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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夕,方思慎联系了一回妹妹胡以心。他不敢再找父亲,只得从妹妹处打听叔叔的消息。
“前天刚回家,我已经去看过了。你怎么知道叔叔又上里头‘喝茶’去了?”
“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方思慎终于放下心来,道:“以心,我想和叔叔见个面,你说怎么着比较方便?”
胡以心在电话那头跺脚:“我的哥哎!这事儿怎么着也不方便!”
方思慎迟疑:“悄悄地,就说几句话,也不行吗?”
“悄悄地?你可真了不起!叔叔这会儿只要出门就有人尾随,电话网络全程监控。我是无所谓了,反正隔三岔五就去,你都几年没上门了,突然去干嘛?聚众勾结,还是寻衅滋事?还有啊,你不怕你爸爸发飙?”
方思慎想想,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那算了。”
胡以心不依不饶,追问到底,他只好把前因后果都交待一番。最后道:“洪鑫说那四合院没准能保下来,请人去看看,要是有投资价值,哪怕改成商用场所,总比拆了强。我想如果叔叔能在场,说说院子的历史还有文物,应该会有帮助。既然行不通,那就算了,我再找找别的途径。”
“我说,你什么时候跟洪金土那小子这么熟了?”
方思慎看不见妹妹在那头皱眉,顺口答道:“也算不上太熟……”
话出口自己倒愣住了。一直以来,方思慎的人际关系都极其简单明了,好比一张表格,什么人在什么位置上,无不定义得清清楚楚,提起洪鑫,却很难把他归到哪个格子里。学生?朋友?熟人?都是,又都不是。他潜意识里一直不觉得跟对方有多亲近,可此刻一句“算不上太熟”说出口,自己心里就先有点儿虚了。
无数细节纷至沓来,又似乎全部过于琐屑不值一提。边想边道:“他怕论文通不过,经常来问问,次数多了,也就熟了。”
胡以心“哦”一声,没放在心上。琢磨一下哥哥说的事,爽快道:“我帮你去找叔叔,就算他自己出不来,总有别人出得来。”
方思慎知道妹妹身后有人撑腰,比自己确实方便得多,也就答应了。洪鑫提出设法保住四合院的时候,方思慎和他一样,不约而同想到了“琼林书院”,认为非常值得一试。总觉得这件事上自己出力太少,于是才有了这番计较。
没一会儿,又接到方笃之的电话:“小思,今天爸爸回家吃晚饭。”看看时间差不多,从冰箱里取出食材开始做饭。
晚上,方笃之坐在餐桌前,见儿子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满心满眼都是温馨陶醉。方思慎大半个暑假都住在家里,算是多年来头一回连续在家中待这么长时间。况且他只要不出门,就主动洗衣做饭承担家务,把个方大院长幸福得找不着北,百忙之中拼命压缩应酬,力争按时按点回家吃饭,搞得身边秘书学生都以为方教授忙着经营第二春。
接过儿子盛好的汤,方笃之微笑着问:“今天都干什么了?”
“还在做那个异形字的专题,整理了四页。另外,”停了一下,才道,“和以心聊了聊,她说叔叔已经回家了。”
方思慎知道父亲不喜欢听这个,但是他真心不愿隐瞒撒谎。或者说,最近这些天,对父亲隐瞒撒谎的次数几乎超过之前所有年头的总和,令他很有些惴惴不安。索性一鼓作气道:“卫德礼也被放出来了,确实是个误会。”
方笃之喝口汤,混不在意地“嗯”一声:“今天这个柿子汤煮得不错。”
方思慎大松一口气。他怕再多说两句,不必父亲盘问,自己就先扛不住要露马脚。撒谎,尤其是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谎,实在是项技术含量过高的技巧。竭尽全力挤出几句有选择的真话,已然黔驴技穷。
暑假里的最后一个周日,方思慎和卫德礼,洪鑫领着鑫泰地产公司代表,胡以心带着方敏之推荐的民间文化保护专家,三方人马在黄帕斜街甲二条胡同13号大院门口汇合。
方思慎本以为地产公司来的会是什么商业人士,谁知不是别人,恰是上回给自己带过路的小李。正诧异间,就见妹妹冲洪鑫道:“金土,不是说带大老板来现场考察?”
