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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有决断的,连犹豫都没犹豫,立刻就应声答道:“一切但凭少爷做主,老奴无有不尊的,老爷想必也没意见。”
看他答应的爽快,钟游击拍案而起,哈哈大笑,“老管家,以前看你话不多,想不到如此爽快,你放心,你们颜家,我们宁波八卫保定了。”
得了他这句话,老管家这才在心底吐了一口气,这位钟游击他熟悉得紧,那是蔡太蔡巡抚手底下得用的,若不是因为资历实在浅了些,浙江都指挥使也能当得的,他说的话,蔡巡抚也要给几分薄面的,何况宁波八卫,那是等于浙江三分之一的军卫力量,既然他肯保颜家,只要老爷安全,那颜家就真的没事了。
他心里头暗暗叹气,人和人真的不能比啊!自己和这位钟游击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平日里头也是喂银子的,可人家对咱们颜家就是冷冷淡淡的,却对郑小相公一见如故,真没想到……最后颜家还要靠郑家小相公来保全。想到这里,他心里头其实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的,要是小相公不肯保他们颜家,恐怕,颜家这两百人,都活不到今晚……果然,官字两张口,再有钱,也抵挡不住当官的一张嘴要吃人啊!
看他的表情,钟离肚子里头有数,干脆就把话挑明了,嘿嘿笑了两声,“老管家,我说个话你也别不乐意听,你们这些海商呢!在我眼里,也不过就是夜壶一般,要不是我这郑兄弟拼死保你们,嘿嘿!说不准,你们颜家今夜就要下海去喂海龙王了,说实话,若不是我这兄弟,我也不乐意蹚这浑水,你们船上带的二十来万现银子,加上两艘船,如果再算上被绑的三艘船和五百门佛朗机炮……”
他顿了顿,悠闲地吃了口茶,这才缓缓说道:“一艘快船加上上面的小弗朗机炮,再折旧怎么也能卖个八千两一艘罢!五艘船就是四万,银子我估摸着得有二十三四万罢,那就是二十八万,那笔六十万的大买卖,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啃上一口的,没三十万两,那我们宁波八卫岂不是白跑了……”
这话,就是在敲打颜老管家了,把你们颜家灭口,五十八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到手,还不必那么费事,以后别人跟巡抚大人做生意,还是得花钱买平安,这进进出出的一算,那就是六七十万雪花花的银子,如今只收你们四十万两,那是我给我这郑兄弟的面子。
这话说的是如此的**裸,连老管家这等涵养阅历,老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可知道人家这是说的实话,还不得不低下头去谢人家,低头的那一刹那,只觉得喉头一腥,咬了咬牙,又咽了下去。
这就是数千年来的官本位,你家业再大,当官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叫你吃不消。
颜老管家心里头黯然,心说,这都是老爷去的早……他这时候说的老爷,那就是颜大璋的老爹了,颜大璋的老爹是举人,而颜大璋只是秀才,这举人和秀才,区别可就大了,要知道举人大挑是可以当官的,虽然比例很小,但秀才却只能做吏,顶多,你有才学,像是青藤先生那样,做幕友,可就像是青藤先生徐文长那般,靠山胡宗宪一倒下去,他立马就彻底玩完,而自己当官,即便被贬谪,还能再次起复为官。
所以,颜大璋的老爹驾鹤西游以后,颜家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际上,是在走下铺路的,可惜,颜家那些子弟们一个都没体会到,至于颜小姐,更不用提了,依然迷醉在浙江第一名媛闺秀的名头里头,热衷与诗歌唱酬,和一些大名士书笔往来,却不知道颜家好似在走悬崖上的独木桥,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想到这儿,他虽然老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但还是起身给郑国蕃行了一个大礼,“少爷,老奴多谢了。”乖官赶紧伸手拽他,人家一大把年纪,受这一礼,有折寿的嫌疑。
“只是,少爷,小姐她……”老管家还想说颜小姐天性娇痴不懂俗礼,要请少爷多多担待,可这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老爷也不过顺船把郑家带到宁波,又半卖半送的一栋宅子,可人家郑小相公给家里头写诗这就不说,诗词也不好论价,只说他听到别人要抢颜家的货,就巴巴地跑上门来报信,已经是对得起颜家了,可恨自己那时候不肯听人家的话,不然何至于此。至于到了后来,小姐上门逼迫,已经是颜家倒过来欠人家的了,可人家到了船上,二话不说,拿身家性命担保颜家。
虽然说这钟游击看他顺眼,可利字当头,这大海茫茫的,谁知道这些丘八为了银子干出什么事情来,只要不开口,想必在海上兜一圈,又回宁波去了,但人家郑相公却依然拿身家性命担保颜家,说起来,颜家往里头扔了几十万两银子,可郑小相公却是拿命在护着颜家啊!若没有郑小相公,偌大家族顷刻间就要化为乌有……自己这个老家伙,如何还觍颜说得出口让人家对小姐多多担待?
