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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初停,正月十七。
怜玉将一碗药放到了桌上,那药冒着热气。惜芷叹道:“把药给我罢!”怜玉竟是哽咽:“小姐,药太热了,过会儿吃吧。”惜芷微微苦笑:“这热的凉的,从此于我,便是一个知觉的了,还怕什么药太热么?”怜玉摇头,清泪流下,低声道:“吃太热的,对脾胃也不好。大夫不是说了,舌头尝不到味儿事小,脾胃受损事大。小姐听我的罢!”
惜芷怔忡,对怜玉道:“以后无论凉的热的、苦的辣的,全是尝不到了。可这人生的岁月,却是辛酸要尝遍,冷暖人自知呵!”
怜玉不自禁地轻道:“小姐!”
惜芷对怜玉道:“我终究惦念那陆尹琮!他伤得很重,不知现下怎样了!”怜玉道:“小姐,你身子这么虚弱,就别往那假山里去了。那人伤得这么重,周边定有许多医生!总之现在是去不得的,须得等到没人的夜半之时。况且你身子太弱,不能去了,今晚便由我一人去便好。”惜芷担心道:“你能寻到他么?”怜玉笑道:“当然可以。”于是惜芷便细细地告诉了怜玉那地牢的走法。怜玉终究画过那方位图,所以她也理解得十分快。
这日半夜,怜玉便悄悄地去那地牢探看陆尹琮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怜玉乘着夜色回来,回来赶忙掩好门。惜芷未睡,看她满面惊忧的神色,心头一凛,问道:“怎地了?”
怜玉轻声道:“小姐说关着他的是个石室,可那石室里并没有人呵!”惜芷一惊,道:“怎会没人?分明就关在石室里。”怜玉道:“那里着实没有人。”怜玉似想起了什么,道:“我在那石室里还看到了摔碎的砖头。那个不是小姐摔碎的么?”惜芷道:“是我摔的。那你没有找错地方。可是这陆尹琮去了哪儿?”她想了想,又担忧地道:“倘若这厓海会人马来救,可是陆尹琮人却找不到,那可如何是好?”
怜玉在屋里来回走着,思索了半晌,忽然猛地看向惜芷,道:“小姐,我想出了一个地方。”惜芷连忙道:“快说快说!”
怜玉道:“小姐,你不觉得尹夫人有些不大对头么?上元夜她好像十分关注那陆尹琮,昨日见到陆尹琮受伤,她更是大哭起来。”惜芷道:“确实如此。那尹夫人虽然叫陆尹琮跳舞,可是我能看出来她对陆尹琮是十分关怀的。昨日她见他受伤,也是悲伤难遏。”怜玉道:“尹夫人如此关怀陆尹琮,又发现张公子见到机会便羞辱陆尹琮一番,那她会怎么做?自然是要帮他一帮了!”惜芷道:“可他二人究竟有什么关系?那尹夫人为何会帮陆尹琮?”怜玉道:“我不知他二人有何关系,但我却知道,这尹夫人能对陆尹琮如此相待,一定会救他于水火之中!”怜玉双眸晶亮,笑对惜芷:“所以我推断,这尹夫人将陆尹琮换了个地方关押,却并不告诉张公子。这个地方大抵便是她诚心礼佛的峨眉山了!”
惜芷和怜玉都知道了尹孤玉这些年来一直在峨眉山上吃斋礼佛,是以怜玉才会有此推断。惜芷喃喃道:“峨眉山……峨眉山……”怜玉道:“饶是尹夫人带陆尹琮去峨眉山关押,可张大人一定会知情,也只有张大人知情的情况下,尹夫人才能做成此事。也就是说,是张大人和尹夫人一齐将陆尹琮换到峨眉山的,小姐没看到今天一天都没见到张大人么!但他们二人是不会让张公子知道这件事的,否则张公子又要找到陆尹琮然后羞辱他了。”
阮惜芷一想到昨日陆尹琮被辱之惨状,心中就漫上一阵悲苦,她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又问怜玉道:“倘若陆尹琮真的在峨眉山上,那我们又能怎生去寻到他?”