洪鑫微微一怔,转念间明白定是方书呆不懂留话,把私下跟他交的底都抖露给别人了。本来还想装一把纯粹的民间文化爱好者,这下可装不成了,好在也没什么大碍。介绍道:“这位是鑫泰地产的李经理。”
卫德礼压根没认出来这位李经理去拘留所看过自己。他对鑫泰公司意见大了,奈何拆要靠对方,不拆更要靠对方,板着脸退到方思慎身后,摆明了不愿招呼。
小李装作没看见,上前一步跟方思慎说话。这回不叫方少了,改称“方老师”。又热情有礼地与其他人一一握手:“我代表我们总经理来向各位老师学习,回去好向他汇报这栋古建筑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
胡以心领来的是个秃顶的中年人,脑沿一圈灰白头发垂至肩膀,造型相当独特。方思慎立刻相信他必定是叔叔的朋友。这位黄姓民间文化保护专家握着李经理的手不放:“不敢不敢,感谢贵公司总经理给了黄某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就连方思慎都看出来,小李的手被捏得通红,笑容差点挂不住。
洪鑫赶忙圆场,指着门洞侧面塌了半边的门板,一脸虚心好学:“黄老师,怎么这墙上还有门,难道这墙里边是空的吗?”
黄专家顿时来了兴致:“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门通着南边倒房,住的是专门负责开门通传的佣人。你们看这门洞,长宽都是一丈八,东西两边光这门房就足足能住上十好几口子,那是什么派头?你们再往上看,上中下三层砖雕,一层福禄寿三星,一层富贵牡丹,一层圣人牌匾,说明什么?说明主人家既富且贵,又有钱又有权还有文化……”
“这院子原先住的什么人?”
“最先造房子的是前清一个翰林,后世没什么名气,当时官职却不小。后来转手卖给了花正红,虽然没什么权,胜在有钱有文化,收拾得比一般官宦富豪之家还要精致。等花正红一家子被赶出去,也就成了大杂院了。”
黄专家指着门洞里侧两边的杂屋:“看这东一个补丁西一块疙瘩,都是后来乱搭的棚子间。瞧见那棵树没有?那可是一株稀罕的红豆杉,据说是当年花正红亲手种的,长了七十年才这么大。中间差点被人锯了,因为太难锯断才留到如今。所以说啊,这没钱没权,都没什么,最可怕的就是没文化……”
正巧这时洪鑫问了一个顶没文化的问题:“花正红是谁?”
黄专家撇下一句“唱戏的”,自顾看那树去了。
方思慎道:“花正红是近代以来最出名的昆曲大师,想不到这里竟曾是他的故居。”
卫德礼插话:“为什么他一家人被赶了出去?”
“我不太了解花正红的生平,应该是第二次大改造中遭迫害去世了吧。”说着,方思慎望望妹妹。国文老师摊手:“别看我,我也不熟。”
在场诸人,哪怕是无知如洪大少,隔膜如卫德礼,对大夏共和以来历次著名的大改造运动,多少都知道一点,纷纷跟着专家去看树,不再纠缠。
黄专家说话虽然含沙射影,肚子里倒着实有货,领着几个人把整座院子巡视一番,哪儿能动,哪儿能挪,什么东西什么来历,什么东西什么讲究,桩桩件件交代得透彻。方思慎和胡以心兄妹俩大感兴味,小李一路忙着记录,卫德礼跟着不停拍照,洪大少则马不停蹄在心中盘算,怎么做好这桩稳赚不赔,但是效益却滞后,十分考验耐性的生意。
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自己手上那点并不够。他心里很固执地不想拉周忻诚等人入股,总觉得他们入了股,这院子就不能算是自己的。最好说服二姐借钱,再说服老头子同意把这块地划给儿子玩玩。鑫泰地产,本来就是洪家的产业,常驻京城负责打理的人是洪鑫三叔公家的孙子,算是他的族兄。
众人是午后到的,将近黄昏才把里外三进加厢房偏院仔细看完。李经理慷慨解囊,在街面选了家看起来最上档次的菜馆。黄专家坚辞不就,点点头转身就走了。剩下的人反正要吃饭,李经理的面子可以不给,洪大少的面子却不能不给,便都跟着进去落座。小李招呼大家点完菜,不动声色把账结了,陪坐一会儿,推说有事要先走。
那边三个等着吃饭的有点不好意思,可谁也没有开口留他。洪鑫挥手道:“给你们老总带好,下次等他有空我做东。”
“一定一定。”小李殷勤地应着,临走又叮嘱服务员用心招待。
洪大少一派主人风范,率先拿起筷子:“来,吃,吃!”
