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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世伟独自一人蹲在村口的大路旁,时不时站起来往马路那边望去两眼。
彭世伟是凤凰村的支部书记,放在整个左江县也算得上是少有的老资格。
干了几十年的副科常见,连任十几年的村支书难找。
农村是最现实的地方,农民则是一个最实际的群体。在那些淳朴憨厚的表象下面,土地上的弱肉强食丝毫不比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里的勾心斗角来得逊色半分。农民不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选举的时候不受资历、学历那一套规矩的约束,谁能给村里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就选谁。不然就是县长的亲戚或者清华北大的高材生也不顶用。当然,这也是一个相辅相成的东西。有实力的人才能做支书,当了支书之后说话就更管用。所以,虽说这些村干部私底下没少抱怨说工作难做,工资太低,容易得罪人之类的屁话,但真要不给他们当这点芝麻官了估计他们比谁都还要着急上火。
在村里连任几届村支书很不简单,困难程度绝不亚于一个毫无根基的农家子弟做到厅级领导。所以彭世伟是一个牛人,一个绝对比他外表看起来厉害得多的牛人。
就是这么一个在村里一言九鼎的牛人,现在正蹲在村口,眼巴巴的等着那辆丢在路边都没人会动心思去偷的面包车。
江春水隔老远就看到了站在路边使劲挥手示意的彭世伟,他转头想提醒一下黄哲,却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神和记忆力要远比自己想象的厉害。
黄哲停下用草帽扇风的动作,抿着嘴唇道:“靠边停车吧。”
江春水自然未置可否,在乡镇工作,下村同村干喝酒是家常便饭。碰上那些比较热情好客的群众,早早候在路边等政府车到就拉人去吃饭的事情,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车刚停下,彭世伟那张略显浮夸的笑脸就凑到了车窗前,目光自然而然的越过江春水径直投向黄哲。
“黄副,怎么来村里都不打个电话,是不是我们工作没做好啊?啊哈!”
黄哲的笑容看起来似乎比彭世伟的还要灿烂几分,针锋相对道:“哪能啊!谁不知道我们彭支书是双峰出了名的优秀村支书,奖状多得墙上都挂不上了,工作哪还能做不好。”
由于中间隔了一个江春水,黄哲只得往前凑了凑,略微俯身,以便能够同对方面对面的交流。
江春水不经意扫过一眼,目光所及之处雪白一片,白的触目,大的惊人。
察觉到江春水异样的反应,黄哲下意识的伸手挡在衣服的开领处,恶狠狠的剜了对方一眼。江春水若无其事的移开猥琐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姿态。
彭世伟没留意到黄哲的脸色变化,双手扒拉在车门,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黄副说笑拉!我们凤凰村呐,领导都不爱来,没有领导指示,我们的工作也很不好开展啊。”
“我是什么领导嘛!我就是书记镇长手底下的一个小兵,专门为支书你们服务的。”
话一出口,黄哲就意识到不对劲。要是在酒局上厮混惯了的人听到这句话,难免不会想歪了去。虽说彭世伟当下并没有流露出丝毫领会一语双关的意思,但黄哲知道,这样的男人反而最危险。那些往往越道貌岸然,成天以柳下惠自居的男人,做起坏事来那叫一个顺溜。反而是那些满嘴不着调,表现得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坏人的男人,别看嘴上叫得响,但多是有贼心没贼胆的货色。
黄哲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刚才来的路上还跟小江说,中午是不是去支书家蹭顿饭呢......”
没等黄哲说完,彭世伟就大声道:“饭必须吃啊!知道你们来了,我老早就让你嫂子在家弄了一大桌子菜等着了。不是我吹牛,黄副,我老婆的手艺那是这个!”
说道这里,彭世伟抬起右手竖起大拇指。似乎是觉得说服力不够,他又推了推江春水,“小江,你说是不是?”