怜玉眉头一皱,陷入沉思。片晌后,她看着惜芷担忧的神色,安慰道:“小姐,快睡吧。陆尹琮是厓海会的二将军,一定吉人自有天相,毋须如此担心。”而惜芷脸色还是晦暗沉重,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夜竟是长吁短叹,难以入眠。
张天阡第二日来看惜芷,只见她脸色惨白,斜斜靠着床栏,仿佛病入膏肓的模样,不禁大惊,连忙道:“阮……阮姑娘,那医生不是开了方子么,怎么还是不见好转?”惜芷知道自己这个模样,全是因为那陆尹琮不见了的缘故,此时她淡然一笑,轻道:“我妹子出去了,恕奴婢有病在身,无法给公子倒茶。”说罢欠身一礼。
张天阡很是内疚,坐在桌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阮惜芷看了他一眼,说道:“公子,有些话惜芷自知无分去说,可是我还是那样的话,若公子自怜自爱,便也请不要去降难于旁人,哪怕……这人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他也自会有他自己的报应,公子不用为了他折损了自己的德行。”
张天阡听阮惜芷软言相劝,心里如饮蜜浆,虽然她是叫自己不要为难陆尹琮,可这口口声声分明是为了自己好,更是阮惜芷那句“他自会有他的报应”让张天阡心里真正认定惜芷也觉得陆尹琮是个贼子。
惜芷似不经意问道:“公子这两日没有去为难那人吧?”张天阡双目凝视着惜芷,道:“我光担心着姑娘,怎还有闲心去理那反贼?我内疚得不得了,连房门都懒得出,只觉得我自己都快要死了。”惜芷连忙道:“公子,你这样说,我怎能消受得起?”她叹了口气,别转过头,不由得清泪满面。
听到这里,她心里也隐隐知道了,这位张公子着实是不知道陆尹琮被换地方关押一事。
怜玉昨夜苦思冥想,终得一计。此计多少有些危险,第二日她便没有告诉阮惜芷她干什么去了。怜玉独自出去,悄悄向下人们打听着那些色目人住在什么地方,问了两个下人,终于来到那些色目人住的厢房前。
她端着茶水,轻轻叩了叩门,一个色目人来开门。怜玉往里一张,只见算上里面的五个色目人,正好是这上元夜的六个色目人。这些色目人正在商量如何探得陆尹琮被关在什么地方,商量来商量去,总是没甚计较,大为头痛。那色目人见是来送茶的,身子一让,怜玉轻身进去。
她之所以端茶来,不在门口说话,是因为知道这些色目人周边应该会有张圭的人在监视,她佯装送茶,就不会引人怀疑。只见她轻轻放下茶,双目炯然,浑不像个平常丫鬟的样子,轻声道:“欲知陆尹琮在哪,请来到后花园假山右侧入口,我先进去,在假山里面等候众位。殊无恶意,只看众君魄力几分。”
怜玉说完便走,那些色目人听了此话都是大为惊讶,竟是没有拦她。言戚暮道:“这小妮子很古怪,我看多半是张圭派来的,要骗我们进那假山,然后一举擒住我们。”另一个色目人阿提斯道:“我们不用都去,只让两个人和她进去瞧瞧,这样万一出了事情,外面的人还可营救。”色目人伊克西道:“正是。我们若完全不信她,万一她真知道内情怎么办?岂不是白白浪费良机!可也不能六个人都进去,要防着点那狡猾的张大人。”
言戚暮道:“这小妮子说在假山右侧入口等咱们,咱们有一次从假山右侧口进去,便来到一个黑漆漆的迷宫般的地界,我当时就觉出这陆尹琮定是藏到这里面;况且那次张天阡随着咱们进来,说什么这是他妹子设计出来的,非常难走,让咱们快些出去以免迷失,后来也真就是他妹子领咱们出来的,他当时神色不定,甚是奇怪;更何况上元夜陆尹琮来以前,张圭可是要他的小女儿一同去寻他的。现在想来,那黑咕隆咚的地方定是藏着陆尹琮!所以这小妮子大抵没骗咱们!”
