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中文网 > 却忆十年灯 > 49.第四十九章

49.第四十九章

一零中文网 www.10zw.com,最快更新却忆十年灯 !

    “梨庭公主,并没有甚么可害怕的呀。”由长公主遣来的宫女急得满头大汗,很是有一番无可奈何,显然是与这位小公主对峙好一段时候了。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只是简简单单要把公主带出宫室的这一任务,竟会是如此艰难。

    梨庭公主瑟缩的蜷在宫室的一角,一双小手紧紧把住身边的桌子腿,一副誓死不出的姿态。而若环视这宫室,便会发现,这里竟密密麻麻布满了和梨庭公主一样身姿娇弱、小脸尖尖的人偶娃娃,都正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露出天真到不识人间世事、以至于有些渗人的微笑,在这阴暗得投不进半分阳光的宫室之中,很是有一些惊悚。

    一向服侍梨庭公主的宫女,脸色也显得很有一番惨淡,许是在这不见阳光的宫室里待得久了。此时,她正惶惑而无奈的笑着,解释道:“梨庭公主自幼的时光,都是在这宫室里玩耍度过的。娘娘轻易不许公主踏出殿门,所以公主对外面的世界很是不适,也害怕得紧,并不是有意与您为难,还请姑姑见谅,不要怪罪了公主。”

    “难道公主自幼时起,就没踏出这殿门几次吗?”被唤作姑姑的年长宫女也是着实哄的累了,直起身来暂歇一番,不住捶打着自己的腰。

    小宫女惶恐的答道:“三、三次……?”

    “甚么?!”年长宫女很是吃了一惊:“公主已经长到八岁,竟只踏出过这殿门三次?其余时光,难道都被这般锁闭着度过?”

    小宫女竟被吓得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道:“许、许是有五次罢……”

    年长宫女慨叹着不住摇头:“现在纯妃已经去了,长公主慈心为怀,才命我来接了公主,带去由她亲自照料。不然你也知道,在这宫廷之中,靠梨庭公主独自一个孩子,又能活得过多久呢?”

    那小宫女跪着就不再起身,不住磕头道:“谢长公主大恩大德!”

    “只是现在,公主连踏出殿门半步也不愿。”年长宫女叹道:“又有甚么法子?”

    小宫女唯唯诺诺应承着,想了一会子,这才献计道:“拿着公主最为喜爱的那一只娃娃,诱一诱公主,这法子或可一试。”

    即便到了现在,让梨庭公主回忆起幼年的时光,也仍会觉得世界是这般小。

    因为她的整个世界,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妃子,所拥有的那一间小小宫室。

    梨庭也并非生来就是这般娴静的性子,小时候的她,也是活泼泼的,爱哭爱闹。听得窗外的小鸟儿叫了,又或是从窗棱的空隙间,看到一只蝴蝶栖在沿上忽又飞开了,也会吵着要出去戏耍一番。而纯妃,她的母妃,哄得公主不哭不闹、甘愿乖乖留于这阴暗宫室之中的法子,便是一只一只不停歇的给她做各种造型的人偶娃娃。

    纯妃的手极巧,做出的人偶极其逼真,就连那睫毛也是一根根细致得仿若可以震颤,好像下一秒这娃娃就要自主的眨起眼睛来。每一个人偶娃娃尖尖的面庞、圆圆的眼,都与梨庭公主十分相似,又或者说,与年轻时的纯妃自己别无二致。纯妃精心给这些娃娃绾了发髻,制了水红飘逸的裙裾,碧色清雅的衫子,绛紫华贵的睡袍,一个个摆开来,都是纯妃心目中最完满的自己。

    事实上,也是因着纯妃的手太巧,这些娃娃太似活的,却又一丝活人的生气也无,一个个都显出似人而近妖的诡异之气。但年纪尚小的梨庭哪里懂得这些,只是惊叹着这些娃娃的精致,和母妃不断翻出的新花样,让她甘愿依偎在母妃身边,摆弄着这些大小不一的娃娃,漫长的光阴就在这般无聊的循环往复中,像流水一般的淌走了。

    纯妃的死,让整座大宁皇宫的人都着实意外。

    这倒不是说,是谁会怀疑有人加害于纯妃。而是意指,直到纯妃的死讯传来,大家才忆起宫中还住着这样一位不得宠的妃子。

    纯妃从不踏出自己的宫室半步,从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甚至她从不开窗,就连让外面的阳光洒入半分来也是不愿。偏偏做那人偶娃娃又是极其费眼睛的,从她把自己关入宫室不出两年,便已全盲了。但这对纯妃倒没有甚么影响——人偶已然是做得熟了,以心带手,摸索着也能完成。而纯妃虽把人偶们打扮得恁的精致,却是从不打扮自己的,不梳髻也不抹脂粉,每日里以一张惨白的脸应和着一袭素衣。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直到梨庭长到八岁时,纯妃忽然暴毙而亡。宫人们纷纷议论说,她是太钻了牛角尖,才让自己这般郁郁而终。

