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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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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沛国的传统,在大婚的那一日仪式之前,新郎是不能看见新嫁娘的装扮的,不然会有不吉利的事发生。

    所以在大婚之前,沐云再掩不住欣喜,也只是把嫁衣捧到陈欲章面前给他看了一眼,是不能试穿给他看的。

    红色的缎子,精致的金线,绣娘的一双巧手描绘出凤凰于飞的美好寓境——这一袭嫁衣,着实费了沐云不少心思,每日跑到绣娘处亲自眼瞧着,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当下立即告诉了那绣娘。在沐云眼里,这一袭嫁衣,就承载了她未来所有的美与好,人生下一阶段的平凡且暖的小日子,就是从这里展开去了。

    大婚的那一日一大早,沐云小心翼翼的换好那新嫁衣,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丝滑的缎子抚过她这些年来粗糙了不少的肌肤,是一种久违了的温柔触感。在为沐云描绘妆容的嬷嬷进来之前,沐云一个人静静的待在屋子里,享受这难得的独属于她自己的时光,以最轻柔的手势,反复摩梭着倾注了她全部心血和期待的嫁衣。她低下头,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父亲,母亲,这下可该放心了吧。”

    嬷嬷进屋来了,仔细为沐云绾了发,精致描绘的眉梢飞入鬓角,衬得沐云本就清丽的一张脸更显俊俏。为沐云描唇的时候,嬷嬷格外用了些心,她说沐云的唇显薄了些,要反复描画得厚一些才好,显得福相,是对未来日子的好兆头。

    给沐云上妆的时候,嬷嬷无意间碰到了沐云的手,不禁惊奇问道:“姑娘的手怎么如此冰凉?可是觉得冷了?”沐云笑着摇摇头道:“不冷。倒还觉得身子有些发烫呢。”嬷嬷这才也笑着告诉她:“老辈人都说,手凉的人是热心人。将来你们的小日子,一定过得热热闹闹的。”

    装扮完毕,沐云站起身来,细细在铜镜中打量自己。

    嬷嬷由衷地称赞道:“沐姑娘生得美。陈将军好福气。”

    沐云早已在脑中幻想了千万次,当陈欲章看到她一袭嫁衣、成为他的新娘的那一瞬,会是什么表情?他会像平日里一样露出真诚到质朴的笑,还是眼里和她一样,微微噙着泪?

    沐云幻想了千万种不同的情形,唯独没有想到,大婚的这一日,陈欲章没有出现。

    吉时已过,沐云遮着红盖头,看不到满堂宾客脸上的表情,耳朵里却灌满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宾客们自然也看不到,红盖头之前,沐云的一张俏脸早已是涨得通红。

    她的人生面临过很多的艰难时刻。却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沐云不知道陈欲章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从军营里赶来的兵士,犹犹豫豫的下了马,吞吞吐吐的告知:“陈将军……陈将军接了紧急军令,今天一大早集结了军队,上战场去了。”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沐云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太过颤抖——这么些年来,她早已悟透,越是伤得重,越不能给人看出自己的狼狈,不然只会有更多人来嘲笑和践踏你。沐云努力的沉声问道:“陈将军可有留下什么话?”

    那兵士没什么底气的小声答道:“战事未平,何以为家。”

    沐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遣散了宾客,回到了自己在惠妃宫室里的房间。

    那陈欲章在郊外置下的宅子?从此,那仍只是陈欲章的家,不是她沐云的家。

    那天晚上,沐云没有哭。她对着铜镜仔细打量自己,只觉得一袭嫁衣红得刺目,自己的一张红唇,也红得扎眼。她什么颜色也不想看到,这本该欣喜的红,变作了满门抄斩时的血一样,成为了沐云心里最惨痛的记忆。

    沐云只是扯了那一袭嫁衣,只剩下贴身的纯白底衫,她反复清洗自己的脸,洗去所有的妆容,直到一张脸和身上的底衫一样惨白,方才怔怔的罢手,跌坐在洗脸的铜盆边。那铜盆不慎被她撞翻,沾了脂粉的脏水,泼了沐云满身。

    沐云不害怕那满皇宫漫传的流言蜚语。这么多年,她早已明白,若自己坚定的想要好好活着,那些话不是刀、不是剑,只要自己不放在心上,最终只能轻飘飘落在地上,伤不得自己分毫。

    她害怕的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若陈欲章真的明白这婚礼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怎么忍心这么伤害自己?