方思慎和卫德礼跟他相处随便惯了,拿起筷子就吃饭。偏偏胡以心没完全脱出校园师生模式,颇看不惯他这副嚣张世故德性,欲杀其气焰。念及现实情势,还不能落了洪少爷的面子,稍一动念,故作关心:“金土,开学就高三了啊。”
洪鑫筷子一顿,片刻后闷声道:“胡老师,您怎么跟我爸一个腔调?”抬起头,满脸悲愤,“您就不能让我把这开学前最后一顿晚饭踏实吃完吗?”
胡以心忍不住噗哧笑了,正经问他:“明天报到就要交大学报考意向调查表,你填好了吗?”
“什么调查表?那是什么玩意儿?”
胡老师举起筷子作势敲他:“有你这么不上心的吗?上学期末和成绩册一块儿发给你们的,让假期回家跟家长商量,填写初步报考志愿。”
“还有这玩意儿?”洪鑫抓抓脑袋,“那我回去找找,可能老太婆帮我收起来了吧。”
“你准备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有想法了没有?”
胡以心问得认真,那边两人也看过来。
从小到大,洪鑫一应人生大事,都是他爹说了算。除了吃喝玩乐调皮捣蛋划拉小金库,就从来没有在别的事情上费过脑筋。惯例是洪要革安排妥当,一声令下,儿子只有顺应服从的份儿。所以洪鑫之前压根儿没想过这问题,在他的认知里,只要等着老头子说话就行了。
什么?怕考不上?no,no,no,不存在分数的问题,分数不是问题。
这会儿突然被人问起,洪大少不由得过脑子想了一下。眼见在座三位都是国学专业的,托着腮帮子就来了一句:“京师大学国学院怎么样?”
“噗!”方思慎一口汤直接喷在桌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接过卫德礼递来的纸巾擦拭,那副又窘又乐的表情看得洪大少一阵羞恼。
“你什么意思?不就一破国学院吗?有什么好笑?瞧不起人是吧?少爷我还偏就考给你看看!”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感觉好像不太适合你……”方思慎自认表达得相当委婉。眼前这位跟京师大学国学院,实在是建立不起任何正当合理联系。
“怎么就不适合我了?难不成国学院招生还要看相挑八字啊?”忽然想起下午满嘴文化的黄专家,洪大少一扬眉毛,“怎么,只许你们有文化,不许别人有文化?我追求文化怎么了我?”
胡以心看这小子眼红气粗居然真上火,赶紧拍一下:“嚷嚷什么,没礼貌!就你们家这情况,能同意你念国学院吗?”
方思慎想起洪鑫家里就他一个儿子,势必要继承家业。以他现在的成绩,考不上是一回事,依据常识推断,也不可能真去读什么国学。于是真心实意劝道:“你要是喜欢这个,尽可以自己业余看看书。正所谓学以致用,你将来肯定要给你爸爸帮忙,大学选个与将来事业相关的专业,省得浪费时间。”
胡以心点头:“就是。学个工商管理、企业运营什么的,多好。”
一直旁听的卫德礼突然插话:“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
摇头晃脑甩出一句文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你们的圣贤之言,我认为非常有道理。教育的目的是陶冶情操,提高修养,培养作为人的整体素质。至于职业技能完全可以另外培训,或者在实践中学习也不是不行。我自己上大学学的专业和后来做研究的方向就不一样。你们知道著名的菲斯里克财团大老板,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古典音乐,还有迈斯达公司的董事长,他的大学专业竟然是古腓力文学……”
他这里文言白话夏语西文混杂,侃侃而谈,方思慎只得插空替他向另外两位听众解说。听到菲斯里克大老板,迈斯达公司董事长,洪大少猛拍一下桌子:“有文化!这才是当大老板的气质!”
撇撇嘴,一脸不屑:“那啥工商管理、企业运营,有什么可学的?我爸初中都没混毕业呢,不也照样管理运营得挺好?就刚才请咱们吃饭那小李子,哎,”冲方思慎和胡以心挤挤眼睛,“好像就是你们京师大学商学院毕业的,还研究生呢,成天给人跑腿,不也那么回事?我要念,就念点儿真有文化的,叫什么来着?陶冶情操,提高修养,是吧?”
