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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县长,您看这里,上图是大冲屯改造前的样子,下图是当地群众自发参与建设的劳动场景,改造后呢整个大冲屯的环境卫生、基础设施以及整个给人呈现出来的形象气质都完全不一样了!待会儿我们往前走,就可以看到现场了。”
大云乡的党委书记李洵站在一块巨大的彩绘板报前向远道而来的匡泽云介绍着大冲屯的发展历程,话语间声情并茂,颇有五星景区讲解员的风采。
大冲是大云乡最为偏远的一个村屯,交通不便,人多地少,极其贫困,是一块困扰乡党委政府已久的心病。
去年,大冲屯的群众在新任组长的带领下,自筹资金、自投劳力,耗时一年费尽千辛万苦总算修通了公路,改写了大冲从不闻汽鸣的历史。修路这个事于当地人而言是大事情,但对外人来说就无关痛痒,所以路通之后,除了村民拉送物资终不用再肩挑背扛之外,小山村到底还是那个默默无名的小山村。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报社的记者路过大冲,在与村民闲聊时听说了这个事情,回去后就以“现代愚公”为题写了一篇新闻报道。
新闻刊发后反响平平,不料有一天市委张书记偶然间看到了这篇文章,亲自在上面批了一句“现在我们尤为需要这样的精神”,于是乎,这篇早刊发了十来天都无人问津的文章瞬间爆红,大冲屯一夜之间家喻户晓,各县区、各级领导争相前来学习调研。据说,最热闹的一天,前来参观学习的公务车从山脚排到了山顶,往时连拖拉机都难得看到一辆的村级公路给堵得水泄不通。不得已,大云乡只好临时划拨了一笔钱用来拓宽和硬化路面。乡长天天跟在包工头后边催进度,原计划要一个月的工期,结果不到半个月就竣工了,不仅路面全部硬化,连护栏都连夜给装上了。跑了十来年乡政府,为了修路打了无数回报告的老支书乐开了花,逢人就夸党委政府好。
“瞧瞧,这工作效率,那是杠杠的!”
李洵领着匡泽云一行人继续往里走,行走间还不忘讲解员的职责,时不时就指着某处地方满腔自豪的介绍说“在党委政府的关心下,这里以前多么多么差现在多么多么好”,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游刃有余。都说熟能生巧,看李洵那渐成套路的讲解架势,不难推想出这一年间曾有多少领导莅临此地。
同李洵一起来的还有一名司机、两位乡领导。一位是姓石的副乡长,因为分管着乡村振兴这一块的工作,所以得陪着。另一个是大云屯的包村领导,也是乡党委委员,叫代道奎。江春水都不认识,而那两人显然把江春水当成了机关事务局的专职司机,也全然没有想要认识一番的想法。
刚下车时,匡泽云不知是忘记了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向李洵他们介绍江春水。江春水本还犹豫着是不是应该主动上前去同几位领导握个手,结果李洵一行人根本没搭理他,同匡泽云寒暄了两句之后便径直往前走了,把江春水一个人晾在了后边。
江春水自尊心极强,哪里受得了这个,本来还有些笑意的脸立时拉了下来,一言不发的跟在后头生闷气。
一行人沿主干道绕大冲屯走了一圈,然后随机走访了几户贫困户。
受访的贫困户显然有人提前对其做过培训,问答如流,三句不离党委,四句必提政府,感念党恩的神态表情自然流露,无懈可击。
进第一户贫困户的家中时,江春水还饶有兴致的拿出笔记本出来记录。待走到第二户时,江春水就不想再浪费笔墨了,反正也都是差不多的一套说辞,完整记下来就是一访谈模板。
趁着匡泽云还在同贫困户交谈,江春水自个溜了出来,就近找了两家原先不在计划内的农户走访。
户主刚好在家,见有一看穿着就像是领导干部的陌生人进来,也没怎么大惊小怪,反而颇为热情的同江春水闲聊起来。
销售出身的江春水深谙人际交往之道,散了两根烟,家长里短聊开之后才开始切入正题。
“都是扯淡的!成天不是这个领导来就是那个领导来,一个比一个能吹牛皮,说整什么富硒水果基地,又说要建罐头加工厂,产销一条龙,喊了大半年了,除了隔三差五就带领导进来,啥也没见搞!”听江春水问起村里的情况,那汉子气不打一处来,噼里啪啦就抱怨开来。
江春水故作不解道:“我看乡里挺重视的啊,就你们屯里这条路,我看外边的国道也就这样了。”
“毛!这路你以为是给我们修的啊?还不是上次听说有大领导要过来,乡里火烧屁股了才急急忙忙上来搞好的。”
江春水皱眉道:“应该不会吧,现在精准扶贫政策那么好,财政在水电路这几块的投入那么大,照理说也不至于是因为有领导要过来了才修路啊。”
说起这个,那汉子越加恼火起来:“我知道国家政策是好,但到下面就全不行了。就说我们屯里这条路,老支书为了这事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乡政府,书记乡长换了好几茬,还是搞不变。这要不是去年我们自己把路修起来了,又上了报纸,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铺上水泥呢!”
