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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江春水回房间继续改稿子。下午他让吴鑫送过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免得晚上还要跑去网吧。年纪越大,他越发懂得爱惜羽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网吧也好酒吧也好,对于这种年轻人的乐园,荷尔蒙爆棚的场所,他向来都是怀抱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江春水宁可多费点力气让吴鑫专程跑一趟。
稿子改到一半,左江县委党校的副校长彭凌云在群里发消息,说请大家宵夜,地点就在酒店旁边的夜市。彭凌云没具体艾特谁,看起来像是邀约了所有人,但江春水知道自己并不在受邀之列。
他一直在乡镇,除了县扶贫办经常需要打交道还认识几个领导之外,整个左江同他相熟的副科以上领导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以他的级别,不值得彭凌云专门打电话过来邀请他过去。而以他的智商,也不可能傻乎乎的跑过去凑那个热闹。所以江春水既没像其他那些年轻人一样兴高采烈的在群里呼应,也没有像梁旭那样一声不吭的出门赴约,而是当做没看见消息一样,老打老实的呆在房间里准备明天的讲话稿和课件。
梁旭宵夜回来已是半夜,一进门就携裹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
“你不去真是可惜了,光是正科级领导就去了四个。”梁旭坐在床上蹬掉鞋子,眯着眼睛对江春水说道。
江春水没停下在键盘上敲击的动作,“我跟他们不熟,去了也没意思。”
梁旭道:“你不去怎么知道没意思呢?我觉得吧,这种活动还是多参加的好,起码也能多认识几个人。”
江春水敲完最后一个字,淡然道:“我认识他们有什么用,除非是他们认识我还差不多。”
梁旭笑骂道:“你小子口气倒不小。”
说完拿出手机,开始给女朋友打电话。
江春水觉得有点尴尬,飞快的核对了一遍稿子,把课件和讲话稿一并存进u盘,起身道:“旭哥,我出去买包烟。”
梁旭没空搭理江春水,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坐在大厅,江春水拿着刚打印出来的讲话稿轻声朗读,边读边修改其中不大通顺的地方,反复几次才算满意。
夜已深,酒店的大厅却依旧人来人往。江春水望着窗外时不时走过的三五成群的年轻人,莫名的有些伤感。
年轻的时候,认识的人不多,但认识的都是朋友。现在熟人很多,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却没有几个。
江春水在大厅呆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去李欣娜那里过夜的打算。明天就该他上台了,大战在即,养精蓄锐要紧。江春水走到电梯口又折回去,问前台还有没有房,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毫不犹豫的重新开了一间大床房。他并不习惯同别人同睡一个房间,那样或多或少会让他觉得有些别扭。之所以一开始没自己单独开个房间,是因为梁旭主动提出要跟他同住,那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不好拒绝。
两百多块的房钱,即便不能报销,对江春水来说也不算什么。真正令他为难的是,上去之后如何跟梁旭开这个口。
人都是敏感的,尤其是面对那些不够亲密却又区别于陌生人的熟人时,对方的感观往往越发容易牵涉到脆弱的自尊心。这种情况下,要是措辞不对就很容易让这种小事发酵成为破坏人际关系的脓疮。
江春水回到房间的时候,梁旭已经打完了电话。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江春水突然道:“旭哥,我另外去开一间房。”
梁旭愕然道:“干嘛要另外开房?”
