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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风轻云淡,树高泉深。虽是盛夏季节,山谷中却很清凉。
崖壁上苍松劲立,几条清泉顺着岩缝宛转而下,在一座小坡下汇集,蜿蜒流向草木深处。王啸飞盘膝坐于坡顶,游目四顾。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虽不觉炎热,却也令人昏昏欲眠。
此地视野开阔,谷内景物一目了然。最为醒目的是远处空地上,一座新搭的巨大帐篷,四周插满了鲜艳的旗帜。这是为即将在此召开的南线共和军最高作战会议而特意准备的。
此时营门前已是将校云集,为首者皆华服长靴,遍体金光闪耀。个个前呼后拥,高声谈笑。谷口方向,几拨人马正朝这个方向奔腾而来。不必说,这些人都是赶来参加会议的各军将领了。
脚步轻响,他闭上眼也听得出那是姜政,头也不回就问道:“来得差不多了吧?”
姜政“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侧头仔细端详了一遍他的神色。“你好象从来没有担心过?”
王啸飞似乎不愿被他这样注视着,倒向绵软的草地,双眼直直盯着如水洗般澈蓝的天空。“担心有用吗?”语音中透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慵懒。
姜政沉默半晌。“其实,我知道你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可是你从来没有和我讨论过你的计划。”
王啸飞淡淡道:“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去完成。”
姜政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恼火,激动道:“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个样子?这个难关必须我们共同去面对,我们是战友也是朋友,有什么不能一起分担的?你有什么理由瞒着我一个人干?”
王啸飞索性合上双眼,看样子是不愿再吐出一个字了。
姜政无奈,轻叹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一定全力支持你。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我想今后也会。”
这时一名军士跑来报告。“将军们都到齐了,请两位前去主持会议。”
王啸飞一跃而起,霎那间恢复了一贯的冰冷面容,把手伸向尚未起身的姜政。“我会永远记住你这番话。”
二
两人并肩走向大帐,隔老远便听见帐内已是人声鼎沸。姜政在门前停下,深吸了一口气,断然掀帘而入。
一见两人出现,将军们立时停止了高谈阔论,十几道审视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们。
姜政大步迈向长桌正位,行了个漂亮的军礼,朗声道:“各位将军辛苦,本人沪军参谋长姜政。”
“陈将军指示,本次会议由我和这位司令部特派员王啸飞代为主持。”
在座都是一方大豪,一听陈其美竟连面都不肯露,而是指派这两个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四五的黄毛小子来主持会议,显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皆面露不悦之色,一人质问道:“陈将军为何不来?”
姜政轻咳一声。“陈将军有伤在身,不便亲自主持,希望各位将军体谅。”
会场上立即传出两三下闷哼,不过也没人出声反对,算是勉强接受了。姜政心中暗叹,取出一份修改了无数次的文件,落座宣读。会议就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正式开始了。
岂料才念了一小段,一名满脸横肉的大汉就跳了起来,大嚷道:“什么?凭什么让老子的三十一师打头阵?这不是明摆着让咱们福建人当炮灰吗?”座旁一人立刻随声附和,听口音大约也是个福建将领。
姜政环顾一周,大多表情冷淡,也有人摆出无可无不可的神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超然姿态。只得耐心解释道:“这是陈将军亲自拟定的计划,我只是如实传达。”
那人冷哼道:“就是陈将军亲自来,也不能这样对待咱们福建人吧。”
王啸飞忽然冷冷道:“那么这位将军认为,应该由什么人当炮灰才最合适?”
