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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桥是大云乡所辖最远的一个村,山高皇帝远,既是深度贫困村,也是今年新倒排出来的、大云乡唯一的软弱涣散村。双桥村的低保户、特困户数量冠绝全乡,到去年为止,人均可支配收入都没能超过5000元。这里边,却是存在诸如交通不便、山多地少、四季温差变化大等一系列客观因素的制约,但人,特别是村两委班子的问题同样不容忽视。
村“两委”班子不团结、内耗严重、组织制度形同虚设、组织生活不正常、办公场所不健全不具备基本服务功能、组织动员力弱、带领致富能力不强、在群众中威信不高.......省里列举的十五种软弱涣散村党组织的表现形式,双桥村一个都没漏掉,全部都粘有。
更要命的是,双桥是瑶胞聚居地,瑶族占了全村总人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除了一些嫁入及上门的外来人员之外,大多数都是土生土长的瑶人。瑶人团结,有自己独特的服饰、语言、节庆日。瑶人之间,更有着一套打成百上千年前就传承下来的“族规”。那些“族规”没有文字记载,向来只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延续。于瑶人而言,族规不是法律却更大于法律。在这里,有点类似于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很多时候乡党委书记说的话,甚至还不如他们的“寨老”开口来得管用。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大难”村,当地百姓内生动力不足,乡党委、政府也是避之不及。所以,平时有上级领导下来检查时,乡里都会尽量避开双桥村,怕的就是出现“做错了一件事,哪怕此外做对一万件事也是白搭”的情况。
当江春水说第一站就去双桥时,阮笃宜便直言相谏说,那地方之前领导都不爱去,找不出成绩亮点,找出来的问题还都解决不了。她更引用了上一任党委书记曾说过的一句话来为自己论证:别说我管不好双桥,就算是县委王书记亲自来,也是一个叼样!
对此江春水只是置之一笑,并未同小姑娘争执,却也没有改变主意。
既然做了这个组织委员,那么就应该有一个乡镇副科级领导的担当和作为。先易后难或者避重就轻不是他江春水做事的风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大无畏的官员才是他心神往之的模样。
“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1998年月,朱榕树书被九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选举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时说的这段话,江春水记忆犹新。时至今日,偶尔想到还是会忍不住的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热血青年、理想主义,现如今早已被贴上了幼稚、愚蠢的标签,等同于少不更事、不识丁董。但于江春水而言,那却是一种从未因时间更替而消逝的执念。即便现在他从不再开口提理想,人前人后八面玲珑得犹如少年当初最鄙夷的那种油腻男人,端茶倒水、卑躬屈膝之际轻车熟路得近乎自然,但每当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扪心自问之时,他依然很确信一点,那就是他没有变,自己那一颗热血而充满理想主义的心从未变过。
车子颠簸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抵达了双桥村的村部所在地。
江春水从车上下来,首先进入其视线的是一栋破旧的三层木楼。
各式各样的公告、政策宣传海报见缝插针的贴满了村部外墙,二楼有好几扇窗户都没了玻璃。楼前的空地上插着一根十来米的竹竿,上面挂着一块破破烂烂的、褪色十分厉害的国旗。不知情的人见了,八成会以为这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危旧房。诚然,这杂乱破败的房子着实难以让人同一村的行政服务中心联系起来。
江春水面无表情的朝大门走去,在门旁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块类似值班公示的牌子,只得作罢,径直往楼上走去。
“咯吱......咯吱...”