那人意犹未尽,狠劲的吸了一口烟,接着道:“还说这回是什么精准扶贫,精准个屁!扶的尽是特么的懒汉!你去看看我们村里那些贫困户都是些什么人?出去打工嫌不自由,在家又嫌挣得少,每天不是在家喝酒就是约人打牌,到头来国家还去给他们扶贫!像我这种,上有老下有小,负担重的反而评不上,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江春水默然无语。
虽说那汉子说得或许有失偏颇,但俗话说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老百姓有这样的怨言实际上就凸显出党委政府工作上的不足和问题。这些问题不一定是执政者的主观原因所致,却一定客观存在。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源于利益分配上的冲突,群众对政府作为有情绪情有可原。本来众口难调,党委政府做事不可能取悦所有人,所以一些政策执行下来多多少少都会令一部分人不满意。如果这个不满意只是个例,那无伤大雅。但要是普遍如此,则党委政府就应该予以足够的重视,反省一下自己的作为是否合宜。
接下来江春水又走了几户,得来的信息同第一户大同小异,多多少少都对大云乡党委政府有些抵触情绪。最令江春水意外的是,不仅一般的农户对乡党委政府不满意,就连享受了不少扶贫政策、得到过很多实惠的贫困户也是满腹怨言,对政府有颇多非议。不同的是,非贫困户更多的是质疑政府的评选程序,认为贫困户选的不够精准、不够公平,对于政府作为反而多持有肯定的态度。而贫困户则像是欲求不满的怨妇,不是怀疑政府贪了本属于他们的扶贫款,就是认为扶贫的力度不够大,给的物资资金太少。有一户甚至主动拿出了存折,指着那上面每月近六百元的低保金向江春水询问:“这低保金是不是少了点,我看电视上说,每人每月应该更多才对啊!”言下之意自然是怀疑还有钱给乡干部贪墨了去。
对此江春水哭笑不得,此前他在双峰镇就干过一段时间的民政助理,对城乡低保这一块的业务流程是再熟悉不过。现如今,涉农资金基本都是委托走帐,低保申报更是无纸化操作,想要从中截留资金中饱私囊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扶贫扶出了这样的贫困户,江春水心里觉得颇为别扭。
好心办坏事这样的经历,此前他不是没有碰到过。只是这种错误,个人犯了也就犯了,顶多也就是吃一则长一智。但要是政府好心办成了坏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受众面一广,牵连就深,一个不慎很有可能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终毁了整个大好局面。
江春水从第5户农户家里走出来,算了下时间,决定到此为止。该了解的东西也了解到了,再多走几户或几十户,本质上来说意义不大。
匡泽云等人还留在那一户贫困户家里。领导走访慰问贫困户,到底不能像江春水这般走马观花。进了门聊几句就走不成样子,嘘寒问暖不能少,多角度多场景摆拍更是重要内容。
江春水离开时没跟其他人打招呼,待见他折返回来,匡泽云也没问他去哪了。
这会儿屋里较刚才多了好几个人,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火房便显得越发紧尬起来。江春水识趣的没往里挤,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村支书领着村两委一般人都来了。
但凡有领导下来,村干几乎都要出面接待,这与封建时期官员出行时前呼后拥的官僚做派不同,主要还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作。
进入1世纪,电脑办公铺开之后,乡镇干部就都不怎么下村了。工作形式从户外转到了室内,每天趴在电脑前不是忙着报表就是写材料。至于具体的事务和政策落实,主要还是以村两委干部为抓手,在上传下达、督促考核上面下功夫。倒不是乡镇干部不愿联系群众、贴近基层,着实是陷在文山会海里脱不开身。于是久而久之,本来最应该熟悉一线情况的乡镇干部反倒成了传令兵,只能发挥个上头同农村之间的枢纽作用,凡涉及三农的问题都绕不过村两委干部。
所以,领导下来,不叫上村干陪着还真不行。领导问些问题,乡镇领导答不出还是小问题。要万一碰到些刁民效仿电视剧里的情节拦车告御状,甚至集体闹事,没支书、主任这些地头蛇在场,书记乡长说话都不一定好使。
当然,领导到了,村干部也愿意过来陪着。原因无他,往时求爷爷告奶奶都办不成的事,只要领导心情一好点了头,那就万事大吉,一路绿灯。村干都是地方上最精明的一群人,早弄明白了,不论多高级别、多不近人情的领导,只要进村入户来都会表现得特别的平易近人,生怕给电视放出来的形象不够亲民不够务实。而往往这个时候就是他们争取项目资金最好的机会。
“匡县长,现在来我们屯里参观学习的人多了起来,没个停车场着实不方便,您看县里是不是可以支持点水泥沙子什么的?当然,修这个停车场我们还是老规矩,按照市委张书记的指示,继续发扬我们大冲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自投劳力共同建设,绝不给县里增加财政负担!”相谈甚欢之际,老支书瞅准机会提出了村里的想法。
匡泽云笑容不减,瞟了坐在一旁的李洵一眼,道:“这个修停车场是好事,县委、政府肯定要大力支持,也应该大力支持。大冲屯精神被市委张书记点赞,不仅是大云乡的荣誉,我们整个龙潭县的脸上也有光。这样吧,支书你们先做个方案,把预算做出来报乡里,到时李书记你可要多上心呀!”