他又接着道:“咱们那次进到假山右侧入口,随即张天阡就跟来了,他定派人监视着咱们!阿提斯和伊克西这次去时分开走,绕道而行,定可教那些狗腿子失了办法!”
几人商定好,阿提斯和伊克西便先后去了那假山右侧入口,两人行动委实太过隐秘,所以张圭派来监视他们的人确实没能发现。
怜玉俏生生地在假山里站着,见到了先来的阿提斯,清波微转,笑出声来:“我道你们都是没脑子的武夫,没成想还知道一个一个来!”那色目人森然道:“丫头,你若是敢耍什么花招,我们可不会轻饶了你!”怜玉怒道:“好没良心的人!”过了良久,这伊克西也到了。三人进去,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地牢。阿提斯和伊克西不认得路,多少心里有些发怵,可怜玉泰然自若,轻车熟路地东拐西拐,两个色目人不由得又是多信了她几分。
到了那石室,怜玉未进去,站在门口对两个色目人道:“他就关在里面!”两人听了,欣喜若狂,哪还想到这石室是否暗藏机关,忙地进去了。可进去一看,空空然的石室,潮湿阴冷不减,却哪里有陆尹琮的影子!阿提斯冲出来对怜玉道:“你骗我们!”怜玉俏脸立显怒色,道:“好心带你们来了,还说我骗你们!你们没长眼睛么!没看到人?”阿提斯怒道:“你自己进去瞧!”怜玉纤眉倒竖,横了他一眼,进去一看,不由得大呼了一声“啊呦”!
实然这怜玉怎会不知这陆尹琮不在此方!只不过这些都是她装出来的样子罢了。只见她衣袖掩在面上,便开始哭哭啼啼起来,这削肩一抖一抖地,当真是宛如弱柳,堪比貂蝉,却有一番娉娉婷婷的柔弱气质,浑教人心中不得不怜!这怜玉哽咽道:“这人分明就是押在这处,怎地不见了!”阿提斯和伊克西见到她这副样子,都不好对这弱质姑娘说些什么硬话;更何况两人见她来时轻车熟路的样子,不像是骗这二人;况且这地方幽暗潮湿,说是关押犯人的地界还真让人难以不信;两人来时也与言戚暮等分析了一番,都是觉得这假山里面定藏着陆尹琮。这样几番重重思考下来,两人还真是发不了火,毕竟他们也相信这地方肯定关押过陆尹琮。
阿提斯对怜玉道:“就算我们信了你,相信这地方关过那陆尹琮,可这人现下也被换了地方关着了。你还有什么旁的法子没了?”
怜玉知道两人已信了自己,心中一喜。她见两人问自己,知道已中了自己的计,便仍是哭哭啼啼地道:“我就知道一个地方,旁的地方也不知了。”两人忙问道:“什么地方?”
怜玉道:“峨眉山。这是夫人吃斋礼佛的地儿,你们去那里找找罢!那山又险,地界又高,张大人说不准将人关到那里去了!”伊克西问道:“你怎么知道!”怜玉道:“上元夜你们看不出来夫人对那陆尹琮颇为关注?哼,我都瞧出来了!她要是不想让你们动不动就羞辱一番陆尹琮的话,定是将那陆尹琮挪个地方了!挪到哪儿了?嘿,还不是她自己礼佛的峨眉山!”
两人回想了一下,着实觉得上元夜那夫人对陆尹琮颇是关注。这般听怜玉说来,二人都觉得很有道理。只听怜玉又道:“你们这些西域人,有兵马么?上山时最好多带着点兵,要不这陆尹琮你们恐怕是要不到啊!”
