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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一高师生刚在宾馆门口下车,洪家二小姐的座驾紧跟其后,也到了“环球大酒店”。
三个男生围过去欣赏这款去年年底刚刚推出的红色跑车,那优雅的色泽在灯光下宛如水晶杯中晃动的酒液。
洪玉兰拍着车身,笑道:“回头姐姐带你们兜风!”转头再次问洪鑫:“真不跟我回去?”
洪家乡下有祖宅,洪要革发达之后,在原宅基地上盖了座庄园,两口子主要住那儿。河津市里若干房产,供儿女们年轻一辈在市区流连。洪玉兰说的“回去”,指的是她在市内的住处。大冬天的晚上,即使洪妈妈再怎么思子心切,也不可能开两小时车往大宅跑。
“二姐,都跟你说了,这是集体活动,学校有学校的纪律!”
洪玉兰满脸错愕,继而叉着腰哈哈大笑,仿佛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可乐的笑话:“啊哟,‘学校纪律’,哈哈,还纪律呢!哈哈……”
洪大少有点挂不住:“等活动完了,我自然回家。”
洪玉兰把他又看几眼,才走到胡以心和方思慎面前:“二位老师辛苦了。我们家小四这半年学真是没白上,都是老师们教育得好啊。到底京里的老师有水平,比我们这穷土疙瘩假把式的三脚猫可强到天上去了。就这榆木桩子,几个月不见,居然有人样儿了!”
越说越不像话,洪鑫竟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来,狠狠嚷一声:“二姐!”
洪玉兰彻底无视他,只顾跟两位老师说话:“原来你们在这儿落脚——这该死的金狗娃儿!客人进了家门都不吱声,这叫我们老洪家的脸往哪儿搁?”
早在洪二小姐的车子刚停下时,就有人一个电话把酒店经理叫了来。听到这,赶忙插嘴:“二小姐,对不住,年底人少,大堂值班的没见过四少,所以,这个……”
“回头再跟你算账。”洪玉兰摆摆手,从包里摸出两张名片,双手递给胡、方二人:“今天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准备,明儿一早我再来,后边的事你们都甭操心了。到了河津,就跟自个儿家里一样!”
胡以心这才有机会开口:“您的心意我们领了,正如洪鑫同学所说,这次是集体活动,行程早已安排妥当,您不用再麻烦了。只是有一件事我需要跟您核实,寒假采风地点是河津,难道您和家人都不知道吗?我们所有校外活动,出发前都需要监护人签字的啊。”
“啊,这个啊,”洪玉兰打个哈哈,“监护人是老头子找的,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是传话出了岔子。”说罢,侧头狠狠瞪了洪鑫一眼。
送走洪二小姐,一行人进了电梯。不知谁先没忍住,小声嘟囔:“金狗娃儿……嘿!嘿嘿……”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从学生到老师,从旁观者到当事人,全部笑得东倒西歪。
一个女生揉着肚子,一边哎哟一边道:“怎么听着像我们家小金狮犬,好可爱啊,哈哈……”
一个男生接道:“就金土这体积,怎么也得是金毛狮王级别啊!”
洪鑫作势踹一脚:“金毛狮王是吧?明儿就把你们几个扔黄河泥滩里滚滚,都给我变成金毛狮王!”
进了房间,方思慎将手里的名片放到桌上。中间一行字闪闪发光:“金银海矿业集团副总经理”。短短十几分钟的交道,就能感觉出来,洪家在这河津地面,已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忽然一个黑影杵在面前,抬头。
洪鑫捋捋头发:“我二姐……没什么文化,说话直,人其实挺好的……”
方思慎想起酒桌上那一幕,这样的成长环境,怪不得他上了那种场面应付自如。也多亏有这么一位挡着,否则还真不知怎么收场。
“今天谢谢你。”
“啊?”
