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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这是江春水入村开展征地工作之后由衷发出的感慨。
征地难,但江春水没想到会难到这个程度。对于农民而言,土地就是吃饭的家伙事,政府征地在他们看来,其实跟土匪进屋抢粮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国《宪法》规定: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农村和城市郊区的土地,除由法律规定属于国家所有的以外,属于集体所有;宅基地和自留地、自留山,也属于集体所有。《宪法》还规定,国家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规定对土地实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给予补偿。
法律规定得清楚,老百姓却不明白。春来播种,冬来收割,大多数农民一年到头都很忙,但凡空闲一点下来,打牌、跳广场舞,农村的娱乐生活也正与时俱进,大家伙有的是消磨时间的方式,确实没几个农夫会有功夫去研读什劳子的法律政策。
“这地打我生下来就是我家的,种了几十年,还不算我父辈种的时间,咋你说要征就征咧?”
农民的法律意识很朴素,在他看来,土地谁种的就是谁的。那新闻联播不还说了么,中央三令五申,要保护耕地,要大力维护农民的合法权益。你们这些乡镇干部,吃了开发商的黑钱就同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们老百姓!类似这样的话,这个星期以来江春水听了不下十次。
“中央政策是好的,就是你们这些底下的干部是坏的!”面对这样的论调,江春水也只能苦笑摇头。说政策,人家根本不信。拿政府的红头文件出来,人家看也不看就说是假的。江春水使劲浑身力气,把当年跑业务的十八般武艺一样样拿出来轮番演练,但收效甚微,除了几个老实点的农户答应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之后再给答复之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恶语相向,没等江春水他们把话说完就直接给轰了出来。
农庆国倒是见怪不怪,无论农户是啥反应他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说完政策,丢下一份政府关于同意征地的文件转身就走,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半句。
江春水起初还以为农庆国是觉得自己快退休了,懒得往自己身上揽事,所以虽然有所不满,但出于对老同志的尊重也没说什么。后来还是荣兴能偷偷告诉江春水,说以往政府征地都是这么个搞法。第一轮只要传达到位就好,千万别一进门就开始做思想工作,初次见面就动员人家在协议上签字那是痴心妄想。现在农民的精着呢,政府越急,他越觉得这里面有抬价的空间,反而越发摆出一副不愿意不同意不配合的姿态来。说白了,不是不愿意被征地,是等着坐地起价,敲政府和开发商的竹杠呢。所以一来二去,政府征地也都有一套路了,那就是先宣传,再冷他一段时间,等大家都摸不清头绪的时候,再一鼓作气进村做工作,那时候就八九不离十,即使不能签完,也能签个七七八八了。
江春水反问:“只能签个七七八八,那剩下没签的那些呢?”
“没签的就强征呗!”面对江春水的诘问,荣兴能显然有点不太高兴。他本身就是一老实人,能力有限,也没啥关系,在乡镇呆了十多年还是个普通的办事员,到现在也没能解决身份问题,属于那种典型的“好事轮不到,坏事全碰上”的苦主。江春水性子豁达,不像其他那些在乡镇呆久了的老油条一般势力眼,逢谁都能说上两句玩笑话,加上两人又在同一个工作组,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荣兴能原本是见江春水丝毫没有在农村工作的经验,这段时间又为征地的时间一直愁眉苦脸的,这才好心点拨一二,没想人家根本没领情,反而好像觉得自己忽悠他似得。
“强征?现在不是都明令禁止搞强征强拆那套了么?”江春水有点难以置信,下意识的就脱口而出道。
“哎,一般也到不了那个地步。老百姓心底明白着呢,跟政府做对是没出路的,我们政府要做的事情,他一平头百姓能拦得住?那不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么!那些死扛着不肯签字的,大多还不是为了熬到最后多争取点赔偿款?到时候实在不行,那些顽固份子多给点不就完了。说到底,其实谁也不想真搞到强拆强征那一步,费钱费力不说,影响也不好。”
“征地赔偿不是有标准的么?怎么能说多给点就多给点呢,那样不合规吧。何况要真像你说的,那些一直扛着不肯签字的反而会多给点赔偿,那之前那些配合我们工作的岂不是亏大发了,既不公平,于情于理也不对啊!长期以往,以后再有类似的工作,岂不是大家都扛着不签字不配合了,反正扛到最后的总能得多点,那我们工作可就难做了!”江春水听荣兴能说完,顿时觉得不可思议至极。他并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稍一思索就发觉了这样的做法可能引发的问题。
“嗨,别说以后了,你以为双峰是这两年才开始有征地的啊?我们现在一进村说是征地,人家立马就在心底就开始打小算盘了。群众的智慧是不容小觑的啊,他们呐,跟我们政府打交道多了,早就累积起丰富的经验来了。”荣兴能不以为然的答道。
虽说对荣兴能的说法并不认同,但江春水也着实找不到理由来辩驳。毕竟,完成工作任务才是首要的事情,至于合不合法、公平与否就不是他这个层面的干部能把握得的了。
确定完征地范围之后,江春水他们就开始马不停蹄的进村,挨家挨户的发宣传海报和征地文件。有了荣能兴的开导,江春水慢慢的也开始放下了原本的顾虑,一门心思的发传单,任他群众骂的震天响,他也都置之不理,发完传单,说完事情扭头就走。
又过了一个月,架不住施工方天天到政府来纠缠,粟宁群只好又召集几个村的村干和村民小组长吃了一顿饭。工作分摊下去,多数人都没敢表态。胡经理以为是钱没给到位,连连表示工作经费可以再追求,但是工期是真的不能再拖了。
后来还是建新村的支书周勇斌出来说了真话,说现在征地的新闻铺天盖地没完没了的,农村各个都有智能手机,没事就上个微博、刷个朋友圈什么的。就是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从新闻里也学了不少东西。要说征地,还真不容易。倒不是说征不下来,主要是老百姓但凡碰到征地这种事情,难免就受到网上舆论和新闻的误导,对赔偿金额期望过高。像现在这么个小工程,最多的一户也才征个一两亩田地,即使往高了算,到手也不过是几万块钱,你说人家能干吗?