    在这一消息传来之前,或许连皇帝陈亨自己都彻底忘了,还有这样一位妃子,和这样一个女儿,竟在这温室般的皇宫中像飘零浮萍一般野生生长着。

    皇帝对纯妃动心,全然是因着一个意外。而这个意外,正是梨庭公主封号的由来。

    那一日,时值春色将末,皇帝闲闲散散逛到了御花园中,看着满树梨花开得艳绝,赏花兴致正浓。却不想此时,一阵不知怜惜的春风扫过,竟将那花季已末的梨花吹落了大半,坠在那白玉栏杆之下,竟似一堆凄清的落雪一般,显出一番寥落的景象。引得皇帝一阵伤春,心里很是有些不快活。

    就在此时,皇帝却突然瞟见,一身材纤弱的女子,竟正倚着那树边哀哀哭着。虽不知她为何哀泣,皇帝却没来由的一阵欣喜——这景象,可不正应了自己心中“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的伤春之情?不禁抚掌叹道:“这般的缘分,妙绝!妙绝!”当晚,皇帝便宠幸了那名女子,然而在这之后,甚至没有过问一声她的名字。

    那女子便是后来的纯妃了。那时,她还是侍弄花草的一个小宫女,虽则手巧,但年轻尚轻,难免着被那年长些的宫女为难挑刺,好一番呵斥。所以才忍不住躲到偏僻处的梨树下,自怜哀泣一番。

    她没有任何身家背景,长相也是一般的素淡无味。她的一生,本该就这样与花草相伴着平淡无奇的度过。却恰恰因着一个偶然,彻底改变了轨迹——也不知该说这是她的幸?或不幸?

    宠幸之后,并无册封,皇帝后宫绝色女子无数,早已是忘了梨花一般素净寡淡的她。倒是有一日,宫人来报,说那日花房承宠的侍女竟有了身孕,皇帝这才蓦的想起那日里诗句一般的场景来,很有一番快慰。后来,她平安诞下了一个如她一般白白净净的小女儿,纨绔的皇帝很是受用这诗一样的缘分,一时高兴,便为公主赐下“梨庭”这一封号,至于身为公主母亲的她,也就此贵为纯妃了,取的是梨花至纯至白之意。赐她长居的宫室之外,皇帝还特遣人栽种了两棵梨树。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皇帝对于这段缘分的兴趣,也就仅止于此了。每值春日,树上枝头都会绽满了洁白的梨花;春日将末,梨花也会如往年一般落成一堆凄美的雪沫。然而皇帝陈亨,却是再没有踏入这梨树所在的庭院半步了。

    她每日等在那梨树之下,痴痴的望着。她清楚的知道哪一日枝头绽了百又七十三朵梨花,到哪一日又只剩百又三十二朵了。

    直待到梨庭公主三岁那年,她突然发了疯一般,自行摇落了那满树的梨花,从此关闭了宫室所有的门窗,再不想看见那两棵梨树的任何花瓣花蕊,和所有与之相干的阳光风雨。

    在此种环境里长大的梨庭,自是不同一般。所以当长公主在自己宫室中见到梨庭时,发现她的神态不带一丝世家女子惯有的骄纵,虽已长至八岁,竟还存留着三岁女童一般的懵懂。

    长公主到底忍不住叹了一声,瞧着她端的是可怜,扬声唤道:“来人。”没想到这一声,竟令梨庭如受惊吓的小兔一般,惊得跳了起来,一下子躲入了桌底去。长公主忍不住苦笑:自小不见外界,竟就会这般胆小?却也不得不放低了音量,轻声吩咐到:“取两碟子点心来。”

    宫女很快端着点心来了。长公主也不强拽梨庭出来,只是把那点心递到桌下,塞到梨庭手里:“吃罢。”一边看着梨庭为那香气所诱,到底是忍不住馋,两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煞是可怜可爱。

    令长公主全然没想到的是,用完点心,梨庭竟擦了擦嘴,把一直小心揣在怀里的人偶娃娃往她手里一塞:“送给你。”长公主奇道:“她们不是说,这是你最心爱的?”

    “母妃说,外面的世界里都是坏人。”梨庭扬着一张懵懂的小脸道:“可是你带我出来玩耍,给我吃点心,我觉得你是好人。”

    “好人?你可知我素日里都做了些甚么,其他人又是怎的说我?”长公主不禁哑然失笑。

    “我不管其他人说些甚么,我不认识他们,也没见过他们。”梨庭天真道:“在我的世界里,你就是好人。我的世界,就只有这么大。”她伸出小手,比划出一个小小房子的形状。

    从此,梨庭在长公主的庇佑之下,虽非荣华富贵,到底平安活到了十四岁。

    长公主身边的女官也曾问过:“梨庭公主出身低微,长相也实在谈不上出众,将来未必能为长公主所用啊?”

    “来日方长,谁人能知道呢。”长公主轻笑道:“况且,即便不能为我所用,就当我顺手递了一根稻草,给了那溺水的小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