旋即他似乎明白了过来,说道:“我睡觉不打呼噜的。”
江春水心里哀叹一声,心道果然,人心如水,常因他人而起涟漪,即便是像梁旭这样出身的人也不能免俗。
“不是,其实是......”江春水突然扭捏起来,“嘿嘿,我有点事。”
梁旭恍然大悟,笑着朝江春水指了指,“你小子可以啊,哪里都有菜。”
打消了对方的疑虑,江春水趁热打铁,把房间里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径直去了7楼刚才自己开好的房间。
临出门前,梁旭还颇为关切的提醒江春水道:“悠着点啊,记得明天还要比赛呢。”
对此江春水一笑置之。这种情况,笑而不语就是最好的回应。留白越多就越能给对方以想象的空间,反倒省了自己不少事情。
第二天闹铃一响,江春水就起床了。
洗漱完毕,江春水正准备去二楼吃早餐,不曾想门却打不开了。他试了好几次,用房卡刷、用衣架撬,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但门锁还是毫无动静。
江春水异常恼火,用座机给酒店前台打了电话,说自己被锁在了房内,让他们赶紧安排人上来处理。等了半天,酒店叫了一个保洁阿姨上来,一看说是锁坏了,她处理不了,得请专业的开锁师傅。
江春水一阵火大,就差直接抬脚踹门了。他耐着性子在电话里跟前台客服说自己待会还要比赛,请你们务必要快点。客服反倒异常冷静,用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语调说了句“好的”便挂了电话。
还差十分钟比赛就要开始了,开锁师傅却还没见到。江春水心急如焚,宣讲的课件需要提前拷贝到台上的电脑桌面上,再耽搁下去怕就来不及了。
江春水记得在房间里团团转,蓦然想起微信貌似有个传输文件的功能,拿出手机试着给吴鑫发了一个文档,果然可行。
江春水赶紧打开电脑,把课件传输到手机上,又打给梁旭,让他帮忙先把课件给拷贝到会场的电脑上去。
等江春水匆匆忙忙的赶到会场,比赛已经开始了,在台上宣讲的是第二十七号选手,只差两位就该到他了。
江春水找到梁旭,在他后面的空位上坐下,扯了扯衣领,一下功夫后背竟然侵湿了一大片。
昨天江春水在台下偶尔还会认真听一下别人的宣讲,今天他就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了,只顾拿着宣讲稿低头一遍又一遍的默读。
大学毕业以后,经常喝酒的缘故,江春水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大不如从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想把长达三千字的讲话稿背下来难度不小。所以江春水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脱稿,他的计划是,把框架和前面小半部分内容给记下来,先脱稿,利用这段时间站在台中间尽可能的配合肢体语言发挥出自己即兴演讲的优势。这样一来,即便后面再回到讲台前,不脱稿也能给人家一种他是一直在脱稿的假象。
江春水深吸了一口气,把讲稿折好收起。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临阵磨枪不说一点用没有,但真到了台上,更多的还是看个人积累的功底。
在保险公司上班时,江春水就明白,上台前的那十分钟至关重要。那段时间,如果继续埋头在讲稿内容这些死物上,不但效果不佳,反而会在无形中给人以更大的压力。临上台时,最重要的是保持状态,而非苛求内容。
当时,江春水第一次上台讲课十分紧张,带他的前辈就跟他说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叫瓦伦达的表演者,相当擅长于高空走钢索这个项目。他在一次重大的表演中,不幸失足身亡。他的妻子事后说,我知道这一次一定要出事,因为他上场前总是不停地说,这次太重要了,不能失败;而以前每次成功的表演,他总想着走钢丝这件事本身,而不去管这件事可能带来的一切。心理学家把这种为了达到一种目的总是患得患失的心态命名为“瓦伦达心态”。
9号选手上台五分钟后,江春水起身走到一个相对靠前的位置上坐下。
“把注意力放在演讲本身,而不去管这件事情可能带来的一切。”
江春水闭上眼睛默念了好几遍以上的内容,心境逐渐平静下来。
“请第0号选手上台,1号选手准备。”
主持人报号之后,江春水睁开眼睛,快步走上讲台,在同上一位选手碰面的时候,他还不忘同对方握了握手,并侧身让对方现行下台。
细节决定成败。
虽然在旁人看来江春水的做法略显多余,但江春水却明白,像类似这样的比赛,评分其实从他上台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一些旁人总习惯忽略的细节从整体来看往往会出人意料的成为一锤定音的关键。
江春水走到台中间,先鞠躬之后才回到讲台打开课件。
“砰砰......”江春水拍了拍话筒,试了试效果。
“尊敬的评委老师,领导,同志们,上午好!感谢市委宣传部给予我这次学习和分享的机会,我很荣幸能够成为这次比赛的一份子。我是来自左江县双峰镇人民政府的江春水,我今天宣讲的对象是农村党支部书记,题目是:新时代下,做一名怎样的党支部书记。”
开场白之后,江春水缓步走到舞台中间,“在正式宣讲之前,我想请大家同我一起来思考三个问题。”
江春水伸出一个手指,目光投向台下,“第一个问题,假如......”