幽邃的地牢里,怜玉与两位会武的练家子说话竟丝毫不显胆怯。只见伊克西冷冷地向怜玉瞥了一眼,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地要谋事于我等?”怜玉侧目望了他一眼,忧戚戚地道:“唉!这天下事,总不过一个“情”字!”伊克西道:“这话怎么说?”怜玉脸现羞涩,道:“我若不说于你们,你们怕是怀疑我!罢了,总是说与你们,你们还能待他好些!实不相瞒,我自见了那陆尹琮陆公子后,这一颗心便离不开他了。我不想他终日身陷地牢,遭人凌辱,便只得向你们寻求个帮助。你们若体谅了我这份心意,将他救出之后,务必要好好待他,别打他……你们最好是放了他。我一介小小女子,不敢奢求今生能与陆公子在一起,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这一心也便知足了。”
这话要是放在平时,伊克西和阿提斯是定然不信的。可此时是这柔弱的小丫头忧戚然地将话道出口,却让人难以不信。终究在他们眼里,这青春女子说有了意中人,要为意中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很正常的,更何况那陆尹琮一表人才,为人处事又不卑不亢,有人爱慕也在情理之中。他二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显是信了怜玉这番话。
怜玉将两人带出假山。怜玉对二人道:“今儿个是正月十八,我觉得你们最好是快点将人救出来,如果晚了,我怕会生变数,到时候折了你们不说,我的陆公子可是要没完没了地过这惨日子啦!”
两人听了怜玉说这话,都是暗自笑这痴姑娘,心想他们自是以自家性命为上,要是情势急了,哪管得上你的陆公子了!
伊克西和阿提斯将这番情形说给了言戚暮。众人听了,见张圭偷偷将人挪走而不告诉他们,都是气愤满怀!但气愤之余,也都觉得这峨眉山是关着陆尹琮的不二地所。言戚暮当即飞身出府,急忙召集驻在潼川府的西域势力,共有兵马三千余。这言戚暮只觉得若再不抓紧时间,又放过了这次机会,那他幻想中的光明前途将要化作南柯一梦,付诸东流!
这边怜玉见事情办成,连忙绕道回房,是时张天阡已经离去,怜玉便赶紧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与阮惜芷,半点儿不曾保留,便连她佯装爱慕陆尹琮一节也说得原原本本。
原来怜玉猜测陆尹琮被关到峨眉山上去,一时半会凭着她二人的力量也是救他不得,况且也不知这陆尹琮是否当真便在那峨眉山上。她见惜芷苦闷,便想出这样一危险计策来。她听惜芷讲过,这色目人与张圭都各自心怀鬼胎,色目人也要找陆尹琮,这样一来,她便可利用色目人之力去帮她们找寻到陆尹琮。此计虽危险,可一旦成功,她们就可知道陆尹琮究竟在不在峨眉山上。怜玉倒是很相信这色目人劫不走陆尹琮的,毕竟这张圭是朝廷之人,手上大抵能有相当一批兵马。怜玉虽是智勇双全,可此计实施时,也还是颇感心悸,“喜欢陆尹琮”之言更是当场胡编,信口开河,绝无此事。
阮惜芷听了怜玉这般将此行说来,一时心急,红晕染上苍白面容,有泪光盛在双眸里,哽咽道:“怜玉!”怜玉见了惜芷这般,心中吃了一大惊,连忙走上前扶住惜芷,颤声问道:“小姐,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惜芷一双杏核眼怔怔地盯着怜玉,轻道:“你是我的妹子,这样危险的事哪怕我来做,我都不想要你做。”惜芷叹了口气,已是泪眼婆娑,说不尽的萧萧楚楚,一张面孔更是惨白凄然。怜玉也红了双眼,轻轻揽住惜芷,道:“小姐,你待我这样好,我真的不知如何报答。在怜玉心里,也把小姐当做亲姐姐来看,既然小姐是姐姐,那妹子就要护着姐姐。做这件事我浑没把自己个当下人嘞,小姐以为我把自己当丫鬟才要替小姐以身涉险么?不,我是拿自己当姐姐的妹子,才要替姐姐分忧!若姐姐知我这份心了,怜玉也必感激!”惜芷见说,感动无已,抱着怜玉,自是潸然泪下。与此同时,她看到怜玉自行想计,又孤身犯险,虽大为心疼,可也不自禁地暗赞:好一个灵机天成,心堪百转的姑娘!却更要说这份勇气哪像出自一个读书的门庭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