“我是真不能喝酒,一喝就醉。”
“你说这个啊,”洪鑫毫不在意,“这算什么,46度的杏花村,我也能干掉一瓶。不过跟那帮老东西,酒桌上不能玩真的,让他知道你的老底就惨了。你也是,怎么那么笨?半句过场话都不会说,还要一个女人出来打圆场。”
一旦离开课堂,洪大少就压根儿忘了方老师的身份。
对于自己的死穴,方思慎早已想通,听之任之。也不计较洪鑫的语气,只道:“一个女人?你跟你二姐也这么说话?”
“我二姐……咳,她算什么女人,简直就是一女魔头!”
方思慎心想:你二姐是女魔头,我妹妹也不差,顶半个女罗刹。
想起洪鑫的手机还在自己兜里,赶紧掏出来:“这个你要用吧,我去服务台借台电脑,把今天拍的图片导出来。”
洪鑫接过手机:“借什么借,反正都暴露了,不要白不要。”找到墙上贴的大堂号码拨过去,十五分钟后,就有人送来一台手提电脑。猛然想起自己手机里还有万万不能让本人看到的方书呆毕业照,忙道:“你先去洗澡,我来弄就成了。”
方思慎一心想看看资料图片,便说:“还是我来吧,你也不知道拍了哪些。”
洪鑫起身推他,直推到浴室门口:“你又不会使,白浪费时间。我弄完了你过来看多省事。”
方思慎忽然反应过来,多半手机里存了些不该自己看到的东西,真是太迟钝。连声说好,拿起替换衣服进去了。
等他洗完出来,果然照片已经拷贝结束。头上还顶着毛巾,就迫不及待坐下来细看。洪鑫拷照片时又看了几眼那张毕业照和几篇八卦文章,心里就像有只虫子在爬。枯坐一会儿,到底没忍住,琢磨着先问哪一桩。
“方老师。”
“嗯?”
“你好像跟胡老师很熟的样子,你们认识很久了吗?”先出口的,却是这一桩。
“嗯,大学曾经是同门校友,老熟人了。”
“她是你女朋友?”挖老师的八卦乃学生天性。
“怎么可能!”方思慎不看图片了,转过身,不好多说,便笑道:“你们胡老师,曾经发誓不嫁文科男。”
“为什么?”
方思慎笑得更厉害:“她说文科男都是斯文败类。”
“哦。”斯文败类,一目了然,不用解释。
方思慎继续整理图片。
过一会儿,洪鑫又道:“你为什么一定说是假的呢?”
方思慎被他冷不丁一问,摸不着头脑:“我说什么是假的?”
“就是那个金什么工程,后头那字我忘了怎么念了,梁子说挺有名的,一大堆牛逼教授在做。你说有个什么竹子是假的,那些人说是真的,然后吵翻天……”
“啊,是‘金帛工程’。这工程全名叫‘甲金竹帛’工程,‘甲’指的是刻在龟甲兽骨上的甲骨文。‘金’指的是铸在青铜器上的钟鼎文,也叫金文,这个‘金’不是黄金,是金属的意思。‘竹’指的是刻或写在竹简上的先秦文字、秦篆及汉隶。‘帛’指的是写在丝织品上的文字,和竹简的年代相差不大。”
方思慎的解释浅显易懂,洪大少虽然不学无术,头脑却好使,一听就明白。
“这四个字合起来,代表了大夏文字由起源到规范化系统化的历史。这个工程的目的,便是为了厘清并确定上古阶段的夏民族文字信史,也就是确切的有文字记录的历史,算得上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项盛世文化工程,确实相当轰动。不过……”
方思慎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问洪鑫:“你刚才说……梁若谷也知道这件事?”
洪鑫立刻明白他问的不是梁若谷知道“金帛工程”,而是知道那桩八卦。只能怪自己一时说漏了嘴,想不出哪里不妥,便道:“是……这事儿是我跟梁子一起发现的。”
方思慎呆了一会儿:“原来如此。”
怪不得梁若谷那副样子,特地请自己写高等人文学院的推荐。虽然不清楚他的父亲生前就职何处,但以他家学禀赋,推断出那位方院长和这位方老师的关系,显然不是难事。心中顿时憋闷无比,傻傻坐着,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
“梁子做了什么?是不是……”洪鑫明知梁若谷根本用不着像自己一般用威胁讨分数,却又想不出别的可能。
“扑”的一声,毛巾滑落到地上。方思慎弯腰去捡,口里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别的事。”一码归一码,没必要说出来。心想:一个明着威胁,一个暗着算计,现在的小孩子,都是这般肆无忌惮的么?