从台上下来,江春水脚步有些虚浮。当众讲话是一件相当耗费精气神的事情,饶是当过讲师的江春水,在阔别讲台两年之后也不免感到有些气力不济。
重新回到梁旭身后的位置坐下,江春水仍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砰的剧烈跳动。梁旭玩着手机,并没有像江春水预想中的那样回过头来夸赞他几句。
江春水定了定心神,开始回顾自己刚才的表现。总体来看还算不错,但姿态语言略显僵硬,个别段落有明显的停顿,语调和语速控制的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江春水给自己打八十五分,自认为还是没有发挥出最佳的状态。
把桌面上的东西收拾好,江春水拍了拍梁旭的肩膀,“旭哥,我有事先回双峰。如果有什么情况,您给我电话。”
梁旭点点头,“行,你去吧,有事我call你。”
江春水猫着腰走出会场,等电梯门合上,狭旮的空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之后,江春水不由自主的长呼了一口气,刚才勉力维持的那一份精神仿佛在那刹那间就坍塌下来。
江春水没在市里多作停留,在酒店退房之后直奔汽车站搭乘最近的一趟班车赶回左江。回到双峰放好东西,又马不停蹄的陪着黄新下村。
在路上黄新问江春水比赛成绩怎么样,江春水说还行,比彭凌云副校长低了一分。
彭凌云是县委党校的常务副校长,是左江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写得一手好字,文采卓然,口才更是了得。宣布分数的时候江春水已经回了双峰,还是梁旭在微信上告诉他的。91分,参照前面那些选手,江春水的这个成绩相当靠前。江春水其实记不大清楚彭凌云的具体分数,印象中好像也是91分上下。但慎重起见,江春水还是跟黄新说彭凌云比自己的分数高。
黄新不懂里面的玄机,诧异道:“这么猛!”
江春水苦笑道:“后面还有三四十号人没上台,而且高级教师、党校老师占了一大半,我估计是进不了决赛了。”
黄新嗨了一声,勉励道:“没事,就当做是锻炼的机会了。毕竟人家那都是专业人事,靠这个吃饭的,犯不着跟他们比。”
江春水心底叹息一声,不免还是有些遗憾。
他原本还是很希望能够在这次宣讲比赛中拿到名次的,于他而言,那确实是一次极为难得表现机会,虽说即便给他拿到第一名也不见得会对他的仕途升迁有多大的帮助,但起码也是对自己能力的一次验证。可惜给他的准备时间太少,加上在台上宣讲时没把握好细节,这一次估计是要折戟沉沙了。
晚上回到政府大院,碰到陈勇。陈勇也颇为关切的询问江春水这次比赛的情况,江春水把跟黄新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陈勇笑眯眯道:“自信一点嘛,我听带队的副部长说你表现还是不错的。”
江春水摸不清陈勇的真实想法,只好呵呵笑了两声以作回应。到政府工作的时间一久,江春水就发现中国人的语言艺术十分有趣。很多时候,不说比说有用,留白也更考量人的功夫。所以现在很多时候,当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时候,他就笑。至于人家怎么理解他的笑,他无法左右,但总归比懵里懵懂的说错话要好上许多。
不过令江春水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自己都笃定无法晋级的情况下,他却莫名奇妙的晋级决赛了。
第二天下午,宣传部临时组建的微信群发出公告,公布了晋级决赛的名单。全左江只有两人,其中就有江春水。
江春水看到那条信息的时候,脑袋懵了,老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很快,宣传部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十分明确的告知江春水他晋级决赛了,请他做好相关的准备,具体的比赛日期另行通知。
江春水欢欣鼓舞,举起双手狠狠的替自己鼓掌。胸中似乎有股气息在那瞬间汹涌而出,说不出的快意快哉。他抽了支烟定了定神,把那条关于他成功晋级决赛的公告用微信转发给了何斌和黄新。
一分钟之后,黄新就把那条公告发到了双峰镇的工作群,接着何斌第一个评论:热烈祝贺江春水代表我县成功晋级决赛!