因此,话到嘴边,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满脸的颓然之色。
乖官看他表情,见他吞吞吐吐的,估摸着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也没搭腔,一笑而过。
既然大家把话都挑明了说清楚了,那也不遮遮掩掩,那边钟游击宠爱的小芙蓉微笑着给颜老管家煮了一盏茶,三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到离琉球三十里的海域,就让颜家的快船单独往琉球去,宁波八卫的舰队就在海上,依信号行事。
那钟游击又唤来一个穿着百户武官补子的汉子,瞧着二十多岁,刀条儿脸,浑身精瘦,肤色微黑,看人喜欢挑着一条眉毛,眉毛一高一低,导致看起来像是在古怪地笑着一般。
“这个是我手底下的老兄弟了,如今领着镇海卫试百户的品衔,人机灵,身手也好,就让他带上二十个军中好汉穿上你们颜家的家丁衣裳跟着。”钟离指着汉子介绍到。
“钟游击,前面一次可也跟着五十个军卫好汉……这二十个,是不是少了点儿?”老管家表示怀疑这年轻人和二十个所谓军中好汉的威力。
那刀条儿脸的试百户就不乐意了,哼了一声,道:“老人家,要不是看你一把年纪……我胡立涛手底下的兵,即便放到九边去,那也是一等一的精兵。”
钟离咧嘴一笑,就说了,“莫小看他,他手底下的人那都是江湖上游侠儿出身,个个使得一口好刀,到了军中再拿军法镇压住桀骜的性子,那真是一等一的好汉,对上百来个也是轻而易举的。”
既然钟游击如此说,那肯定是精锐中的精锐了,颜老管家赶紧道歉,那试百户哼了哼,就没吱声,倒是钟游击又指明告诉他,到关键的时候,别人不要紧,一定要护得我这兄弟的周全,安全回来,就记你一功,若有什么差池,也就别回来了。
这话一说,颜老管家和乖官都有点尴尬,这话未免说的太明显了,分明告诉大家,万一有什么不可抗力,就别管颜家那家主的死活,护着我兄弟就好。
他钟离的确有资格说这番话,虽然他只是游击将军,不过宁波八卫没有参将,更没有总兵,实际上就是他最大,即便那些千户,也要听他这个有游击将军头衔的副千户的命令,这也是蔡太蔡巡抚为了给他放开手脚特意为之的。
何况这胡立涛也是他以前的老兄弟,也是绿林出身,一口地堂刀使得出神入化,往地上一滚,真个灰尘大作黑烟滚滚,不过这家伙自从当了试百户,自恃身份,却再不肯练那地堂刀了,转学了一套辛酉刀法,也就是所谓的倭刀术,和单赤霞教给乖官的圆月斩一脉所出,都是日本阴流的流传。
为了掩饰脸上的尴尬,乖官低咳了一声,拱了拱手,“小生郑国蕃,胡百户,多多拜托了。”
那刀条脸试百户挑着一边眉毛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似乎是答应,又似乎是不屑,就惹恼了乖官身边的大头,那雁翎刀连鞘一指他,脆声道:“你这厮,好生无礼,俺们少爷那是多大的名头,往来的都是三吴名士,连南直隶乡试的亚元也要跟我家少爷互相行礼平辈论交,偏你这种大头兵,一丝儿规矩都不懂。”
