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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季节,多是风和日丽的模样。江春水坐在破旧的面包车里,心情却异常舒畅。
早上刚吃完早饭,江春水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江春水对于陌生电话向来是比较抗拒的,这年头,信息泄露的问题已如洪水猛兽,谁也不知道打你电话的是保险、广告或者骗子。但看到来电归属地是桂龙市,江春水心念莫名一动还是接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若干年年后,每逢酒酣耳热,回溯往事,自己依然会万分庆幸当时及时接下了那个冥冥之中的陌生来电。这是一个改变了江春水命运的电话,尽管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通电话的重要性,但他的人生却在悄无声息间出现了巨大的契机。
电话是刘华煊打来的,稍微客套之后,刘华煊开门见山的问道:“听伯父说,你想回龙潭发展?”
刘华煊话刚说完,江春水就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全身的血液直往脑袋里涌,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嗯!表哥,要是有机会,我还是想回老家做事!”
刘华煊在那边哈哈一笑,又问了一些江春水的基本情况,当得知江春水才刚入职一年不到的时间时,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迟疑起来。
基层公务员要至少两年,完成登记之后才能调动的规定,江春水知道的。听表哥语气似乎有点变化,江春水急了,赶紧说道:“要是能回去,这边我可以想办法的。”
“别急!我帮你先留意着吧,要是有合适的机会再说。你那边先不要动,要是到时这边没位置,你那边的组织部门又懂你想走,以后的事情就被动了。”刘华煊斟酌了一下,还是否决了江春水急于求成的想法。
江春水有些失望,但相对于一直毫无希望在乡镇熬下去,能接到刘华煊主动打过来的电话,已经足以让他欣喜若狂的了。更遑论,刚才表哥主动提出了调动的事情。
江春水明白,以刘华煊的级别和身份,要想在龙潭找个单位接收自己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既然人家开了这个口,就不会是无心之举,虽说还不知道几时能成,但起码说明事情有了向好的可能性。以前在乡镇没日没夜的干,对于提拔调动,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不管怎么说,八字总有一撇了,难道还不值得高兴?近半个月来因为征地而阴郁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连同办公室的罗英看到江春水接完电话后那手舞足蹈的样子都惊愕不已,心底忍不住暗自嘀咕:这孩子别是工作压力太大,犯羊癫疯了吧。
上午还是要下村征地,不过由于有了新的盼头,江春水一改以往愁眉苦脸的模样,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江春水的反常引起了同车的荣兴能的注意,他还以为江春水是又谈了个女朋友,在车上就忍不住旁敲侧击问了起来。调动的事情事关重大,不说现在还没个定数,就是真办好了手续,也难保中间不出什么幺蛾子。江春水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在事情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之前,断然是不会跟旁人提起的。所以无论荣兴能怎么试探,他都是东拉西扯的搪塞过去了事。
征地的事情并不顺利。除了几户比较老实的人家已经在征地协议上签了字领了钱之外,其他大部分的农户都采取了观望的态度。工作推进不力,施工方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胡经理他们天天往政府跑,在镇领导办公室一坐就是半天。何斌不胜其烦,只好召集班子成员商量对策。
几个副职坐在一块讨论了半天,最后一致认为是工作组出工不出力导致的结果。于是会后一纸文件下来:征地工作同干部的年底绩效挂钩。这样一来,连农庆国这样的老油条都坐不住了,一天到晚主动拉着江春水下村。哪怕是快退休的人了,也不能跟钱过不去。既然涉及到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再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就不合适了。几个老干部充分发扬了老一辈革命同志遇河架桥逢山开路的光荣传统,拎着现金下村现场发征地赔偿款、拉拢在外从政的亲戚帮忙游说、扛着酒菜上门攀交情、拿危改指标和低保待遇作条件……….花样层出不穷,效果倒也相当可观。
头天,农庆国让胡经理取了十几万块钱带在身上,等村干把农户都集中起来之后,胡经理把装钱的袋子往众人面前一丢,声明谁签字,立马就可以数现金给他。还别说,往时跟农户说赔偿金多少多少钱,人家根本不屑一顾。但这一摞摞的真钞现银摆在眼前,人们反而坐不住了,当场就有好几个人签了字,领了钱走。