很快,工作群里就炸开了锅。点赞的,说要江春水请客的,起哄的,刚有人发条信息,很快就被其他人的信息给顶了上去。
江春水趴在宿舍的床上看着群里的信息一直没出声。这个时候,说什么话要相当注意。不说话不好,说话多了也不好。他思量再三,在群里发了一个大红包,艾特了所有人,说了一句,感谢各位领导鼓励。
——
周五晚上,镇领导班子聚餐。临出发前,黄新打电话给江春水,让他跟着一块去。
江春水本来跟吴鑫约好了周六去澄碧湖划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跟着去参加镇里的活动。毕竟酒桌向来都是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最佳舞台,像今晚这样领导班子齐聚的机会更是尤为难得。
到出发的时候,江春水才发现,除了他,沈丽华也在其中。不同的是,他是黄新叫上的,而沈丽华则是黄颖拉来的。
镇领导班子十一个人,加上沈丽华和江春水就有十三个人。原本安排的三台车坐得下,但稍显拥挤。江春水很有眼色的主动请缨再开一台车,刘成宝考量了一下觉得可行,便分了两个人过去坐江春水的车。
聚会的地点是刘成宝安排的,在临县的一个山庄,距离双峰有五十来公里,其中大半还是山路。江春水再地图上搜了一下,愣是没找到地方,其偏僻程度可见一斑。
按照计划,今晚所有人都在山庄住,明天吃完午饭才回来。电话里黄新刻意提醒江春水多带件外套,山里温差大,说不定早晚时分会比较冷。
黄哲和沈丽华主动上了江春水的车,江春水自然是求之不得。相对于其他人,这两个算是比较熟络的了。两个小时的车程,要是换成其他人坐副驾驶,江春水觉得自己都要闷死。
江春水跟着刘成宝的车子在前面走,一路上黄哲一直吵着让江春水请客。说你都进入决赛了,不请客说不过去。江春水跟黄哲说话没那么多顾虑,打哈哈道,今晚借花献佛,酒必须管够。黄哲自然不依,三人有说有笑,一路上倒也不觉得乏味。
下了高速,拐进国道,再进村道,最后刘成宝带着后面的三台车绕进了一条极为狭尬的砂石路。越走到里面,越是树高林密,葱葱茏茏间找不到丝毫现代文明的痕迹。砂石路不太好走,十米一小弯,百米一大弯,被山雨冲刷过的路面更是沟壑纵横,时不时会有飞溅起来的小石子碰到底盘,撞击声在幽深的山林间越发清脆响亮。
江春水开的是自己的车,不比走在前面的刘成宝,进入山路后开得尤为小心谨慎。连一直在旁边鼓噪个不停的黄哲都停了下来,生怕司机分神,一不小心就是车毁人亡的下场。
在小路上走了将近半个小时,车子驶过一座简易的拱桥之后,视线可及之处突然出现了一大片不合时宜的光亮。
一栋装修得足以称得上是富丽堂皇的四层楼房耸立在众人面前,楼顶亮着一盏功率惊人的探照灯,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江春水把车停放路边,走下车来同沈丽华对视一眼,难掩震惊的神情,咋舌道:“在这山沟里搞那么大一栋房子得花多少钱!”
黄哲表现得就要淡然许多,作为左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副科,这几年来她没少陪着领导外出接待。私人会所、五星级大酒店这些高档场所更是常客,这家山庄她也没来过,虽说光从外表上看起来就不一般,但在黄哲看来还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见江春水一脸乡巴佬进城的模样,黄哲毫不掩饰其脸上的鄙夷,嗤笑道:“花钱在其次,你没看到进来时那个路口立着的那块牌子?国家级森林保护区!在这地方大兴土木,你以为光有钱就行了?”
