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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一,洪鑫老处于溜号状态。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刚响,手机就在口袋里蹦q个不停。
“老师,我上厕所!”也不等老师反应,拉开教室后门冲出去。本打算上楼梯间接电话,迎面看见胡以心从走廊那头过来,紧急刹车,一头扎进男厕所。
“小赵,啥事?”
“洪少,我现在在二五医院,他们上午非把方少转到这来。”小赵觉得自己未能尽责,十分内疚。
“谁们啊?”
“是大学的领导,方少自己也同意了。”
“你怎么才告诉我?”
“上午您有课,不敢打扰啊。”
一大帮男生冲进厕所放水,洪鑫辛苦地挤出人群,挪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拿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才听得清小赵说什么。
“这医院挺气派的,看样子不错。他们给方少安排了带卫生间的套房,跟星级宾馆似的!”
洪鑫一琢磨,怕是京师大学为了面子,打算收买方书呆。
那边小赵继续请示:“洪少,上午警察来问了问经过,没说别的。另外还来了个人,我听方少管他叫‘爸爸’。他说了一堆谢谢,塞给我十张大元首,要我回去。你说我走是不走?”
“猪头啊你!”洪鑫冲着电话大吼,“我哥有没有叫你走?没有是吧?除非他叫你走,不,除非老子亲自叫你走!还有,赶紧把钱给我还回去!你把老子脸都丢尽了你个猪头知道不?”
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不放心,捂着肚子冲进办公室,跟班导请病假。见胡以心不在,演得愈发逼真:“蔡老师,我就请一节课,后边两节国文肯定回来上。”
班导一边批条一边训话:“说多少次了就是不听,高三关键时期,身体健康重如泰山……”
洪大少抄起那张病假条,蹒跚着走出校门,立刻活蹦乱跳,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二五医院。
找到病房,就看见小赵杵在门外。
“你怎么在这站着?”
“洪少,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成吗我!别说指望你照顾,连人都可能给我看丢了!”
“洪少您听我说,方少跟那个,方老爷子说话呢,我不方便在场。”方笃之比小赵预想的要显年轻得多,可又找不出其他更合适的称呼。
“钱退给人家了?”
“退是退了。不过……那个……我一着急说您替方少垫了工钱……”方大院长气势太强,小赵从来没有跟如此风度儒雅的学者打过交道,不免心慌怯场,才导致这般重大失误。
洪鑫哼一声,暂且放过他,扒门上侧着耳朵听了听,一丝动静也无。
见长辈这种事,总是令人发怵的。洪大少抻抻校服,举起手准备敲门,又临时改了主意。
“都没吃饭吧?”
见小赵摇头,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元首:“去买点吃的,卖相干净点,口味要好。”
病房里。
父子两个静静对峙。
方思慎早知道瞒不住,却没想到父亲来得这么快。
血案发生后,京师大学的领导们连夜研究对策,鉴于当事双方都是自己人,当然力争内部调解息事宁人。方针定下马上执行,一大早把方思慎转到重点医院高级病房,随后通知方笃之院长协商善后事宜。
早上匆匆看了儿子一眼,知道没有大碍,方笃之转身便去跟对方谈判。再回来正好陪着接待警察。等到终于清静下来,好不容易打发走那个牛皮糖一样的所谓“护工”,这才有机会单独跟儿子说话。
马不停蹄忙碌一上午,只因为怕自己控制不住,控制不住那股逼得人发疯的心痛自责和悲伤愤怒。
“你是不是,准备……死在外头,也不告诉我?”
方笃之指着儿子,声音打颤:“你就这样……宁肯麻烦不相干的外人,也不肯告诉我?”
“小思,你就这样,这样……”插在儿子身上的那些橡胶皮管就像勒在自己心脏上。方笃之伤透了心,却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你说,你这样……把爸爸置于何地?你的心……是铁石做的么?”
“爸爸,对不起。”父亲的指责让方思慎愧疚难当,无言以对。那无端遭遇伤害的疼痛和委屈陡然间翻上心头,泪水唰地直溜溜滑过脸侧,滴在被子上。
“小思,小思,别哭……”方笃之慌得赶紧上前,半蹲在床边,伸手去替他擦眼泪。
方思慎却突然扭转头,连眨几下眼睛,硬生生把那股心酸情绪压了下去。
“爸爸,对不起。”同样一句话,只是语调平板些,姿态僵硬些,便须臾铸就连城屏障,前后天壤之别。
方笃之的手无论如何也伸不过去了。
低声道:“是爸爸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的疏忽,怎么会让那卑鄙小人有了可趁之机。如果不是……不是我乱发脾气,你也不会……”
“咚咚咚!”
洪鑫不等里边人回应,直接推开门,捧着一叠饭盒,咧嘴呲牙,露出一个自认阳光灿烂的微笑:“方叔叔好!”