一张脸毫无征兆挡住了视线。洪鑫探究的眼神在他面上停留许久,才道:“方老师,您真是一点说假话的素质都没有。你不说,我去问他也一样。”
“随你吧。”方思慎转身面对电脑,“不早了,你睡吧。我把这些东西整理完。”
“你还没告诉我那竹简为什么是假的呢?”
“还有几天时间,抽空慢慢告诉你。”方思慎情绪低落,语气也变得淡淡的。
洪大少躺在床上,心想:这人岂止不会说假话,连表情动作都一点不知道装样子。以前怎么会觉得他矫情呢?实在是没想到这么笨啊!这年头怎么还有这么笨的人啊……
第二天上午,国一高师生来到宾馆大厅集合,洪二小姐竟然早已等在这里。向胡、方二人介绍身边一位壮汉:“这是我们家老包,”竖起大拇指,“最有经验的老司机,开车硬杠杠!”又指指停在门口的一辆豪华中巴,“那是我们自家人平时出去玩的车子,这几天反正也闲着,比宾馆的车舒服。听说你们要下乡,路不好,坐那破车还不把屁股颠成八瓣?”
胡以心被这热情架势吓一大跳,昨晚还以为不过一句客气话,谁知人家动了真格大阵仗。
“这、这哪儿成啊……”
一个人气喘吁吁从门外冲进来,居然是文化馆的马主任。
“二、二小姐,我们陈馆长派我来,代表文化馆给四少的老师同学做个向导。四少这趟陪京城的老师同学们回家乡进行文化考察,实在是我们河津莫大的荣耀啊!要说这龙门两岸太史公遗迹,哪个导游也没我们的人熟路。所以,这个呢……”
方思慎听见那句“回家乡进行文化考察”,转过身去,使劲咳嗽。见妹妹还能保持镇定,悄声跟洪鑫交流,大感佩服。
“成!您贵姓?”二小姐拍板。
“我、我、免贵姓马。”马主任红光满面。
有了马主任这个高素质向导,之前的导游连面都没露。
把人都请上车,洪玉兰向两位老师道:“你们后边的安排我都知道了,马主任和老包这两天就是你们的专职导游跟司机,保证一个地儿不落,说啥是啥。家里老头子说了,本该亲自迎接京城的老师同学们,但考虑到你们是集体活动,有任务在身,就先不添乱了。等从韩城回来,上火车之前,一定给各位饯行。”
事已至此,胡以心只好拼命跟人假客气:“二小姐太费心了,怎么还敢劳动洪先生。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真是感激不尽……”
洪玉兰临下车,一把揪过洪鑫的耳朵,恶狠狠道:“你今儿下午完事就跟包叔回家,明早再来,否则就等妈妈连夜来抓人吧!”一手搭在车门上,似笑非笑,“我问过老师了,不影响学校纪律!”
车上备着各种饮料零食,学生们乐翻了天,围着洪鑫开玩笑。尽管他事前一直不愿被家人撞破,但二姐的安排无疑给他大大长脸,在同学中地位人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如果把大大丢脸的小名神马忽略不计的话……
报名参加寒假采风的学生家里都不穷,又生长在大都市,惊讶赞叹一番,既没有明显的阿谀巴结,也没有刻意排斥,反而让洪大少觉得舒坦。
汽车开出市区,沿途明显荒凉起来。空气中的黑雾越来越浓,仔细辨认,就会发现它们的来源:路边山坡上接连不断的乌金窑洞。朦胧中一个又一个漆黑方眼,那是窑洞入口。成串的大卡车停在路边挡住了人,只看得见大大小小成堆的乌金露出黑亮的尖顶。
“金土,那些都是你们家的吗?”有同学问。
洪鑫犹豫一下,摇头:“不是。这些小户散窑,都有自己的老板。”
马主任不动声色地看了洪四少一眼,保持沉默。虽说小户散窑都有自己的老板,但整个河津的乌金矿,八成以上被洪要革买了下来。他关系硬,动手早,后来者或高价买断,或出钱租赁,或让洪家持股,才可能进来插一脚。小窑洞以人工挖掘为主,利润大,风险也大,若干矿难之后,洪要革吸取教训,将开采权逐步出让给外地人,自己只从中分红。
这时一个学生问:“挖乌金能不能挖到古代文物啊?”
