哧,已经爬出洞口,蒲宁踏上藤梯,猿猴似的,三两下钻出洞。
桶盖上歇了一会,缓过劲来,还得爬外桶铁梯。这回蒲宁在上搭手,杜芒在下护着,把肖篱接回地面。再转到西西弗斯瘫坐处,两个女人一身狼狈,顾不得仪容,也傍着那倒霉劳工抱团瘫坐。坐了一会,杜芒掏出手机拨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气得跺脚,说刚才吓慌了,没想到报警,坐警车回去。蒲宁道,都这份上了,先歇歇,一会他原路下山,开车上来接应。
望着城堡,听着瀑布水声,两个女人慢慢恢复了生气,又开始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问蒲宁N多问题。蒲宁也不卖关子,一五一十,把原理解释一通,两人还是云里雾里,还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男人,吃饱了撑的,净整些没用东西,还费老大劲。蒲宁道:“王朔不说么,聪明人最拿手的,就是把没用东西干得有声有色,鱼缸里游泳,都有乘风破浪的范儿。男人不傻,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再说埃舍尔瀑布,还是你们女同胞倪裳间接给的主意,别看她平时傻大姐一枚,有时灵光一闪,能把人闪瞎。”
杜芒瞟一眼肖篱,腾地站起,冲蒲宁一瞪眼:“什么有牙没牙,嘿,今天第二次了,你以为篱姐爱听你家的事,懂不懂女人呀傻大叔?”蒲宁又一头黑线。肖篱脸上倒是云淡风轻,笑道:“小芒你又看扁了大叔,这人呐,别的不说,看女人可通透了,画过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上千,扫一眼就把你看穿,自带X光,不信让他说说你三围?”蒲宁脑子一抽,接了这鬼茬:“36E有多。”嘭一声,蒲宁胸口吃了杜芒一拳,肖篱格格直笑。杜芒气急,冲蒲宁道:“那篱姐呢?”肖篱咿呀一声,双手护胸。蒲宁嗫嚅道:“你篱姐,膝弯是一条线,你呢应该是两条。”杜芒一把拉起自己裤腿,咦,果然两条线,再想弯腰查验肖篱,肖篱又咿呀一声,裹住裙摆,盘起双腿,这回轮到杜芒哈哈大笑。
稀里糊涂着了套,蒲宁呆不住了,不理杜芒的刨根问底,说不早了,不等了,这就下山。杜芒一把拽住,说她去,还要给篱姐找膏药,让他留在这照看,然后抢先噔噔噔爬上铁梯。蒲宁只好紧跟着,打亮手电,给杜芒照路,看着她出了洞口,唱着歌,袋鼠一样一蹦一蹦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