木质的楼梯被踩得发出一阵异响,江春水却照旧心不惊胆不颤的往上迈步。
木质结构的房子往往比其表面看起来的要更加的结实和耐用,毕竟江春水自己老家的房子就是用木头做的,住了三十多年木房子的他自然对此有足够的信心。
古人的智慧在建筑上面表现得淋漓尽致,以木材、砖瓦为料,以榫卯相吻合,通过立柱、横梁、顺檩等构件的巧妙运用,最终形成了从局部来看构建都显单薄,但是整体上却能承受巨大的压力的房屋。
江春水的爷爷江应田就是一位木匠,不说技艺高超,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生产大队那会儿,还曾做过伐木场的厂长。后来改革开放,厂子没了,便一人一担,仅靠着两条腿走遍了湘桂两省邻近的三乡十村,硬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靠着这门手艺养活了一大家子的人,四个儿子更是全供着上到了高中。
江春水儿时在楼上玩耍时,还曾见过爷爷的工具箱。上架下盒的样式,两边架子上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锯子,盒子里则是刨刀、凿刀和最为要紧的墨盒、墨线。只不过那时,爷爷已改学了道工,鲜有再出去揽木匠活来做,偶尔有人来请,也多是请着去帮做大料的。现在想来,这两个职业怕也还是有些犯冲的意味。毕竟请个专司白喜事的道工过来建房子,任谁都会觉得有些晦气。不过即便如此,老家那边却还是有近一半的房子是在爷爷的手里建起来的。
江春水一直是很佩服他爷爷的。他记得有一回,爷爷拿家里的废旧木材给他做了张书桌。老人家曾说过一句江春水至今觉得回味无穷的话,他说,我们这种老方法做出来的东西,谈不上好看,但是耐用。你别看这桌子一颗钉子没用,不论单拿哪一条梁、哪一面板出来都不算厚实,但横竖峁在一起之后,就能互相撑起来,就是往上压个百来斤的东西都塌不了。
只不过似乎所有男人的成熟都是从反抗父辈的权威开始的。
随着年纪渐长,经济越发独立之后,江春水就越发的看长辈们不顺眼起来。不讲卫生啦、为人处世迂腐啦、思想观念过时啊......总之不论怎么看,从哪里看都只能看到一大堆的臭毛病,好处优点那是丁点也无。近乎本能的排斥父母、爷爷等长辈所坚持的一切,时时事事都喜欢跟他们对着干、顶着干,似乎只要双方有了一丝的雷同或相近便是一种莫大的罪过和错误,不管对的错的,只要是他们说的,便总会莫名的生发出不知源于何处的抵触情绪。
年轻人总喜欢用标新立异来证明自己,在走向成熟的路上,更强烈的希望走出一条与父辈迥然不同的新路出来。
“我不仅要成功,还要自己的成功去证明你的失败。”
父权时代下的年轻人的潜意识里都有着反抗的基因,从小到大皆是如此。只不过小时由于自身的力量太过于渺小,还需要寄身于父母的羽翼之下,所以只能藏着掖着,人前人后还得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而只要一等到时机成熟,羽翼渐丰,那颗深埋于心底十来年的种子便会破土疯长,以一种近乎于盲目和野蛮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江春水也是年轻人,而且是那种一整个青少年时代都被狠狠压制在父权之下的年轻人。那些年,父亲江松的教育方式何止简单粗暴,往往是一个眼神过来,就能让在外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春水遍体生寒、心惊胆颤。压制得越厉害,后边反噬得往往也就越厉害。江春水现如今就是这般,算下来,现如今所谓的这些成熟倒好像是用同往时最亲近之人的分裂为代价换来的。
坐在双桥村村部二楼的支委办公室里,江春水突然想到自己竟然已有近两个月没回过老家了,当下不自觉的便叹了一口气。
大桥村的主任潘德辉越发惶恐不安起来,舔了舔并不如何干燥的嘴唇,小心翼翼的问道:“江领导,要不我再打个电话问问支书看?”
“嗯?!”江春水沉浸于思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看见眼前那张因长期劳作而尽是沟壑的脸庞,才回过神来。
“不用了,我跟您了解点情况就行。”江春水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那么麻烦。
今天原本是村支书潘保义值班,不过江春水来的时候,村部空空如也,连个人影也没见着。阮笃宜打电话过去,说新任组委过来检查工作,让他来村部一趟。接过潘保义说他现在县城,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让她联系村主任,说是有什么事情交代给主任也是一样的。
阮笃宜挂掉电话之后,刚想把支书的话转告给江春水听,江春水却直接让她打给了主任。阮笃宜用的手机是几年前的旧款,虽然没开免提,但刚才的对话内容江春水都有听到。
主任过来之后,对于党建方面的工作一问三不知,让他找些台账资料,翻了半天却连最基础的三会一课记录都拿不出来。
阮笃宜正想自己去档案柜里再翻翻看,不料江春水却用眼神制止了她。
“主任,我们随便聊聊。我刚来大云,也不熟悉情况。你们都是本地人,而且能当上村干,肯定也是方方面面都过得去的那种人,所以还希望你们要对我们的工作多提宝贵的意见啊!”江春水十指交叉横放在大腿上,语气轻松的问道。
潘德辉其实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是邻村过来的倒插门女婿,为人处世远不像其他村干那般骄横,反倒格外谦卑低调。
见江春水问起,他略显局促的说道:“江领导,您有什么就问,我老潘知道的,肯定都说给你听。”
江春水抬手在虚空摇了摇,笑道:“主任您叫我小江就行了。我们龙潭讲辈分,我叫你声叔都不为过。你一口一个领导的叫,我心慌。”
潘德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黄的大烟牙,“行咧!”