江春水跟彭世伟关系相比其他村支书算是比较好的,此时只得配合他,死命点头,“对对对,嫂子的手艺那是没话说的。”
但实际上江春水也没去彭世伟家里吃过饭,一来江春水之前在政府大院里太过于特立独行,领导出去接待也好下村应酬也好都不喜欢带着他。二来彭世伟这人有个不成文的讲究,平时请人吃饭都是下馆子,请领导吃饭才往家里带。江春水跟他熟归熟,但终究还是没能让彭世伟破例。
农建国退休前有次同江春水下村时就说,要是哪天彭世伟叫他去家里吃饭了,那就说明江春水已经得到对方真正的认可,算是在万宁片区站稳脚跟了。
江春水起初不以为然,但后来仔细一琢磨却觉得非常有道理。平时越好说话的人,到了关键时候,碰到原则问题往往也最不好说话。别看现在大部分村干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起来关系好得不得了,但真到了需要他们出死力的时候,江春水估计八成自己说话还是不管用的。像彭世伟就是最好的例子,平时关系好归好,但仔细回味就会发现客套形式的东西要多过感情层面的亲近和认可。
在乡镇工作,重点在农村,关键在农民,从根本上来说在于群众认不认可。
在乡镇混了两年,江春水也清楚,下村做工作要是连村干这一关都过不了,群众更不会把干部当回事。
对比90年以前,现在政府同农民之间的关系变化可谓天翻地覆。农业税一免,不仅意味着政府失去了一项制约农民的最有效的手段,也在无形中让农民丧逐渐对政府失去敬畏和感恩。
几千年来,种地交税天经地义。交税不仅是为了维持国家机器的运营,其行为本身更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以交税来确立国家对于土地的绝对控制权。当农民不用交税,甚至国家还给予大量的补贴,“地谁在种就是谁的”这样的言论就为民众所认同,土地的归属就会变得模糊,农民同政府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契约便再无约束作用。在这样的形势下,做好农村工作,跟农民打交道就必不可免的要把重心放到作为枢纽,能居中协调上下关系的村干部身上来。
村干是群众选出来的,虽说在这个年代无论是谁都很难在一个地方特别是农村做到一言九鼎、一锤定音,但相对于外人身份的政府干部,村干无疑还是深得民心,可以代表大部分人声音的存在。
搞定村支书就相当于搞定了大部分村干,而搞定村干就相当于搞定了大部分群众。这是在基层,那些做了一辈子农村工作的老干部们不足为外人道的一条金科玉律。
黄哲不是从没接触过农村工作的雏儿,自然深明这里面的道道。虽说来之前她只是想到片区内的各个村转转,熟悉一下基本情况,但真碰上了村干,特别还是像彭世伟这样专门候住自己的情况,还真不能避而不见,不仅不能不见,反而还要特别注意放下身段去笼络交好。这跟级别无关,跟性别也无关,只跟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那些规矩有关。
彭世伟显然是蓄谋已久,等黄哲他们进了门才发现,不大的院子里竟然摆足了四桌饭菜。不仅村两委成员一个不差全部都在,还有好些从凤凰村出去,现在外面发展得不错的翘楚。其中最出彩的自然是彭世伟的胞弟:彭世强。市发改委的副主任,正儿八经的副处级,算起来黄哲都得老打老实的叫人家一声领导。
黄哲一到,立马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彭世伟亲自迎到门口,其他人也都离座起身。作为在场唯一的女性,一进门就突然陷入了几十号男人的包围圈,饶是一向自诩男人婆的黄哲也有些窘迫。
但不等黄哲镇定情绪,彭世强已经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酒杯,递给黄哲一只,笑道:“我今天不是什么副处级领导,只是一个普通的凤凰村村民,同在座的其他人一样,都是黄副镇长治下的百姓,都必须坚决服从双峰镇党委政府的领导。这样,我带个头,先敬我们父母官一杯,待会你们再一一过来汇报工作,好不好?!”
周围一帮大老爷们轰然叫好,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竟然还鼓起了掌。
彭世强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抬起,在空中做了个向下压了压的动作,环视左右一圈,等嘈杂的声音平息,这才转过头来看着黄哲道:“来,黄副,我们走一个!”
众目睽睽之下,黄哲不可能驳领导的面子。手里的酒杯是农村常见的那种用来喝水的杯子,说是杯子其实没比饭碗小多少。望着一直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的彭世强,黄哲强挤出一点笑脸,可怜巴巴道:“强哥,我酒量不行,您随意我喝一半行不行?”
“行!”彭世强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正当黄哲如释重负准备跟对方碰杯的时候,彭世强又接着说道:“但得喝下面那一半!”
