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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六十一年九月,方思慎如愿以偿地升上了博五,不叫师兄专美于前,成为继郝奕之后国学院第二个读满五年的博士生。一时间华大鼎“老虎鱼”的名号重新崛起,传说谁跟了他谁就得熬干最后一滴血。
洪鑫也一帆风顺升入大二。暑假跟高中时期的狐朋狗友聚会,再次认识到自己当初选择国学专业多么具有先见之明。像史同那种学医的有多苦不必赘言,其他学经济金融的,不是为数学头痛,就是为西语犯愁。唯有他跟梁若谷,成绩单上不见飘红。洪大少念书念到大学,十几年来头一回打了翻身仗,那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就别提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成就全赖国学考试多死记硬背的优势才能取得。何况一堆“乙等”“丙等”,与梁才子全科甲级不可同日而语。当梁若谷撇嘴说,国学院不如考国诗创作,文言作文,立马叫某些魑魅魍魉原形毕露,他摆好造型,宣告一声“真金不怕火炼”,拿出手机,感情充沛地朗诵起最近写的系列打油诗。
“听好了!七言绝句一首:增强版《静夜思》。我家床前明月光,人家床上一双双。伤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念几箩筐。”
一帮人尽数笑岔了气。
恰逢周忻诚从花旗国回来度假在座,笑得差点滑到桌子底下。
“金土啊金土,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哈哈……果然国学院不是白上的,我都想去上了,哈哈……”
梁若谷故意站开些:“都是这种败类,坏了国学的名声。”心里却有些羡慕加嫉妒。什么时候起,这乌金老板家粗俗不堪的二世祖,不但让人讨厌不起来,还总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交际活动的核心呢?
洪大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做西子捧心状:“俗人,你知道什么叫相思之苦,不懂不要乱说。”他这里真真假假,却叫梁才子看出几分真来,便不再开口抬扛。
众人笑完一场,转而问周忻诚留学生活。周衙内大谈洋妞之妙,倒不见吐念书的苦水。
关系密切的几人后来又见了几次面,临出发,周忻诚带走了四合院项目的策划书和宣传册,以及洪三小姐的联系方式。
期间梁若谷托洪鑫以内部价弄了套房,现款一次付清。虽然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算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洪鑫知道他买给他老娘,便劝道:“你家现在的房子既然是你爸单位分的,那就属于无房户。像这种情况有很多政策优惠的,你用你妈名义去办个贷款,何必把手里这点钱都挤出来。人都是借鸡下蛋,你倒好,杀鸡取蛋。要不我给你介绍个人?”
“卵。”梁若谷等他婆婆妈妈说完,迸出一个字。
“啥?”
“杀鸡取卵。”
洪大少暴跳:“卵你个球!你他妈卵不是蛋啊?”
梁若谷笑:“谢了,哥们。我有我的考虑,你别管。”
洪鑫骂道:“你们这帮孙子,一个二个就知道敲诈老子。除了我还有谁肯这么义气……”
他知道梁若谷跟汪鲜痹妒苯匆恢泵挥猩u饧一镆膊恢母畈欢裕彩羲约阂焓拢永床豢细籼又ㄉ
莫名其妙想起书呆子。书呆子要有事,会不会跟自己说?在某件事发生以前,事实已经证明是会的。现在么……洪大少忧伤地望着天空,觉得自己忽然理解了梁若谷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暗自下定决心,要更加无微不至地主动积极地关心方书呆,让他时时感受到春风化雨般的温暖。
洪大少想:比起汪夏侨嗽约赫媸悄7吨械哪7叮裱锏陌裱
除去这些琐碎,洪鑫一个暑假主要干了两件事。
一是集中精力搞好四合院项目的营销。二是悄没声息注册了一家艺术品交易公司,除了几个直接相关人,连他老爹都不知道。
注册前发个信息给方思慎:“我想取个字,你说叫什么好?”
最近几个月,这位少爷各种假装有文化的花招层出不穷,方思慎烦不胜烦,回复道:“只有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才能给晚辈赐字,我没资格。”
洪鑫悻悻地摸摸鼻子,又问:“那你的字是什么?”