大家都被这个问题吸引了,看向洪鑫:“那你们家可发达了!随便挖点都是宝贝!”
洪鑫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侧头道:“老头子挖了二十年,没听说挖出啥古物啊。”
方思慎插话:“各位同学想想乌金是怎么形成的。”
只是常识问题,几个反应快的学生马上拍手:“是原始森林的化石——那会儿还没有人呢!”
“对啊,树人先生的文章里也说过:‘当时用了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有一小块。’”
马主任道:“偶尔也能挖出煤精、琥珀或者化石,那也值不少钱,不过都上交国家了。倒是咱们一会儿要去看的司马祖坟,那地方要好好挖挖,说不定真能挖出好东西。”
方思慎问:“马主任,既是两千年以上的古墓群,即使不是太史公墓,也很有价值,地方相关部门没有过计划吗?”
“不是没想过,但是时机还不成熟啊。方博士你们去看了就知道,那地方离河滩太近,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洪水淹没,别说河津,整个晋州考古界目前都没有挖掘的实力。现在上上下下都忙着挖乌金软银,谁顾得上挖古墓?挖金银能生钱,挖古墓要倒贴钱哪!”
马主任叹气:“事实上,因为黄河多次泛滥改道,宋代以前的辛封十八村,早就埋在淤泥底下,不知道被河水冲到哪里去了。就算真有太史公墓,也可能早已随着河水泥沙,魂归大地。如今剩下的这些,不过当初墓群的一部分而已,而且各个年代的坟丘杂在一块儿,谁有那工夫去一座座考证区分?最麻烦的是,司马家的人就住在当地,要挖人家祖坟,群众工作不好做啊……”
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停在河滩边村落入口。今天的计划,上午进村与司马后人访谈,下午去村头黄河边上瞻仰古墓。
村民们朴实热情地接待了这群稀客。几位受访老者一再强调,太史公后裔怕受牵连,改姓“司”和“马”,后又添笔改为“冯”和“同”,真正保留司马复姓的,仅有故里辛封一地。老人们知道的传说比马主任还多,感兴趣的女生笔记记了十几页。
河滩古墓实际只有一堆土丘,偶尔能找到倒在地上的石兽石碑,残破不堪,模糊难认。风景却出乎意料的好。白日黄云,衰草残雪,极富野趣。有了昨天文化馆的教训,几个学生都开始相机不离身,喀嚓喀嚓一顿狂拍。
方思慎找到一块视角极好的大石头,爬上去看风景。
残阳如血,对岸青灰色的山崖在夕阳的照射下反而越发冷硬。天空与地面却涂满了深深浅浅的黄。衰草、泥滩、江水,连江上的薄冰也一片浑浊。一艘废弃的小船歪在泥水里,在冰面上拉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影子。
如此开阔而凄清的景色,迷茫间说不尽的苍凉之意。
叫人不禁想起司马子长。
想起那个惊才绝艳却又钟情重义的灵魂,那个历经折辱依然叫嚣着不屈的灵魂,也许沉眠于脚下,也许消散在江中,杳无踪迹。
对长年跟历史痕迹打交道的方思慎来说,他多么深刻的知道,空间不是距离,时间才是永恒的距离。
无限萧索。
洪鑫正跟同学打闹,无意间回头,被江边那个孤独的背影深深震撼。鬼使神差般,手机滑出掌心,举到眼前,按下了拍摄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