方笃之立时换了张脸,转过头,温和地问道:“你好,请问你是……”
“爸爸,就是他昨天救了我,送我到医院的。”方思慎也赶紧调整情绪,还没想好怎么介绍,洪鑫已经一派爽朗接下去:“我叫洪鑫,在国一高上高三,方叔叔您叫我小就行了。去年跟着方老师上了一年的国学课,因为太佩服他了,干脆认了做哥哥,叔叔您没意见吧?”
方笃之一愣,随即笑了:“没意见,当然没意见!”
“我趁中午没课,来看看方大哥怎么样了,顺便带了点吃的,您要不嫌弃,也凑合对付一口?”
方笃之盯着他看看,一笑,爽快道:“好,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方思慎不能吃,小赵自觉站到角落里,把桌椅让出来,洪鑫和方笃之面对面坐下。
他早看出方氏父子神态不对,却明显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方书呆那副可怜模样活像遭了欺负,之前被那人渣捅两刀都没见露出这副样子。问题是坐在对面的人是书呆子亲爹,总不能也一脚踹过去再揪着脖子审问……
于是连比带划再现了一遍血案经过,如何因为来上辅导课偶遇方大哥,又如何没想到对方那般凶残狠毒,手术时如何惊险紧张……
“小,”方笃之神情真诚而又郑重,望着面前略显亢奋的少年。
“啊?”
“方叔叔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这次小思遭此无妄之灾,若非有你,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这样年轻,却能临危不惧,见义勇为;还能冷静沉着,妥善应变。如此头脑和担当,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方笃之最擅长扮演风度长者,几句话把个洪大少夸得天花乱坠,顿时云里雾里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
“啊,那个……哪里,哪里。”
“叔叔看了你的证词,仗义执言,是非分明,真是谢谢你。”洪大少给警察描述时,不遗余力大肆渲染,强烈突出了伤人者蓄谋已久故意杀人的企图,令方院长极其欣慰。
“叔叔知道你所做的一切远不足以用金钱衡量,但你毕竟还是学生,无论如何也没有让你救了人还花钱的道理。这一点微薄的心意,你若是不收——你既称小思一声大哥,难道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方叔叔?”
洪鑫望着面前厚厚一沓钞票,傻眼了。本来还猜着方书呆的爸爸多半是个老书呆,谁知是个老人精。
转头去看方思慎,却见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恳求冲自己微微点头。
嘴里推让一番,最后无可奈何地收了。方院长又和蔼可亲地问起学业,洪大少坐不住了,借口下午有课马上得走。
方笃之把他送出病房,递过去一张名片:“小,你要是对报考人文学院有兴趣,可以给我打电话。另外,犯人肯定会重判,但是考虑到对大学名誉和文化事业的影响,详情不会对外公开。我今天跟你讲的这些,记着不要随便跟人说。最好……也别告诉你方大哥。”
洪大少眉毛一挑,连转好几个念头,终于双手接过那张名片:“谢谢方叔叔,我会努力加油的!”
小赵没法名正言顺送自家少爷,躲在门后伸出一只手冲他摆摆。
洪鑫站在医院走廊里,闷闷地发了会儿呆。
得,人家爸爸来了,没你啥事儿了,回去吧。
方笃之回到病房,忽生感慨,对儿子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学生虽然粗俗了点,人还不错。”
转眼到了周五,下午放学比平日早,洪鑫惦记着方书呆的伤不知养得怎样,直接拐到医院探望。
其实这几天小赵的电话一直没断。他为了凸显自己任劳任怨尽忠职守的优秀品质,事无巨细都跟自家少爷汇报。原来方笃之白天事务繁忙,也就打消了辞退护工的念头,只晚上亲自守夜。方思慎总是请小赵帮忙,竭力在白天完成所有护理工作,包括擦身洗浴一应个人清洁任务。
小赵不敢抱怨,在电话里感叹着:“方少对他爸可真孝顺,生怕累着老爷子,这么体贴!”
洪大少道:“行了,老子给你开双倍工资。”
到了医院,他也不敲门,直接拧开把手就迈进去。看见床边坐着的黄毛大个子,大吃一惊:“你、你怎么来了?”
卫德礼又伤心又愤怒,扭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洪,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骗我……”
方思慎只好截住他:“对不起,daniel,是我要他别告诉你。”
卫德礼不说话了,清澈的蓝眼睛里饱含着浓烈的感伤,一动不动盯着方思慎。
床上那个被看得低下头去,站着这个被麻得浑身鸡皮疙瘩。洪鑫颇不自在地左顾右盼,目光马上被床头大把鲜花勾住。
抓过来揣在怀里,阴阳怪气地:“嚯,好浪漫呐!怎么不是玫瑰啊?这玩意儿叫啥来着?”