那人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他措辞竟敢这样不留情面,心头火起,瞪眼喝道:“少跟老子来这套,老子当兵的时候,你这娃娃只怕还没出娘胎吧。”骤然引起了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姜政十分讶异地望向王啸飞,心想他平时为人极有分寸,不知为何一上来就说这样重的话,不禁有些埋怨他把气氛搞僵。但见他神色如常,又暗自佩服这份涵养功夫。
眼见场面已变得非常尴尬,只得岔开话题道:“眼下敌人已落进我共和大军包围圈中,正是各位将军建立功勋、名垂青史的大好机会。切不可意气用事,贻误战机啊!”企图以此来激发这些军阀的热情,可惜显然没有多少效果。
那人挥挥大手,从伺立身后的卫士手中接过一条毛巾,大咧咧坐回椅中,边擦汗边道:“嘿!老子跟你们这两个娃娃说不上,快去把陈将军请来,要实在不方便呢,弟兄们就一块去瞧瞧。他这个总指挥,怎么说也得跟咱们见个面吧。”
此言真正合上了各人心思,附和声此起彼落。陈其美受伤他们是早就知道的,此次前来大多怀里还揣着另一把小算盘。那就是亲眼瞧瞧陈的伤势究竟如何,若真到了连开个会都不能够的地步,那还要这个总指挥有什么用,完全有理由重新推选出一个来,就算是南京方面对这个合理要求也是无话可说的。当然,这个新总指挥的人选要是自己那就再好不过了。
姜政忍无可忍,霍然起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奉军令者,当知军法无情。”
那人又是一愣,随即手指姜政狂笑道:“有点意思,大伙儿瞧瞧这娃娃,端起架子来这小模样还真像点样子嘛。”
这帮军阀老爷压根就不把他们当回事,笑骂无忌。姜政眼见这会是再也开不下去了,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用求助的眼神望向王啸飞。
凝固的空气中,王啸飞缓缓起身,平静道:“各位将军稍等片刻,我和姜参谋长这就去请陈将军。”说完一拉姜政袖管,领先出门。
姜政一怔,随即紧跟几步赶上。正要开口,王啸飞挥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径向远处立于山脚的陈其美主帐走去。
一进账门,姜政气急败坏道:“啸飞,你是不是疯了?我们拿什么去见他们?”
王啸飞出神望着一张裹着白布的行军床,沉声道:“刚才山坡上说的话做数吗?”
姜政似有所觉,凝重道:“当然算数,你的计划究竟是什么?现在总可以跟我说了吧。”
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炮声爆入耳鼓。他大吃一惊,立刻冲出门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座巨大的会议帐篷,此刻已浓烟滚滚,陷入一片火海。几分钟前他们刚从那里面走出来。
他扑倒在地,以军人的本能迅速搜寻到了发炮地点。那是山谷侧背面的一处山腰,所有炮弹都是从那个方向倾泻下来的。炮火虽是在营区各处肆虐,却大多落在了无人空地上。
片刻后,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狂怒的猎豹冲回营房。这一霎那,他几乎明白了一切。
王啸飞像木桩般僵直伫立在原地,对周遭的巨变似乎毫无知觉。自从进这扇门起,他就保持着这种姿势。
姜政猛刹住脚步,直愣愣瞧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心,忽然间感觉不知所措。
王啸飞:“这里很安全。”
姜政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把抓住他双肩拼命摇晃,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嘶吼道:“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外面还有那么多无辜的战士!”
王啸飞:“你去战场上看看,咱们每天要牺牲多少战士!”
不知何时,炮声渐渐止歇,天地间死一般沉寂。姜政缓缓松开麻木的双手,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不可抗拒地从心头升起。他颤声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王啸飞:“当然还有许多办法,但是每一个办法都需要我们付出上千倍的代价,牺牲上万倍的年轻生命。”回手将一把冷森森的匕首塞入他手中,沙哑道:“也算上我一个。”
姜政颓然坐地,两行热泪喷涌而出。
良久
姜政:“你够狠。”
王啸飞:“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姜政:“不,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门外走去。“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不如你。从今以后,我跟你干。”
王啸飞掏出一方折叠极平整的洁白手巾,仔细而缓慢地擦拭着同样洁净的双手。
三
当覆盖着共和国旗的灵柩运回各军时,哭号遍野,群情汹涌。军阀们生前对共和理念虽然一知半解,但都深通封建驭人之术。对手下将校无不广施恩德。即使在外名声不好,也断不至薄待心腹干将。各级将校乍然目睹这面目全非的惨状,自然是人人义愤填膺,个个痛不欲生。
十几道条幅随灵柩同往,迅速传示各军。其上赫然书有四个劲透纸背的朱砂大字:血债血偿!
另附一道以南线总指挥陈其美名义发出的命令:总指遭北洋炮兵偷袭,各军主官不幸遇害,即刻起均由下一级副将升任主官。
一夜之间,所有副将名正言顺地掌握大权,副师长成了师长,旅长升了副师长,以此类推。所以各人悲痛之余便稍稍带上了一点窃喜,窃喜之中又起了些建功树威的心思,也可借此表露出对父帅惨死的悲愤之情。
一时间,措辞慷慨的请战书如雪片般飞向总部。一盘散沙的南线诸军终于捏成了一只铁拳。
猎猎高岗上,两名意气风发的青年迎风而立。
姜政:“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我们!一切都该结束了!”
王啸飞长刀出鞘,斜指血色残阳。“你错了,阿政。这才刚刚开始!”
军刀落下时,漫山遍野的钢铁发出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