周围顿时又是一阵应景的叫好声,纷纷为彭世强彭主任鼓掌助威。
黄哲左右望了一眼,心底叫苦不迭。
在酒桌上让女人喝酒是男人最大的乐趣,尤其是像彭世伟这样还做点领导的男人,让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人喝酒甚至醉酒是会相当有成就感的。现在黄哲是骑虎难下,看彭世伟的样子,这杯酒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了。自己要是再磨蹭下去,彭世伟心里肯定不爽,自己待会反而会变得更被动。
想通这个关节,黄哲不再犹豫,一咬牙,跟彭世伟碰了一下杯之后,干净利落的喝干了满满当当的一大杯高度白酒。
五十三度的白酒一入口,一道烈火灼烧般的辛辣感一路从喉管翻滚到胃里面,呛得黄哲差点没当场飙出眼泪。
黄哲勉强压下胃里的不适感,将空酒杯倒置过来,强颜欢笑道:“强哥,我这可是舍命陪领导了。待会你可得给我缓一缓,总不能让我空着肚子陪你喝酒哈。”
人说,中国式酒局是一场权威与服从的表演,是一场毫不留情的权力游戏。彭世强深以为然。酒桌的种种无一不是权力延伸的另类表现方式,让他人特别是异性在酒桌上屈从于自己的意志,对于彭世强来说,快感丝毫不亚于让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冰山美人匍匐在自己的胯下。
对于黄哲的表现,彭世伟相当满意。他很享受这种建立在自己权力基础上的征服感和控制力,站在山顶俯瞰众生,予取予求的感觉当真是妙不可言。
彭世强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点头道:“这个必须的,现在是和谐社会,讲究的是民主自由嘛。黄副你要不愿意陪我们这些乡下人、泥腿子喝酒,难道老哥我还真能强灌你不成?!哈哈哈,不过黄副是爽快人,我们就喜欢跟爽快人喝酒。这样,你先吃点东西,来来,就坐我那桌!”说完,不给黄哲拒绝的机会,彭世强伸手绕过黄哲的后背,揽着她的肩膀,强拉着对方坐到了最里边那桌的位置上。
有彭世伟这样的大领导坐镇,加上作为在场唯一女性的黄哲,江春水这种乡镇公务员就变得透明起来。有领导在场,彭世伟就顾不上江春水了,也没有人过来招呼江春水入座,江春水更不会傻乎乎的自个往主桌上凑。上位者可以无视低于本身的规则,怎么舒服怎么来。但像江春水这种出身卑微的人,只要想要活得稍微体面一些,审时度势就是一门必修课程。在这种场合,要是他还觉得就因为自己是跟黄哲一块来的就应该有资格坐在一块,那就只能说明他这两年在基层算是白待了。
弱者为强者让路,位卑者为权重者让位,这是自然规律。对此,江春水没有丝毫不适。没有人招呼他入座,他就自个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跟江春水坐在一块的是几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看装束,江春水估计应该是被彭世伟临时叫过来帮厨的村民。
江春水掏出烟散了一圈,桌子上的尴尬气氛便淡了不少。烟搭桥酒牵线,这话放在农村最适用。笑着接过江春水递过去的烟,几个刚还有些拘谨的汉子也主动同江春水聊了起来。
主桌那边一动碗筷,其他桌才跟着动作。几个村民要给江春水倒酒,江春水以待会还要开车为由拿掉了眼前的酒杯,顺手藏到了桌子底下。
农村喝酒的节奏很快,江春水吃饭的间隙瞄了主桌那边几眼,发现黄哲已经喝了不少,整张脸红彤彤,在一群大老爷们中越发衬托得她娇艳靓丽。
江春水起初还想着是不是要过去帮忙挡点酒,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自己这样冒冒失失的过去,搅了大领导的兴致,十有八九会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黄哲该喝的酒挡不下不说,估计自己还得被灌趴下。
江春水也不是没有过端杯酒过去敬彭世强的念头,四十来岁的副处级领导,要是运气好能结下一段善缘也是好事。但江春水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这个极具诱惑力的冲动。要是黄哲愿意带着自己过去敬酒还好说,现在没人引荐,自己毛遂自荐不是不行,但要想靠一杯酒就让对方刮目相看,甚至留下印象,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机缘之所以为机缘,就在于它是可遇不可求的。太刻意的东西不能算作机缘,只能归为经营的范畴。没有一定实力,没有台面上的筹码和台面下的交易,想要无论社会地位、年龄还是资源权力都胜过自己无数筹的上位者郑重其事的对待,甚至另眼相看、搭把手,那无异于痴心妄想。
在这个喧闹的场合,江春水突然想到了刘华煊。
那个虽说与自己并无太多血缘关系,却是自己生活当中唯一一个跟自己勉强扯得上点关联而且具备给予自己帮助能力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这个江春水曾经的最大希望,现在可能比自己还要更焦虑。自己焦虑是因为前途未卜,压根看不见未来的模样,也不知道在前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景象。而刘华煊则恰恰相反,他焦虑的根源在于结局已经注定,他比谁都清楚在那前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江春水突然觉得有些荒唐,要照这个思路,比起曾经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刘华煊来,自己现在的状况岂不是算是万幸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