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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江春水没来得及欣赏草长莺飞,也来不及把灌了大半个月苞谷酒的脑袋弄得清醒一点,两个极具爆炸性的消息就迎面而来。
第一件令江春水猝不及防的事情是,双峰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包括人大主*在内,镇党委班子一下子就调整了五个人,说是大换血也不为过。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江春水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又聋又瞎的残废,哪怕外面已经是电闪雷鸣他依旧毫无察觉。
直到新来的几个领导走马上任,江春水才知道这件事情。事先没有任何人跟他预警,哪怕是他自认为同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谢君,在走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也没有跟他透露过一分半点。
江春水有些泄气,不是恼怒谢君对自己的刻意隐瞒,而是灰心于自己在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之后,在这类至关重要的人事调动上面的信息依旧如一年前那么闭塞。
关系是需要时间、精力和金钱去经营的,但经营关系就好比农民侍弄庄稼,收成如何跟种子品质好坏有关系,跟平时是否用打理有关系,但决定地里收成的得看老天爷的是否肯赏口饭吃。江春水现在有钱,这意味着他不必像别人一样,为了一顿宵夜扣扣搜搜。在酒桌上,陌生人成为的朋友的几率会大幅增加,尤其还是在做东的总是同一个人的时候。但实际上,也仅限于此。
酒肉朋友好找,患难之交难寻,更别提是可以给予助力的贵人。
江春水从不吝啬于在经营人际关系上面花钱,这也是他能在短时间内从一个深居简出的孤家寡人一跃成为政府大院内年轻人一致拥戴的老大哥的主要原因。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从来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但金钱可以买来明面上的一句亲热至极的“春水哥”,却照旧没能让江春水像本地人一样春江水暖鸭先知。酒桌上称兄道弟没问题,但一涉及到互利互惠的事情的时候,再亲密的朋友也会变成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互利互惠才是王道,要想从我这里拿到东西,你总得拿得出相应的东西来换不是?
消息灵通有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消息互通。作为一个外地人,江春水并没有多少可以与其他人相通的信息,特别是在那种具备前瞻性的的消息上,江春水完全没有自己的信息来源,自然也没法让别人主动递出橄榄枝。
在政府部门,总有那种级别不高但消息却格外灵通的人存在。在那背后,涉及到的则是小池塘里的暗流涌动和帮派林立。
一下子涌进来五个新面孔,政府大院里的气氛也徒然变得不大一样起来。这种变化明面上看不出来,但江春水心底却能清晰的感受得到。
由于还未到开人代会的时间,新来的几个领导目前都还属于有实无名的状态。不过大家都知道开人大会选举也就是个形式,最多三个月后,这些人便能名正言顺的去掉那个“代”字或者在加上“党委委员”四个字。
江春水是个脸盲,加上黄英走之后信息越发滞后,起初那两个星期,在大院里偶尔碰到新来的领导,江春水甚至还犯过叫错人的低级错误。
左江是中组部挂点的县,历来推崇提拔任用年轻干部。但这一批新来的领导的平均年龄还是年轻到了让江春水觉得匪夷所思地步,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比江春水还要小上几个月。
人比人气死人。看完从党政办那边要来的这几个新任领导的基本资料,江春水没来由的赶到一阵胸闷。
二十多岁的副镇长,对江春水的打击尤为沉重。
江春水垂头丧气的窝在办公椅上,心想着自己是不是该把目标略微调低一些,厅级领导不行,处级领导总可以搏一搏吧?
想到还有两年就该三十了,江春水越加沮丧起来。
仕途如长跑,实际上起点就已然决定了终点。
江春水没关系没背景,想找个正科级以上的领导沾亲带故都难。先天不足后天来补也不是不行,但偏偏当年不争气,毕业院校既不是985也不是11,算来算去,着实没有一样可以拿出来弯道超车的东西。如果祖坟不冒青烟的话,江春水琢磨着自己这辈子最多也就只能混个正科退休而已。
未来几十年就只能爬两级?只是那么一想,江春水都觉得悲哀。
“江春水!你在干嘛呢?!”一个蓄着短发的女人风风火火的闯进扶贫办,看见一脸生无可恋表情瘫在椅子上的江春水,没好气的问道。
短发女人是新来的党委委员,副镇长黄哲,年纪没比江春水大两岁,却已经是老资格的副科领导了。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她更是全县出了名的政坛新星,不少人都笃定她在四十岁之前可以走上县处级领导岗位。
“黄副,有啥指示?”江春水歪过头,没精打采道。
黄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手撑住办公椅的上沿,一手叉腰,从江春水角度往上看去,重峦叠嶂好不壮观。
见江春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黄哲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向来以男人婆文明的她也不禁红了脸,毫不犹豫的就是一巴掌拍在江春水头上,气急败坏道:“往哪看呢!”