江春水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刚准备散烟,潘德辉却后发制人,先一步把自己的烟给递了过来,“抽我这个!”
江春水楞了一下,接过烟来,瞄了一眼烟嘴,笑道:“哟呵,芙蓉王,那就抽您的好烟。”
潘德辉递过来的烟同江春水的一样,都是芙蓉王。不同的是,江春水抽的是黄盒包装的,二十五元一包。潘德辉递过来的则是蓝盒的,比江春水的还要贵上十块钱。
这边江春水刚点上烟,一直坐在他旁边的阮笃宜就一脸嫌弃的跑到窗边躲去了。江春水同潘德辉相视一笑,皆不以为意,继续聊他们的。
一支烟抽完,江春水顺势起身告辞。
同潘德辉聊了这么久,其实也没能聊出什么实际的东西来。初次见面,彼此多少都还有些顾虑。偶尔谈到一些关键处时,两人都会颇有默契的点到为止,也不刻意往深了去说。
要想像曹孟德那样,令人一见如故,倒头就拜,江春水自认没有那样的天赋和水平。而且,他也不认为,以现如今的人心和环境,曹孟德再世还能像三国那会儿一样汇聚天下英才而用之。
回去的路上,江春水他们的车子同一辆亮绿色的皮卡车擦身而过。当时正好是个弯道,要不是江春水开的慢,会车时又主动往里让了让,估计两车就迎头撞上了。
亮绿色的皮卡车并未鸣笛致谢,会车之后反而加大油门走了。江春水在心底腹诽不已,正准备挂挡走人,却听阮笃宜说道:“组委,刚才那好像是支书的车子。”
江春水一脸愕然道:“潘保义的?”
阮笃宜又扭头往后望了一眼,说道:“嗯,应该是的。大云就他的车子才是这个颜色。”
江春水瞄了后视镜一眼,没再说什么,轻抬离合缓缓驶离。
“组委,你不生气啊?”阮笃宜在旁边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道。
江春水不解道:“生气什么?”
阮笃宜说道:“潘保义刚才骗我们啊,他说他在县城来着,结果搁这碰上了。那不就是故意躲着我们,不想跟我们碰面啊!”
江春水听完,只是语气平淡的嗯了一声之后就没了下文。
阮笃宜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鼓着眼睛说道:“组委,你不应该打过电话过去叼杠他嘛?”
“算啦!说不定人家真有事呢?”江春水摇头道。
阮笃宜激动道:“怎么可能!他就是故意的。组委,我觉得你应该打个电话给他,起码让他懂得,我们已经知道他刚才是骗我们的。”
江春水目视前方,习惯性的抿了抿嘴,问道:“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要以后其他村干也都这样,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呀!他潘保义明显是没把你,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嘛!”阮笃宜气呼呼的说道,胸前本不甚雄伟的风景一时间也波澜壮阔起来。
江春水转头瞥了旁边这刚从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一眼,左手扶稳方向,右手放在档把上连续换挡,待车子驶上一段直路时,才正色道:“小阮,这只是个例,其他的村干不会这么做,他潘保义以后也不会再这么做了。”
阮笃宜一脸不信的说道:“不会才怪呢!”
江春水满脸无奈,同姑娘说道理最没有道理,尤其是象阮笃宜这样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小姑娘。
叼社会经验没有,还能的没边。看过一本厚黑学之后,就自认为已然世事洞察人情练达了,一遇上个事情,就迫不及待的张牙舞爪一番,生怕别人小瞧了自己。
要是换了别的女孩子,江春水也就懒得再费口水了。但是阮笃宜不同,到底是自己手底下的兵,要是能够教聪明点,以后自己的工作想来也要轻松不少。
想到这里,江春水就强打精神,接着解释道:“这么跟你说吧,要是潘保义刚才不是跟你说他再县城赶不回来,而是跟你说,他就在村里,但是没空或者不愿意过来,你觉得哪个更好?”
阮笃宜眼珠子转了转,“好像是第一种的说法比较委婉。”
“那不就对了,人家说他在县城,起码还是给了你面子的。要真不打算给你面子,直接说他没空过来不就行了。有些事啊,看清不说破,才能长久。”江春水稍稍提了提车速,边挂挡边说道。
阮笃宜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再看看身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领导,突然就觉得好像亲切了不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