胡经理等了半天结果给人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拉不住脸了,“那我才征他几分田地,总不能就让我赔他个几百万吧?我们公司也是有规定的啊,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我们也不少他的,但多的实在也是出不起啊!”
“理是这个理没错,但你还甭说,现在老百姓一听要征地,那可都把那当成是发家致富的捷径了。征完地,还不得一家伙得好几百万呐!你现在下村随便找个人问问,我跟你说,十个里面准有九个是这么想的。”一直坐在角落没做声的农庆国突然插嘴道。
“是啊,是啊!所以说新闻害死人就是这样了,现在为了流量,那些新闻就喜欢夸大其词。而且一夜暴富这样的题材又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所以传媒哪还有不死命往上靠的道理。”
“你不知道,隔壁的广南镇前段时间也征地,我小舅子家也挨征收了几亩水田,一共才得了十来万的赔偿款,结果传出去你猜怎么着,人家硬说他得了几百万!说得那是言之凿凿,有鼻子有眼的,像是亲眼所见一样,搅得现在两公婆成天在家吵架,你说我私藏了钱,我说你背着我签了合同,好好一个家就这样给毁了。”
“老人家不说了嘛,三人成虎!中国人就是喜欢凑热闹,尤其是那些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八卦得紧,什么事到他们嘴里铁定得变味,两三下就闹得满城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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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农庆国说完,在座的村干都颇有同感,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议论开来,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弄得胡经理干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插不上。
双峰人好酒,这谈性一上来不免就乱了套。一下子,喝酒的,猜拳的,勾肩搭背说悄悄话的,壮话满天飞,就是没见有人聊到征地的事情上来。粟宁群也喝了不少,刚同一个支书猜完一轮拳下来,转头一看,见人家胡经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好站起来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先安静一会。
“征地难不难?肯定难,这个大家都是搞农村工作几十年的老革命了,不用说大家肯定也明白。但是,镇长在会上已经说了“奋战一百天!”,相信大家也都听到了。工作的重要性我就不再重复说了,只有一点:那就是再难也要把工作做起来先!红军长征难不难?人家毛zhu席还不是领着几万人爬过了雪山高原。要我说,就没有我们工产党人干不成的事情,你们说是不是?!”
粟宁群很有演讲的天才,几句话说出来,就煽动得那帮已经喝得人五人六的村干纷纷附和。见村组干一个个的都把胸脯拍的砰砰响,胡经理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连连团团作揖道谢。
粟宁群成功鼓动了现场的气氛也是相当得意,脚步踉跄的走到胡经理旁边,喘着粗气说道:“胡经理啊,你看兄弟们可都是给足你面子,也给足我面子了。这皇帝不差饿兵,都说兵马未动粮草要先行,你也回去跟你们老板说说,兄弟们为了这事也都不容易,陪着我们跑村入户的,工资就算了,但那么辛苦是不是也要给点油钱、伙食费什么的才合适啊?啊!”
“啊?!”胡经理刚才还笑容洋溢的脸顿时僵住了,见粟宁群似乎对自己的反应略有不快,一张因喝多了酒涨红了的脸上瘟怒渐浓,赶紧苦着脸说道:“既然常务说了,我肯定得想办法。不过您也只知道,我就一小小的项目经理,说话算不了数的。但是我肯定会为兄弟们争取一番的,这个您放一万个的心!”
“嗯!”粟宁群满意的点点头,拍了拍胡经理的肩膀,说了一番保证按期完成征地工作之类的话才又继续坐回桌上猜拳喝酒。
这顿饭从中午一直喝到了晚上,饭桌下的啤酒瓶都堆成了小山。等到村组干陆续离开,没人猜拳了,粟宁群这才意兴阑珊的起身离开。帐是胡经理主动去结的,江春水看到他从前台回来后一张苦瓜脸的模样,就知道这顿饭钱至少应该上了四位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