方思慎想起自己过去的名字。“致柔”两个字,也不是不可以用。却回了一句:“没有。”
“那别号呢?还有笔名啥的。”
“你不是知道吗?明知故问。”
洪鑫想起来了,书呆子的大作自己买过两千本,还正经翻了几页,确实知道。
于是最后公司执照上印上了三个字:“真心堂”。寓意卖真货,讲真情,货真价实、真诚可靠。公司核心经营理念,就是响当当一个“真”字。
秋嫂的一位海外朋友,看了四合院照片后非常动心。正好来大夏首都办事,顺便看房子。洪大少领着一帮顾问高管接待了这位太太。声明样品不卖,但是其他的院子基础设施完全一致,至于装饰布置,则提供定制服务。鑫泰公司特聘一流传统文化专家学者,业主完全可以按照个人喜好提要求,包括建筑、园林、家具、赏玩摆设等各个方面,都能尽最大可能实现业主理想。甚至可以请合作伙伴“真心堂”代业主搜罗合适的藏品,优惠、安全、可靠。
四合院建设明面上的顾问是黄专家,背后还有方敏之及一帮子热衷保护传统建筑,同时又愿意跟现实勾搭的文化人。他们被保守派视为叛徒,被激进派视为顽固分子,两头不讨好,因此格外英勇顽强,尤其擅长吵架。于是“黄帕斜街四合院保护性修复综合发展项目”就在一片热炒中吸引了众多自认有文化有素质的高端眼球。
“真心堂”纯粹是个买卖,洪鑫舍不得自己掏钱,再说这时候他也掏不出钱来。启动资金讹了自己老妈跟三姐洪玉莲的私房钱,又煽动狐朋狗友们凑份子,连远在海外的洋鬼子卫德礼、预备三姐夫lewis都没放过。请顾问找了方笃之,方院长心里看不上他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面子却要给足,介绍了一位对东方传统艺术素有研究的教授给他。这位教授十分老派,很吃洪大少礼贤下士那一套,不用多少钱,几把假式样就拿下了。
洪大少对心中认定的老丈人大方得很,直接送了10%的股份,道是“智慧股”。方院长哈哈大笑,觉得这小孩真懂事。身为长辈,总不能白拿人家的,便叫高诚实在真心堂挂个名,得空过去瞅瞅。
开学了,洪鑫的生活比过去更加有规律。公共课一律不上,专业课能不上的就不上,自有人替他上,时间腾出来干自己的事。周末通常排满了应酬,专有一天留出来应酬女朋友。
每周两次的音韵训诂依然雷打不动,当日课前或课后,必定尾随方思慎在食堂吃顿饭,坐半天图书馆。偶尔送点吃的用的,十有八%九堪称及时雨雪中炭,叫书呆子没法推辞,只得勉强消受。
如此过了几个星期,洪鑫发现书呆子明显有事。先是某天没课的日子路过博士楼,看见宿舍里亮着灯。然后接连三天,天天看见他半夜在操场跑步。旁敲侧击问了问,果然,从开学到现在,他没有回过家。洪大少最近越来越忙,注意到这些反常现象的时候,已经开学一个多月。
假期里曾发过几次信息,也从旁人那里有些侧面了解,想来想去,想不出到底什么事,把书呆子憋成这样。他猜着恐怕跟家里有关,可惜目前这个阶段,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去咨询方大院长。
自认失职,后悔莫及。每晚应酬完毕,便悄悄儿溜达到操场去坐着,再默默陪着走回宿舍楼。
这一天,方思慎终于忍不住了。
“你没有别的事做吗?”