江春水夸张的大叫一声,伸手揉了揉被黄哲拍红了一大块的后脑勺,坏笑道:“你以为我往哪看呢!嘿嘿!”
黄哲没理会江春水的装痴扮傻,故作严肃道:“有空没有?有空就陪我下村!”
没等江春水搭话,她又加了一句,“看你也不像是在忙的样子!我跟党政办说了,你待会直接过去拿钥匙!”
说完也不管江春水答应与否,转身就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回头交代道:“动作快点啊,我在大院门口等你,别磨磨蹭蹭的。”
黄哲刚到双峰就被人在背地里取了个“霹雳火”的绰号,性子急脾气火爆,江春水平时跟她斗斗嘴还行,但内心深处,面对这个雷厉风行的男人婆,他还是忍不住的犯怵。
等黄哲一出门,江春水就赶紧起身,没理会旁边陆菲等人的揶揄,跑去党政办拿车钥匙。
“沈洁,黄副让我来拿车!”江春水没等进门,隔着窗户就朝沈丽华嚷道。
黄英走之后,党政办的负责人就换成了沈丽华。
这个从教师岗位转行过来的女孩子有着南方女人少见的身高和骨架,但与其体型相反的是,沈丽华为人处世总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不急不躁,但偏偏又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短短两年时间,她就了江春水之外领导眼中少有的几个能独当一面的干将。不同的是,江春水是让人又爱又恨,欣赏的往天上捧,看不顺眼的往地上踩。而沈丽华却是出了名的好人缘,不仅同事间关系处的好,党委班子那么多人里面更没有一个不看好她的。
“哦。王茜,你帮你江哥拿一下,就在刘亚萍那桌子下最上边的抽屉里。”沈丽华抬起头,左右看了一圈才发现趴在窗台上的江春水,等江春水作了个抹方向盘的动作才回过神来,赶紧让旁边的小姑娘帮忙拿钥匙。
王茜是今年的选调生,刚来没几天,还不大熟悉情况,在抽屉里找了半天,王茜不禁一阵头大。抽屉里满满当当的全是钥匙,就是不知道哪把是车钥匙。
“沈姐,是哪把?”王茜手里抓着一大串钥匙问道。
沈丽华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收敛起了这个细微的动作,起身走到王茜身旁,从她手里拿过那串钥匙,“你看,钥匙上都贴有标签,红色的是领导办公室的钥匙,蓝色的是各个站所的钥匙,车钥匙就5把,喏!这个就是你江哥要的那个车的钥匙,上面贴着车牌号的呢。”
沈丽华说到这里,麻利的从钥匙环上取下一把钥匙递给江春水。
“还好没给我589,那车刹车都能把我脚底板给踩断。谢了啊,沈姐!”江春水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笑道。
“你那么大力气怕什么!”作为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学生,沈丽华对江春水这个比自己小了两届的师弟的态度显然不同许多。
江春水愁眉苦脸道:“算了吧,我还是留点力气回来写材料好了。”
沈丽华摆摆手,示意江春水快走,转头接着跟王茜道:“589是那辆白色面包车的钥匙,呃,那个车的刹车有点问题,要是其他车在家就尽量不要派。688是那辆桑塔纳的,这个车是人大的,其他领导要用的话必须经过田副主*同意才行......”
江春水开车到大院门口,黄哲已经等在那里了。拉开副驾驶的门,黄哲一坐上来就取下头顶的草帽不停扇风,抱怨道:“这都什么破车啊,连个空调都没有。”
“要不您跟田野副主*说一声,我们开那台桑塔纳去?”
田野是新来的人大副主*,也就是那个年纪比江春水还小,让他锤足顿胸了好几天的全县最年轻副科干部。县人大前两年配了一台新款的桑塔纳给双峰,是镇里除了镇长专用的那台现代胜达之外唯一有空调的公务用车。大太阳的开台没空调的破面包车别提有多受罪了,江春水眼巴巴的望着黄哲,心想要是能换那台桑塔纳就好了。
不过江春水的如意算盘还是没能打响,黄哲想都没想,直接就否决掉了,“算了,又不去多远的地方,没空调就没空调吧,你把窗户摇下来,待会开车就凉快了。”
江春水腹诽不已,挂上档,故意一脚大油门,面包车刷的一下子就冲了出去,把黄哲吓得半死,捂着胸口骂道:“江春水你要死啊!开这么快!”