这话一说,对方一脸儿古怪的表情,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毕竟他一个试百户,而能考中乡试亚元的,基本上日后中进士做个三四品的大员几乎是稳稳的,不过他怎么肯对一个小孩子示弱呢!就撇了撇嘴巴,轻声说了一句,嘴上无毛。
“你……”大头一瞪眼睛,两只本来就分的有点开的双眼顿时瞪得圆溜溜的,噌一声轻响,就拔出雁翎刀在手,这一刀出刀极快,用的是拔刀术的手法,只见刀光一闪,然后大头就按着刀鞘纳刀回鞘,这时候钟游击宠爱的小芙蓉轻声呀得尖叫了一声,众人看去,却是旁边茶几上的茶瓯被一刀削成两半,里头的茶水流了一地。
钟离和这胡立涛都是用刀好手,尤其是钟离,一直混绿林厮杀过来的,又是男人中最巅峰的年纪,自信刀法也是首屈一指的,看了大头的拔刀术,却忍不住一寒,心说原本就已经高看这小子一眼了,想不到,还是低瞧了他,这一刀我若是不留意,怕也是要受伤的。
那胡立涛也是眉毛一挑,耳背的汗毛根根竖起,心说这手长脚长脑袋有点儿大的小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模样罢!居然使得如此厉害的快刀,我要是不小心,岂不是被他一刀给……想着想着,就忍不住一头的冷汗。
“大头,太无礼了。”乖官不得不呵斥了他一句,不过这人呐!都有那么一点儿贱骨头,那试百户胡立涛被大头这么一威胁,却是认为他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倒是转笑着摇手直说不妨不妨,这小兄弟好快的刀,想必是家学渊源的。
小孩子没一个不好虚荣的,大头下巴一昂,一脸的得意,“俺爹二十年前就是浙江兵剑法第一,如今是整个大明朝剑法第一。”
乖官满脸儿的尴尬,臊得恨不能找条缝钻进去才好,心说你这臭小子就乱说话,哪儿有这样自己夸自己的道理,只好讪笑着说:“我这书童年纪不过十一岁,叫大家笑话了。”
结果那胡立涛眼神却是一亮,“可是当年号称浙江兵剑法第一的单赤霞老前辈?”
大头一听,咦歪!知道我爹的名字啊!更加得意了,使劲点头,“那就是俺爹。”
哎呀!
钟离和胡立涛同时咂嘴,这钟游击就说了,“兄弟,没想到你家里头还藏着高人啊!”那胡立涛一脸的尴尬,“原来是单老前辈的儿子,怪不得使得好刀,我如今练的这套辛酉刀法据说就是当年单老前辈编创的,这位小兄弟,这可真还是假?”
大头摇了摇头,那胡立涛顿时有些失望,结果大头又接了一句,“俺爹说,那套刀法当年他参详扶桑岛阴流秘籍,戚少保要求两个月内传授给所有的兵丁,因此编的不甚不完美,俺从小学的是爹爹后来精心改过的,那才是俺爹心血所在呢!”
乖官在旁边差一点儿吐血,这……简直就是小说里头典型的打脸、踩人的路数嘛!
果然,那胡立涛顿时脸色就愈发尴尬,嘿然低笑了两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痒痒的想叫人家小朋友耍两刀来看看罢!又不好意思开那个口,钟离也不停咂嘴,“浙江地面上谁不知道单赤霞单老前辈,当年也是绿林中出名的好汉,后来跟随戚爷爷剿倭寇,当真是威风赫赫啊!小兄弟,你这刀法好,真好。”
“俺爹说,少爷练的剑法才是真的密奥义,比俺的剑法厉害。”大头一张嘴,又给乖官捅一个窟窿,“一剑可削飞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