“做完了。”
“做完了就回去睡觉。”
“睡不着。”
“睡不着你……”
方思慎意识到这要顺着往下说,不定歪到哪儿去。一肚子郁闷,暴躁起来:“你别在这儿待着,我看了心烦。”
“我愿意在这儿待着,我不烦。再说了,这地儿又不是你家的,我喜欢这儿,空气好。”说着,洪大少撑在双杠上,大肆夸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思慎简直想象得出那副得瑟欠揍的表情。
顿了顿,转身就走。
洪鑫一把拉住他的手:“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待着,不管你来没来。”
方思慎吃惊之下,呆住。
洪大少轻轻地笑:“骗你的。你没来,我才不在这里吃冷风,我宁愿……”打住,后边少儿不宜。
方思慎使劲抽出手,迈开步子要走。
洪鑫一伸腿跳到他前边拦着,在黑暗里盯住他的眼睛:“你心里有事。”
往前逼近一步:“别闷着,说出来。说出来,好不好?你这样闷下去,迟早闷出病。”
方思慎往后退退:“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看你难受,我也难受。你要我别看你是吧?你当我不想?可是我的这里,还有这里,”洪鑫拂过方思慎的眼睛,手掌停在他心口,“它们都不听我的。”
方思慎被他摸得浑身一颤,再往后退退。
洪鑫停在原地,话却一句紧似一句:“不管什么事,你告诉我,就算帮不上忙,有个人听听也好,对不对?你放心,我口风最紧了,保证不告诉别人。嗯,还有,保证不跟你抬扛,真的。”
即使是在黑暗里,方思慎也受不了他此刻的眼神,扭过头,强作镇定:“谢谢……一点小事情,真的没什么。”
洪鑫跺脚:“说吧,祖宗,求你了。有事要说,有……那啥要放,好比你要吃饭喝水蹲茅坑,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总得有个人说说心事发发牢骚,才能保证身心健康成长对吧?你相信我,肯定替你保密。”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你看咱俩的事,我憋得心肝胆肺哪儿都疼,这么久了,可谁都没说……”
方思慎心底一寒,语气冷冽:“你闭嘴。”
“好……我闭嘴。”洪大少话出口就知道要糟,又担心又委屈,缩着脖子站在冷风里,像只丢了魂的大狗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站了半天,洪鑫觉得有点冷了,想起方思慎跑完步一身汗,吹了这么久的风,肯定更冷。
怯怯问声:“你冷不冷?”一面把外套往下脱。
方思慎没有应他,大步往操场外走。洪鑫赶紧跟上去,忽听前边那人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开学前一天,我跟我爸吵了一架。”
洪大少听到这,颇不以为然:跟家里老头子吵架算什么。
“我爸要我毕业后去他那边,从现在开始准备,我不愿意。”
洪大少更加不以为然了。
“我们说了很久,总之说不到一块儿去。后来……他说我愚蠢、固执,骂我没用,是废物。”
洪鑫立刻道:“我总被我爸骂废物混蛋的……”自知之明告诉他这不具备可比性,闭嘴。
“我没忍住,也说了一些非常过分的话。”
方思慎想起那个夜晚,眼前一片腥红。比起六年前父子大吵,愤而离家,三年不归,这一次的交锋虽然短暂,实质上则更为惨淡。其裂痕之广之深,令他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本以为上学的事父亲已经妥协第一回,工作的事磨一磨,迟早能妥协第二回。却不料方笃之因了无法解开的心结,在这个问题上前所未有的强悍,无论如何不肯让步。争到后来,不可避免触及某些原则性分歧,彼此都失去了控制,尽情发泄着累积的怨气,终致不可收拾。
有什么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剑更能令人疼痛?唯有来自至亲至爱的伤害。方思慎再也不愿回想那些互相攻击的部分。父子俩太过了解,一个眼神,一个词语,就足以抽得对方体无完肤。
方思慎的心里一片凄凉,身上反而丝毫感觉不到冷。
他不确定洪鑫能不能理解,这时候却希望他能理解,尽量解释得直接明了。
“我爸跟我,想法一直很不相同。这种不同,就像你跟我一样。同一件事,我觉得不对,你也许并不认为有错。”
洪大少张张嘴,无从反驳,又合上。
“但是我们是父子。我是他儿子,他是我爸爸。我连不理你都做不到,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些不理自己的父亲。”
洪大少又张张嘴,再合上。
“但是那些不同总在那里。即使双方都装作没看见,小心翼翼地回避、妥协、迁就、退让,它总在那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堆得越来越多。多到无法忽视的时候,也就是倒塌的时候。”
方思慎在一棵树下停住,回转身:“洪歆尧,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觉得我与别人不同。也许这种不同,让你觉得新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的差异有多大?我无法接受的,在你的生活里司空见惯。你不感兴趣的,占据了我生活的绝大部分。”
见洪鑫一副想说话的样子,方思慎微微摇头:“我没有否认你的意思,特别是……你的感情。我相信……你是真心的。可是,无法互相理解,互相认可,基本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驰,你以为,单凭感情,能支撑多久?父子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洪鑫拼命摇头。他想说你不对,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然而他嗓子噎住了,脑子也塞住了,什么都反应不上来。看着书呆子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往前走,整个人就像一颗孤独铸就的石头。那样纯粹的孤独,静静弥漫,传染到自己身上,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父母、姐妹、朋友、爱人、金钱、权势、地位、事业……皆在彼端。
长到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深刻领悟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