江春水咧咧嘴,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道:“这车就这样,油门松,稍微用点力就往前冲。”
黄哲半信半疑,但还是放弃了臭骂江春水一顿的想法,生怕这没脑子的家伙等下一生气又来个急刹车,会直接把自己给甩车外边去了。
看着黄哲默默的系上了安全带,江春水心底好笑,问道:“黄副,我们去哪呢?”
“四个村都逛逛。”黄哲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漫不经心的说道。
上周班子会对各个副职的分工和联系村做了重新安排,黄哲顶替粟宁群联系万宁片区,分管农业、扶贫工作,刚好是江春水的顶头上司。
“那我打电话给支书,让他们在村部等着?”江春水瞄了一眼正盯着窗外发呆的黄哲,都说没点气质的女人都不敢剪短发,虽说江春水嘴里不肯承认,但不得不说黄哲确实是那种不是特别漂亮但却特别有味道的女人。
“不用,我们就自己走走,一个村一个村的走,最好把所有的屯组都走完。”黄哲不假思索道。
“好咧!”江春水答应了一声,没继续找话题,专心致志的开起车来。
江春水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黄哲,他就觉得自己跟她犯冲。
由于黄哲分管扶贫,又是江春水他们工作组所在片区的联系领导,两人这段时间来碰面的机会不少,每次见面,江春水鬼使神差都忍不住打趣对方几句,黄哲就更直接了,从不在嘴上跟江春水争一时之长短,能动手的时候从不动口。
时间一长,两人莫名其妙的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虽说一见面还是会针尖对麦芒的互怂,但两人相处时江春水却反而出奇的感到随意自在。
“这片果园是谁在管?”黄哲走到路边,指着面前那块写着“XX村发展集体经济示范种植园”的牌子问道。
“支书咯。”江春水看都没看牌子上的内容,直接答道。
这两年,江春水跟着农建国下村不说一千次也有一百次了,片区内的情况不说完全掌握,但也差不离多少。
“不是集体经济么?怎么也给支书管?”黄哲疑惑道。
江春水嗤笑了一声,没好气的说:“牌子上写是集体经济就真是集体经济啦?黄副,这地都是人家支书的,跟集体经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这个牌子还是我挂上去的,哦,不对!是粟镇长让我们挂上去的。”
黄哲点点头,阴沉着脸没说话。她之前也在其他乡镇任过副职,知道这块牌子多是镇里为了应付上级检查临时找块地树起来的。
中央现在有个提法,叫做“抓铁有痕”。但越到下面,这个本来是为了提升工作效率的要求反而成了“形式主义”泛滥的源头,无形中更大大加重了基层工作人员的负担。
“痕迹做得好,就是单位宝。领导拼命夸,上级提拔早。最笑检查组,被人当傻瓜。心知肚里明,装聋又作哑”网上这首流传甚广的打油诗,无疑是基层工作中“以痕迹论政绩”的形象写照。
“上级压下级,一级压一级,级级加码,马到成功。下级骗上级,一级骗一级,级级掺水,水到渠成。”
想起前些天跟一位老领导吃饭时,老人家痛心疾首说的一句话,黄哲的心头越发沉重。
在旁人看来,她无疑是命运的宠儿。在仕途这条从古至今几千年以来从来都是最晦暗曲折的道路上,有的人披荆斩棘、宵衣旰食遇见的却是杂草丛生,穷山恶水,最终湮没于夜幕深沉。而有的人从不起早,就那么漫不经心的走着走着,就是杨柳依依,琼楼玉宇,前程似锦。而她显然属于后者。
她曾是整个左江最年轻的副科,也是县里为数不多的拥有研究生学历的乡镇副职。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但同样需要负担的东西也就越重。
作为县里重点培养的干部,黄哲被推荐去发达地区学习培训的机会多不胜数。听多了智囊团的高瞻远瞩,见多了身处一线城市的同僚们的优秀,潜移默化中,黄哲也常常会不由自主的试着往高处想一想、往远处看一看。
“我知道现在有很多问题,有人的问题,也有机制的问题。有些问题,现在解决不了,但未来呢?”
站在田埂上,黄哲任由烈日肆无忌惮的将自己包裹其中,握紧拳头,默念道:“我们是不一样的,也必须不一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