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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时常会回想起那个夏天。南京的夏天。一个人的夏天。阿诺不在了的夏天。
[2]
南京是阿诺的故乡。来到这里,才发现这里衬得起阿诺。尤其喜欢玄武湖。湖面寂寂,曲径回廊,垂柳晓岸。一个人,踱步树下,仰头看那些高大与柔曼并存的杨柳,柳叶牵牵扯扯,长蔓重重纠葛,风吹过时,仿佛总有声声叹息。
杨柳天生就是具备悲情气质的树木。在有月亮的晚上,树身垂落下丝丝缕缕如思绪一般的柳条,风吹过时,树影轻摇,浓淡有致的月影里,或许有轻微的叹息声,或许,只是夜宿的鸟儿惊飞的声音。
[3]
时至今日,我时常依然会选择用笔书写。笔尖与纸面亲吻摩挲的触觉岂是电脑键盘冰冷的敲击可以带来的?在南京,最享受的消遣莫过于取一张白纸,削尖了铅笔,坐在玄武湖边的柳树下,听一曲筝笛箫合鸣的《正月梅花》,在纸上沙沙地纵横写满豌豆大的字。写写字,走走神,眨眼就过了半日。再低头时,纸面上赫赫然: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顿了笔,不知再往下该写什么了。只是感觉无比颓靡。
夏日长,湖水败,岸边一株高大垂柳的树根**于黄墟黑土中。那天我在那树根下挖出了一个半埋的小物件。拿到湖水中洗净,竟是一枚锈迹斑驳的小镜子,青铜的质地,打开镜盖,镜面已经浑浊不清,镜角的一只狐狸浮雕却还清晰。
我把它带回广州,放在了公司抽屉里。
[4]
次日午饭后,我按照每天的习惯,在公司茶水间喝一杯绿茶。
周围没人,只有对面坐着一个很英俊的男生。他的气质独特,虽沐于灯光下,却有月辉的幽凉之感。清瘦夭矫,秀眉入鬓,眼角上翘,神情沉郁。一身月牙布衫,领子却缀银色狐裘。他用一个古式的四方杯盏喝茶。茶香飘渺清幽。阳光斜斜地从窗棂透入,洒在地上、桌上,茶杯里的茶正散着轻软的绿烟,杯口在灯光的照射下,幻出一轮静默而流转不定的光环。
这一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公司里大家喝水多是玻璃杯、有机杯、陶瓷杯、不锈钢杯。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杯子,放在电脑横陈的办公室里,有些唐突和委屈了。
我很奇怪他是哪个部门的,我在公司里好象从来没有见过他。
[5]
第二天。我把手头的文档写完,已是晚上八点。起身去公司顶楼小坐。那天的月色很好,月亮仿佛特别清冷静谧。楼顶花园里的树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在满阶清光中,浑不似人间景物,倒像一幅多年前的图画般清幽迷蒙。行至繁树边,有鸟惊飞的声音,随即归于寂然,却见树影中影影绰绰有人。就是在这里,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衣男孩。
我不会同自己不认识的人主动打招呼。他却朝我笑笑。出于礼节,我回笑了一下。
隔着花木,我喝完一杯咖啡,下楼时我回望一眼,那男孩还笼罩在月光下,风流之廓似与月光树木已融为一体。
不久后的一天,我写完文档已至深夜十点。我感觉有些疲倦,便走上天台休息。深夜的天台,遥衬着远处高楼忽明忽暗的霓虹,竟也如鬼魅般迷离闪烁。我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水弥漫,模糊了我的视线,在那一刹的迷离中,树叶轻轻摇晃了一瞬,我分明感到了他的存在。
我朝他笑笑:“你也在。”
他微笑颌首。这时我突然打了个寒噤,脸上的笑意冻住了。
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不该遇见的“人”。
我对面的“人”,在月光下,没有影子。
我勉强朝他挤个笑,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我自思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足为惧。
过了一会,他坐到我对面,慢慢说:“我原以为你会害怕的。”
“怕什么?”我很惊讶他会这么想。同时惊讶于他的音质:沉郁和缓,细砂从指缝间滑落般的舒适磁性。
“鬼。”他简短地说,“你们人类不都挺怕鬼的吗?”
“我倒希望世上有鬼。”我捂着手中的杯子,茶水渐渐凉了。两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之中,半晌无语。
他看着我手中的茶杯,摇摇头,轻声道:“你还是下去吧,时间长了,你会觉得害怕的。”
我笑:“奇怪,做人的不怕,鬼倒反而担心人害怕。”
他停了一停也笑:“也许是。我不太懂你的性格,我已经很久没和人交往了。”
“那,”我喝一口茶,“你的意思是,以前你曾经同人交往过?”
他侧身望着远处广州的夜色,缓缓道:“其实,鬼和你们人一样,也有善恶之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姑且听听他的故事罢,我想。既然我本就是一个写故事的人,既然我那么祈盼与这个异界发生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