李洵马上叫苦道:“县长您是不知道,光是为了硬化屯里这条路,乡里都超额追加财政预算了,确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要是县里支持,这跑腿的活我肯定不推不拖,保准高水平高质量的把这停车场给建好。”
李洵的话音刚落,老支书一帮人就眼巴巴的望向了居中坐着的匡泽云。
匡泽云脸色如常,低垂眼帘,根本不接招:“那么大个书记还叫穷,哈哈!这样吧,这事情我记下了,哪天我再找机会跟常务汇报一下,看能不能统筹一下其他方面的项目资金。”
老支书等一干人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来的领导多了,这领导说的话他们多少也能琢磨点味道出来。匡泽云这么说,表面上听起来是答应了,实际上就是没戏。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李珣见状赶紧救场,假意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朝匡泽云请示道:“那个,县长,这也快一点钟了,不如我们就这样?”
匡泽云点点头,再次同户主握了握手之后便欲起身离开。老支书见状,异常敏捷的蹿上来一把拽住对方的衣袖,几个村干也跟着围上去你一言我一语的,非要留几位领导在村里吃饭。
匡泽云婉言谢绝,推说下午还有事,要急着赶回去。
李珣在旁也帮着劝说匡县长下午还有个会,再耽搁怕就赶不上了。
一群人扯来扯去好半天,老支书才悻悻然的放开手,再三请求匡县长有时间再来指导工作之后才放他们离开。
回去的路上,匡泽云问起江春水刚才出去干嘛了,江春水如实回答,把听来的情况都说给对方听了,最后还是没克服住想要在领导面前表现一番的小聪明,洋洋洒洒的发表了一番自己的看法。
见匡泽云没做声,江春水便有些心虚,忐忑道:“县长,我是不是......”
匡泽云摆摆手,没让江春水继续说下去:“没事!下村来多走走是好事,总跟着李珣她们走其实看不到什么东西。”
“那修停车场的事?”
匡泽云转头望向窗外,隔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再说吧。”
江春水不明所以,但还是习惯性的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的是,作为一名挂职常委、副县长,匡泽云在县里的影响力可谓微乎其微。
在许多事情上,无论是县委还是县政府似乎都选择性的遗忘了匡泽云这位挂职县领导。他没有具体的分管部门和业务,在拟定常委分工的文件上也只是笼统的一句:协助县委抓好扶贫工作。其他常委都有办公经费,有副主任跟着,有专职司机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服务。唯独匡泽云没有,甚至于偶尔有朋友过来,吃顿烧烤的钱还得回原单位报销。
所以在停车场这个事情上,匡泽云没有松口,也没法松这个口。
有一百的力气,就别去挑两百斤的担子。
这是匡泽云小时候父亲常教导他的一句话,他一直铭记在心。也正因为从不逞强,从不勉强自己去做那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情,所以虽然起点不高,但匡泽云还是顺风顺水,格外平稳的一路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不觉间,已是入冬的时节。
高山上的树木尤为坚韧,峻岭低温也丝毫不能减其翠绿。
望着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林木,匡泽云突然生出了一股格外亲近的感觉。
这高山,这杉木,不正像他自己么?从不会木秀于林,于山颠处招摇。只是在不引人注目处拼命生长,慢而无错,不经意间却已是参天巨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