江春水下意识的想怂回去,眼睛的余角就瞥见陈勇、何斌他们陆续下了车,只好硬生生的把话吞回肚子里,默默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山庄的大门古色古香,江春水对建筑是外行,但也看得出来像这种由几根原木搭起来的东西造价不菲。
刚进大门,一个梳着大背头、身着白衬衣黑色休闲裤脚踏白色耐克鞋的中年男子就迎了出来。
“李书记!何镇长!怎么搞这么晚?”人未至,声先到。中年男子隔着老远就伸出了手。
陈勇快步上前,爽朗笑道:“哈哈,第一次来,找不到路,中间耽误了不少时间。下回来肯定就快了!”
中年男子又同何斌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之后,便揽着陈勇的肩膀往里走,“先搞点烧烤,垫垫肚子。”
院子里已经有七八个人,除了几名年轻人依旧在忙着之外,其他几个中年人早早就起身站在原处,一脸笑意吟吟的望着中年男子领进来的一群人。
刘成宝、黄新他们进到院子之后,各自找到相熟的人聊天,众人忙着寒暄递烟,刚还稍显冷清的山间顿时人声鼎沸起来。江春水找了个空当拉住黄哲,总算大概知道了今晚是个什么状况。
出门迎他们的中年男子叫黄纯,是马洛乡的党委书记。院子里的这些人,除了几个年轻的黄哲不认识之外,其他的都是马洛乡的党委成员。黄哲挑了几个重要人物指给江春水看,比如跟黄新聊天的马洛乡纪委书记,跟刘成宝凑在一块抽烟的马洛乡乡长。
院子里摆了三个烧烤炉,两个乡镇的主要领导围了一圈,排名稍后的坐了另外一桌。江春水谁也不认识,独自一人围着山庄前后左右转了一圈之后便自己去搬了条板凳,加入了最末尾沈丽华他们那一桌。
或许是身处山水之间的缘故,今晚领导们尤为平易近人,饶是平时总是板着脸的刘成宝都罕见的开起了玩笑。江春水本就是洒脱的性子,看到领导们那样,自然也就没再像在政府大院那样端着,时不时插诨打科几句,逗得同桌的几个女孩子笑声不断,不觉间,他们哪一桌的气氛反倒显得比旁边两桌还要来得欢快。
江春水正说得起劲,坐他旁边的沈丽华偷偷用手肘顶了顶他,低声道:“低调点,这些话我们爱听,领导不一定爱听。”
江春水心底悚然,立马醒悟过来,借着往烧烤上抹料的动作掩饰,赶紧打住了话头。
八点钟,晚饭正式开始。为了便于交流,黄纯刻意把两个乡镇的人打乱开来,交叉着坐了三桌。
江春水本来坐着最末尾那桌,后来刘成宝把他叫过去,让他帮忙干点倒酒、倒茶之类服务工作。江春水自然没有异议,不过很快他就觉得自己去跟刘成宝一桌明显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等所有人落座,江春水筷子还没拿起来,刘成宝就站了起来,说今天是来向马洛学习的,第一杯干了。说完话,不等旁人反应,一仰头,能装三两的酒杯就空了。
书记镇长,外加几个美女都坐在门口那一桌,江春水他们这桌就属刘成宝级别高。主*发话,众人自然不敢不从,都响应领导号召喝了第一杯。
江春水喝完酒,喉咙像是火烧过一样的难受,他赶紧喝了一大口茶压了压。
没等他坐下,刘成宝就朝他使了一个眼色。江春水会意,拿起酒瓶从刘成宝开始,按顺时针方向逐个过去帮倒满酒。
刚把所有人的酒都倒上,没容江春水夹一口菜,马洛乡的纪委书记就又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双峰的领导大驾光临,我们马洛蓬荜生辉啊!来,我敬大家!”