    她曾经用生命去渴望的静好岁月,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了。

    也不知是坐了多久,坐到底衫上的水渍都干透了,只留下一团一团暗黄色的印记,显得沐云整个人更是狼狈。

    她突然站了起来——直到现在,沐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沐云连外面的罩衫也不穿,就竟这样,跌跌撞撞的闯出门去。好在夜已经很深了,街道上并无甚行人走动,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沐云的异常。

    沐云走到一偏僻街巷,突然停驻了脚步,蹲下身来,轻叩了三下路边一块并不起眼、长满了青苔的砖块。

    她的面前,一扇石门轰然洞开,竟就此露出一恢弘的天然地洞来。

    摆出一副来惯了这里的架势,沐云并不以为奇,径直就探下身子,往地洞最深处走去。

    “什么人?”负责看守地洞的女子,一袭紧身黑衫,头发高高绾成一发髻,不佩任何装饰,是一副飒爽利落之姿。她显然没想到,这样的深夜,会有人夜闯地洞,着实吃了一惊,匆匆前往查探。

    “云儿?!”看到来者竟是沐云,她吃惊更甚:“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你大婚的日子……你怎么……”

    沐云神色平静的问道:“宗主的指环呢?”

    “怎么?”那女子又惊又喜,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云儿,你终于肯了?”

    闹了一日,沐云甚是疲惫了,加上气急攻心,又全然无处发泄,只见她一口黑血喷了出来,溅了一地,就此昏将过去,软绵绵倒在面前黑衫女子的怀里……

    十五岁之前,沐云的日子过得甚是简单,云淡风轻。她喜爱读书,身居高位的父亲眼界甚广,也并不排斥,家里的藏书阁也就对沐云完全敞开,由得她整日整日赖在里面。

    再一则,就是练功了,那是由沐云的母亲全然负责。沐云和其他人一样,对母亲的过往不甚了解,母亲也全然闭口不提,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端庄贤淑的沐夫人,那曾身为江湖中人的过去,仿佛是荒蛮时代的事了。过往在母亲身上唯一打下的烙印,就是她的一身好武艺,沐云小时候身子太弱,三天两头一场大病,几乎要住进医馆里,逼得父母着实无法,母亲这才决定教沐云练功夫,只求健体便罢。不想沐云身子虽弱,却是天赋异禀,对武艺的领悟力非同一般,被一同跟随母亲学武的表姐衡梧看在眼里,也是叹服。

    那时起,沐云就注意到,母亲教自己的,大多是些温和的招式。教习给表姐衡梧的,却是招招狠厉,都是毙命的杀招。只是那时,沐云还不知这是为什么。

    直到十五岁那年,因着父亲那莫须有的罪名,沐家全家被赐死,一个不留。还是那惠妃实在于心不忍,又自幼喜爱沐云的聪慧,这才想方设法留了她一条性命。

    付出的代价,便是彻底与沐家划清关系。十五岁的沐云,为了活命,亲眼看着父母被行刑,两颗上一秒还在鲜活呼吸的人头,滚落在她脚边。

    那时候,沐云也没有哭。直到和陈欲章大婚的那一日清晨,沐云才终于落下了第一滴泪。

    表姐衡梧由于是沐夫人的外族,与沐家关系甚远,才侥幸逃脱了一条性命,远去乡下避祸。也因在那之后,沐云便被惠妃收入宫中做了一名小小的女官,宫墙高深,沐云再也没有见过衡梧。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她姓沐。

    她变成了一个没有根,也没有家的人。

    直到两年后,衡梧才再次出现,设了法见到沐云。

    “你可曾听说过素衣?”衡梧问道。

    “自然听说过。”沐云点点头:“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暗杀组织,神出鬼没,甚是狠厉。可据说每一位成员都是女子,端的稀奇。”

    衡梧鬼魅一笑:“那你可知,你那死去的母亲,就是素衣的宗主?”

    沐云瞪大了双眼。

    原来,沐夫人早已有心让衡梧接管素衣,可不想自己去得如此之急。衡梧深知自己天资平庸,要想在这天下大乱的时代,让素衣真有一番作为,唯有让聪颖且天赋甚高的沐云,接过母亲的衣钵,方有一丝可能。

    衡梧花两年时间,细细打理重建,这才找到沐云,奉上宗主的指环。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衡梧找到沐云的那一日,便是沐云第一次见到陈欲章的那一日。

    那之后的数年里,沐云不断不断的拒绝衡芜。

    陈欲章练兵事忙,沐云得以见他的时候并不多。每一次拒绝衡芜后,沐云回到惠妃宫里自己的房间,独自一人,手里把玩的都是一枚不知被反复摩挲了多少次、表面近乎光滑的红豆骰子。

    玲珑骰子镶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