方思慎才想起还有这个大麻烦,若是晚上父亲过来看见,只怕说不清楚。偷看一眼卫德礼,硬起心肠:“daniel,请你把花带回去吧,我不能收。”
恰巧护士进来查房,洪大少一个潇洒转身,捧着花束送到护士小姐面前:“向您的辛勤劳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那护士一愣,随即咯咯娇笑着接过去:“小帅哥要请姐姐吃饭吗?”捧起花束夸张地嚷道,“哇!白色和红色康乃馨,‘吾爱永存,始终如一’啊!”扫一眼房里只有四个大男人,表情僵了一下,立刻奔出病房向其他护士炫耀去了。
卫德礼这才反应过来,气得要起身揍人,被方思慎拉住。
求助的目光投向洪鑫,又转向小赵。
还是两张大元首:“买晚饭去!”小赵被打发走了。洪大少大咧咧坐下,俨然当自己是娘家人。
“daniel,对不起。”方思慎决意趁此机会跟对方讲清楚,“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
“友情和爱情,并没有绝对的界限。”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
卫德礼不等他说下去:“不要被惯性约束了自己。方,试一试,我只要你试一试!”
方思慎急中生智,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德礼不想逼得太紧,顺着他回答:“你这星期都没有来上课,教务处说你请了病假。我到处问,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想去你家看看,但是我们的院长来京师大学访问,我不能不陪他。一直拖到今天,终于在外事办的老师那里问到了你的情况。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卫德礼絮絮叨叨诉说着相思之苦,却藏了一句话没表。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院长赴京师大学访问,把进修生daniel wheatley的身世背景爆了出来。原来他那个七十年前来过夏国的祖父,竟是鼎鼎大名的夏文物收藏家jerome wheatley,夏文名字叫做卫君仁。老外姓名重复率高得很,对国学院的人来说,卫君仁三个字虽不至完全陌生,却不算真正圈里人。卫德礼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瞎联想。
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本是卫君仁牵头建起来的。临终前,他将家族内唯一对东方文化感兴趣的孙子指定为继承人,并委托他将所有私人收藏都捐给了研究院。所以,卫德礼的学术职务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讲师,他的另一个身份却举足轻重:普瑞斯大学最年轻的校董。这个身份爆出来,待遇规格立马天翻地覆,各种应酬马屁络绎不绝,弄得他应接不暇。
然而没有预料到的好处是,原本京师大学为了消灭不良影响,将方思慎受伤的消息封锁得相当严密。卫德礼地位大幅提高,向外事办讨要失踪的私人助理,校方无奈,只得根据事前对好的口径,说是遭人误伤,同意他到医院探望。
洋鬼子这头腻腻歪歪,书呆子那头躲躲闪闪,洪大少看戏看得恍恍惚惚。心想这追男人跟追女人有啥不同?一样情书鲜花甜言蜜语吗?继而又想,这抱男人跟抱女人有啥不同?一样嘴啃手捏xxoo吗?心头绮念一生,便不受控制地发酵冒泡,越冒越欢,越冒越浓。视线不由得粘在方思慎身上,上上下下绕来绕去,只恨不能伸手摸摸掐掐亲身试验一把……
三个人各怀鬼胎分头劳神,直到门“咯哒”一声被推开,同时惊醒。小赵拎着快餐,旁边立着方笃之。方大院长一眼瞥见卫德礼,脸色顿时沉下去。洪鑫马上断定书呆子被洋鬼子追,铁定暴露给家长了。
方思慎赶忙招呼:“爸,今天怎么这么早?”
这话落在方笃之耳朵里却变了味,忍了又忍,才慢慢道:“下午的事都推掉了。你刚能吃东西,我回家煮了点粥带过来。”
温情攻势一向最易奏效。方思慎果然惭愧了,轻声道:“爸爸,这是daniel。您放心,我已经和他谈过了。”
卫德礼也听出了问题,向方教授伸出手:“您好,我是卫德礼,君子卫道之卫……”
“卫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方笃之不但没伸手,还倒退两步,推开门,等着卫德礼跟上。
方思慎有点着急:“爸爸!”
方笃之望着儿子:“小思,你怎么想,爸爸不干涉。爸爸现在给他一个机会,倒要听听他怎么说。”卫德礼前后看看,一跺脚跟上了准岳父大人的步伐。
洪鑫比方思慎还紧张还热切:“要不要我帮你去侦查侦查?”
方思慎摇头。
“真不给洋鬼子机会?”洪大少问得技巧,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对答案期待得直打鼓。
方思慎再摇摇头。洪鑫还想追问,奈何多了个电灯泡小赵。看书呆子一脸平淡,忽然就觉出某种惆怅和坚定的意味来,无端端知道洋鬼子是真没机会。
心情莫名大爽,拎过方大院长拿来的保温桶:“管他呢,咱们吃饭!趁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