卫德礼大点其头:“然也,君子不器,此之谓也。”
方思慎还没来得及表示,胡以心见不得洋鬼子如此得瑟,立时斗志汹涌,筷子一放,双手叠在桌面上:“阁下此言差矣!”当即反驳过去。他俩本是头一回见面,一个率直爽快,算不得淑女,另一个虽然礼数周全,却执拗较真,你一言我一语,当场论辩起来,自顾热闹,把另两人撇在一边。
方思慎听卫德礼一口一个“胡老师”,有心缓和气氛,趁着双方喝水的空档,道:“daniel,其实以心是我妹妹。”说罢,简单解释几句两人的关系,算是重新介绍。
卫德礼愣了愣,站起来伸出手:“以心,你好。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卫德礼,君子卫道之卫……”
最吃惊的是洪鑫,这时反应过来,也不管卫德礼还没白乎完,冲方思慎直嚷:“我还特地问过你,说什么同门师妹,跟真的似的,当你这人多实在呢!”
方思慎道:“那时候我一身麻烦,多亏你们胡老师介绍了学校的兼职接济。说出去没准平添枝节,干扰她工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言下并无他意,奈何洪大少是个人精,想起自己曾经的“英雄壮举”,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热,就此打住。
卫德礼听方思慎说一身麻烦,不跟胡以心抬扛了,立刻打听怎么回事。
“那还是去年的时候,”方思慎跟他坦诚相交,何况时过境迁,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只是“金帛工程”这段公案过去一年有余,信息社会,世事多变,这会儿重提,就连当事人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知是猴年马月的老皇历。
刚捡起个头绪,忽听妹妹唤了一声:“哥。”
“嗯,怎么?”
胡以心却不接他的茬,转头向卫德礼道:“你不知道,我哥这人吧,平时不懂交际应酬,更别提溜须拍马送人情捧场面那一套。用我们夏国人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儿迂……”
卫德礼虽然纳闷,倒是都听懂了:“没有没有,我觉得方是一个非常正直、善良,还有真诚的人。”
胡以心挥手:“别提了,就因为他这股迂气,跟导师关系搞僵了,博士读到一半,弄到要换导师换课题,能不能毕业都不知道呢!”
“啊,怎么会这样……”
她绝口不提“金帛工程”四个字,洪鑫算半个知情人,见此情景,虽然不太清楚缘由,却懂了这是存心不让洋鬼子知道,便十分乖觉地不吱声。
方思慎瞧着妹妹跟卫德礼互动,渐渐明白过来。以重新确立夏民族文字信史为目标的“甲金竹帛工程”,属于本世纪以来最大规模的国家级重点文化项目,中央财政专项拨款,各大高等学府通力合作,集学术界顶级专家于一堂,乃是本届政务府倾力打造的,欲图彰显盛世繁华的不朽功业。
尽管国内人尽皆知,然而家丑不可外扬。
想通这一点,再让他向卫德礼讲述竹简造假的旧事,却也当真说不出口。
胡以心不跟卫德礼抬扛了,照样聊得热火朝天。
洪鑫分别瞅瞅两人,贼兮兮一笑:“喂,daniel!”
“什么事?”
“你是不是——”挤眉弄眼,“看上我们胡老师了?我可告诉你,我们心姐年轻又漂亮,而且还没有男朋友,想追就要抓紧咯!”
“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胡以心一筷子敲过来。
洪鑫嗷嗷叫着缩起脑袋。
卫德礼突然沉默了,低下头盯着眼前的盘子。
三人被他吓了一跳,正要询问,就见他抬起眼睛,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还落回自己的盘子上:“对不起,请你们不要误会,其实……我是一个同性恋。”
方思慎和洪鑫都没觉得多意外,毕竟八卦太史公时这个话题聊过不止一次,只恍然有种“原来如此”的感叹。当然,略过洪大少窥见隐私的阴暗兴奋情绪不提。
胡以心对此本没有偏见,话题是从自己身上扯出来的,便十分大度地笑笑:“这可太让我伤心了,多么迷人的异国大帅哥,竟然不要女朋友,只要男朋友。”顺口调笑道,“你肯定有男朋友了对吧?扔在国内远隔重洋,就不怕人家寂寞难耐红杏出墙?”
不过是个玩笑,没料到卫德礼竟然一本正经郑重交代:“我只在刚上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很快就因为性格不合分手了,一直单身至今。我已经过了误把冲动当作%爱情的年纪,只希望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共度余生。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现在,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
他说得两眼放光,那三人听得莫名其妙。只见卫德礼从桌上花瓶里抽出那枝淡粉色的香槟玫瑰(高档饭店包厢用的都是真花哈),双手捧着送到方思慎面前:
“方,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