江春水依葫芦画瓢,几天下来成绩斐然。除了那几个顽固份子之外,其他大部分人都签字同意了。剩下几个没签字都是难啃的硬骨头,要么是村里历来喜欢跟政府对着来的刺头,要么是经济条件还过得去、不缺那一点半点的厚实人家。江春水上了好几趟门,交情倒是攀上了,一去人家准是酒肉招待,不喝个天昏地暗都不给人走。但一说到征地签字的事情,人家就开始装聋作哑起来,急了就是一句话,要么给够我说的数,要么免谈。
江春水无奈,只好又去求教农庆国。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农庆国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师徒俩瞎忙活了一个礼拜,剩下那三户硬是没能给签下来。后来还是支书给出了个主意,说是其中有一户正打算修整老房子,前两天还到村部来问危房改造指标的事情。实在不行就拿这个跟他谈,签字就给指标,不签字指标就免谈。
危房改造是政府为了帮助农村困难群众解决最基本的住房安全问题而出台的一项政策,凡是农村户口的困难群众对危旧住房修缮或拆除重建的,政府根据实际情况相应的给予部分补助。要是农户自行修缮房子,没有个七八万根本拿不下来。要是申请得了危房改造指标,政府一般都能补助一半。正因为补助力度大,政策针对的又是农户最关心的住房问题,所以群众对这个危房改造指标是趋之如骛。为了争得指标,向村干行贿、两家人大打出手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原则上,危改指标给谁不给谁是有明文规定的,不仅要经过村民申请、村委评议、镇级审核、县级批准和市级备案,还要线上线下公示,一套流程走下来可谓是完全公平公正和透明的。但落到实际操作层面,指标到底落到谁的头上还是有着很大的可操作空间的。评议的人无外乎就是在座的几个村两委干部,审核的也是在场的工作组成员,公示什么的走个过场也就是了,真要搞个暗箱操作什么的,还是比较简单的。
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为了完成征地任务而把人家应享受到的国家给予的惠民政策作为条件相要挟,这样卑劣的行径,要换做以前,江春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怎奈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起在会上自己信誓旦旦向镇领导立下军令状时的场景,江春水一狠心还是接受了支书的建议。这是自己第一次独立主持开展的工作,要是闹个出师未捷、虎头蛇尾,不说在领导心目中自己的分数要拉低不少,估计自己也没信心再去谈什么鸿鹄大志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江春水在心底默默的安慰自己,猛然觉得自己像极了小学课本里那个掩耳盗铃的傻子。
在强权面前,群众总是容易屈服的。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让老百姓有了更广阔的了解时事政治的渠道,也日益让最底层的声音蓬勃涌发。但涉及到国家政策执行层面的问题,由于执行主体身份的特殊性和部分政策信息的单向流动性,老百姓显然还处在云里雾里不甚明了的状态。大部分时候,惠民政策落到基层,就变成了政府说是什么群众便认为是什么的情况。
在接到村支书的通知之后,一直扛着不肯签字的农户终于低下了倔强了一辈子的头颅,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政府,主动找江春水签了同意征地的协议书。
农民的心里都有杆秤,为了这区区万把块钱的征地款而得罪了政府和村委并不划算。之前一直扛着是因为这两年看新闻联播看多了的缘故,政府么,是为人民服务的,断然是不会为难他们这些老百姓的。这个理念老农起初并不太敢相信,毕竟几千年下来,官的威严早就在升斗小民的血液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烙印。但耐不住新闻里日复一日的关于官员亲民、中央反腐的狂轰滥炸,老农慢慢的也开始相信起来,连带着当政府干部上门时,他都有了破口大骂的勇气和横眉冷对的魄力。
但虚无的信仰总抵不过现实的碾压。中央政策再好,那不也远着呢嘛。自己到底是要在这块土地上找吃的人,何苦搞远交近攻那一套?县官不如现管,远水也总救不了近火。到底是农民,永远都是怕麻烦的。在她们看来,生活过得去就行了,什么公平正义的大道理,趁着人多形势有利顺水推舟的争取一番也就行了,真要是形势不对头,还是管好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要紧。
看着那位老农佝偻着身子,感恩戴德的签完字走出去的背影,江春水一时间竟有种想抽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要换做是自己的家人,你还会这么做么?”江春水在心底暗自问了自己一句,答案显而易见,但他却不知是该继续自欺欺人还是幡然醒悟。世事在很多时候并没有对错之分,非黑即白的论调只存在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影视节目里。在这个世界是,一件事情在这个层面对的,在另一个角度看来却是错的。江春水知道自己服从上级安排、履职尽责并没有错。但工作上的正确真能掩盖甚至抚平良心的不安么?江春水不知道答案,也并不想知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