江春水心底叫苦不迭,心想刚我倒酒的时候你们是喝汤的喝汤吃菜的吃菜,基本上都缓过来了,我可是什么也没吃的啊。
酒桌上讲究个有来有往,刚才刘成宝代表双峰敬了一个大家都喝了,现在人家马洛的领导敬酒不喝绝对说不过去,所以无一例外,整桌人又跟着马洛乡的纪委书记干了第二杯酒。
第一杯干,第二杯干,第三杯干......
等到第五杯酒下肚,江春水已经有些上头了。
坐他旁边的两人喝完第二杯酒就借打电话的幌子出去躲酒了,连接缺了三杯之后才回来。江春水不是不想躲酒,而是刚喝完就得帮忙倒酒,等倒酒回来又得接着喝,根本就没有躲的机会。
喝完第五杯酒,江春水过去给刘成宝第一个倒酒,竟然发现对方的酒杯是满的。见江春水拎着酒瓶走到自己旁边,刘成宝脸不红心不跳的给了他一个眼色,江春水低头看见对方脚下摆着一瓶刚开的矿泉水,顿时了然。移花接木,趁别人不注意把杯子里的酒换成水这一招在酒桌上相当常见。不过江春水纠结了半天还是没敢现学现卖。刘成宝是领导,耍点花招人家看见了也会当做不知道。但他江春水耍花招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说不定还要被人罚上几杯。
好不容易挨到马洛乡的书记、镇长过来敬完酒,江春水粗略估计自己今晚怎么的也应该喝了接近两斤了。
一斤多4度的白云边,绝对过量了!
江春水知道自己的酒量,白酒最多也就是一斤,超过这个量,绝对醉。
脑海中仅剩那点清明让江春水离开了酒桌,跑到了外边。外边的烧烤炉已经被人重新点着了火,几个司机模样的年轻人聚在那里撸串。江春水挤进去坐下来,顾不上打声招呼,拿起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块烤好肥肉放进嘴里。
无数次醉酒的经验告诉他,喝醉酒之后最好多吃点东西垫肚子,不然等下吐起来都能把人的胆汁给吐出来。
江春水坐在烧烤炉前,不顾形象的拼命吃肉。他要赶紧吃饱,然后赶紧找个房间躺着,只要关上了门,怎么吐都无所谓。
醉酒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醉酒。每一次酒局,人们都希望有一个人醉酒出糗,但无一例外,又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醉酒的那个人是自己。
江春水正埋头苦吃,猛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江春水抬起头,就看见马洛乡的乡长笑眯眯的在自己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乡长!”江春水下意识的想要起身,结果给对方一把按在了板凳上。
“坐!坐着吃点烧烤。这酒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乡长从铁丝网上拿起两串烤好的牛肉,递给江春水一串,笑道:“我们马洛的烧烤还不错,最早在乡里做的那个师傅现在都去上海开店了。”
江春水点点头,“我也听说了,现在八桂各个市都有马洛烧烤,就是不知道这些店是连锁的还是只是打这么个招牌。”
乡长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半一半吧,大部分是老师傅教出来的徒弟,剩下的也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了。我们马洛人不会做生意,更别提什么品牌意识了。”
江春水有些唏嘘,情不自禁地感慨道:“真是可惜了。”
乡长揭开一罐啤酒,递给江春水,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问道:“小老弟贵姓?”
江春水伸出双手,恭敬的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啤酒,答道:“乡长,我是双峰镇的扶贫助理,小江,江春水。”
乡长未置可否的哦了一声,拿起易拉罐同江春水碰了一下,轻抿了一口。
江春水正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干了,乡长像是未卜先知般的伸手拦住,劝道:“随意就行了,不用喝哈酒。”
江春水自家人知自家事,刚才在里面就过量了,这一罐再喝下去,十有八九会现场直播。但人家乡长不说话还好,既然这么说了,他要还真按人家说的那样随意喝一口,那就真是蠢不可及了。
“乡长,我干了。”江春水一咬牙,咕咚咕咚一口气没换直接喝完了手里0毫升的啤酒。
果然,见江春水主动要干,乡长也没拦着,只是在江春水扔掉已经被捏扁的易拉罐之后,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对方。
喝酒最忌讳混着喝,江春水喝完那罐啤酒,脑袋越发晕眩起来。他强撑着那点清醒,兀自不忘拍对方的马屁。
“乡长,对您我是久仰大名,不过今天见了本人,还是觉得闻名不如见面......”
不知过了多久,江春水感觉脑袋越来越沉,眼睛开始打架,周边的人和物仿佛都倒转了过来。迷糊中,江春水听到有人叫唤自己的名字,接着有人拉扯着自己上了楼梯。
嘣的一声巨响,眼前突然多了好多人,有人在推搡他,有人凑在他面前咆哮......
江春水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特别奇怪的状态,他能很清楚的看到眼前的景象却听不到声音,也不明白自己再干什么别人在干什么,他就像已经灵魂出窍,漂浮在空中看着一大群人围着自己在那个陌生的房间里表演哑剧......
“咕咕咕......咕咕咕......”
公鸡在打鸣,在空旷的山林间,像极了平如镜面的湖面上突然投下了一颗石子,引起涟漪阵阵。
江春水猛地惊醒过来,赫然发现自己正仰面八叉的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江春水使劲闭上眼睛又打开,如此重复几遍,目光所及之处的重影才渐渐消失。
房间是标准式的酒店设计,窗帘没拉,窗户外边十来米就是葱葱郁郁的林木和草丛,半点人工修缮的痕迹都没有。
江春水刚坐直身子,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是宿醉后的遗症,但找了一圈,他也没有发现房间里有可以喝的东西。
凌晨五点半。
江春水拿过摆在床头的手机瞄了一眼时间,心底越加慌乱。
他只记得昨晚九点多的时候自己是坐在马洛乡乡长的旁边,喝了一罐啤酒,貌似还拍了对方不少马屁。但之后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春水一点也回想不起来了。
恐惧来源于未知。
越是想不起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春水的心里就越发打鼓。江春水有过几次醉酒的经历,他知道自己彻底醉了之后的样子有多难看。拍桌子、唱歌、吹牛、骂人、乱拨电话......凡是醉酒之后其他人会干的事情,他江春水一个不漏,全是惯犯。
要是在领导面前失态了......
想到昨晚镇里的领导都在,江春水越发忐忑不安起来。他打开手机仔细看了一遍,还好昨晚六点之后都没有通话记录,几个通讯软件里的聊天记录,时间最后也都停留在昨天傍晚。江春水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努力拼接残留在脑海中的那些影像,希望从那些细微的线索里还原昨晚的整个场景。可惜都是徒劳,江春水确信无疑昨晚自己是喝断片了。
江春水赤着脚下床,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大山里的水在夏天的早晨依旧冰冷刺骨,彻底打消他洗个澡清醒一下的想法。
江春水走出卫生间,仔细打量了一圈房间。垃圾桶摆在床尾,里面是足足半桶泛着恶臭的呕吐物。床单凌乱,床头部分甚至露出了底层的木板。白色的板鞋上面全是污渍,根本分不清粘在上面的那些红的黑的是什么东西。
江春水弯腰从墙角捡起已经湿透了的袜子,随手丢进垃圾桶。山里天亮的早,公鸡打鸣之后能见度就慢慢高了起来。江春水左右想不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决定还是得趁其他人还没起床的时候先走一步,免得待会见了面自己难堪。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丑事。
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那些最近发生的新闻,却从来不会真正在意那些历史上脍炙人口的轶事。
任何事情都有其保质期,看别人出糗也不例外。江春水深知人性的劣根性,现在同昨晚看自己笑话的那些人碰面和两天以后再同他们碰面绝对是天壤之别。
现在见了,无形中会让影响往坏的方面呈几何倍数增长。两天以后再碰面,经过几十个小时的沉淀,人民扩散的欲望则要降低很多很多。
想到这里,江春水不再犹豫,强忍着不适开门下楼,待走到停车的地方一摸口袋才发现,车钥匙竟然不见了。
回到房间找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车钥匙,江春水颓然坐倒在床上,心情瞬间跌落到了谷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