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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夜空中的烟花太过绚烂,也许是因为陆念稚的凝视太过专注,杜振熙忽然不想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沉默几息,低声答道,“四叔,我不知道。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对您是什么感觉。能肯定告诉您的,唯有一点……我已经无法再将您当单纯的……长辈来看。”
又是不确定又是肯定,语意其实模凌两可,一字一句却毫无掺假。
她算是坦诚了现下唯一能宣之于口的心意。
但在陆念稚听来,不能再将他当单纯的长辈来看,观感到底是好是歹仍是两说。
得了这么个回答,他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吊着心,凝注的目光细细晙巡着杜振熙脸庞,察觉不出不妥又捕捉不到他希翼看到的情绪,追问的话转到舌尖,一瞬的迟疑就令话锋拐了个弯,吐出口变了样,“我问过你,你也说过,并不讨厌我亲你。那么你现在无法再视我做寻常长辈,也代表你对我并无讨厌,不是坏事,对不对?”
他语气有些飘,透着故作轻松的打趣调调。
杜振熙闻言心头莫名一揪,应得却又快又干脆,“对。”
话答得果断,揪起的心口有些泛酸,她从没见过这样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的陆念稚,可这样的陆念稚,千般情绪百般不同针对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身为“七少”、身为陆念稚“侄儿”的她。
如果她从侄儿变侄女,陆念稚还会这样“喜欢”她吗?
她不知道。
所以她进一步又退两步。
能给陆念稚的回应,目前不过如此。
为了东府为了杜振晟,她从出生起就在拿自己冒险,但面对陆念稚给予的情意,她却忽然不敢再拿自己冒险,她甚至有些害怕能正经恢复女儿身的那一天的到来。
杜振熙有些茫然,神色不由透出几分低落来,微仰起的笑容下意识的加深,本能不愿陆念稚发现她的心绪变化,又肯定道,“四叔,我不讨厌您。我怎么会讨厌您?”
盼只盼,等陆念稚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时,也别因此讨厌她。
陆念稚万想不到杜振熙心中的弯弯绕绕,头顶再次爆开的烟花照亮杜振熙的笑脸,乍然变化的光影让他错失杜振熙短暂的情绪变化,他勾唇一笑,不等他开口就听山下一阵沓沓脚步声,随即响起杜振晟的欢快声音,“四叔!七哥!你们什么时候跑来假山的?”
倒叫他错失了定南王府放的头一波烟花盛景,此时他身旁跟着杜振益并杜晨柳、杜晨芭,身后一半下人护着小主子们上假山,一半下人端着茶果点心,甚至有婆子抬了一挑江氏“贡献”的糖水,显然是想起“半山亭”这好去处,几个兄弟姐妹相邀来赏景吃茶的。
二人独处时光被打断,杜振熙已敛去所有情绪,当先迎上杜振晟一行人,揽着杜振晟擦了擦他小脑门闹出的热汗,嗔怪道,“又不是头一回过年,别玩野了。”
又让杜振晟的书童小厮上前,服侍杜振晟擦汗净手,又招呼杜振益、杜晨柳姐妹分头落座。
说是守岁,也没有干坐屋里的死规矩,假山亭子占地不小且有桌有椅,随着杜振晟等人的到来,顿时就喧阗起来。
陆念稚不满被人破坏“私会”,却也不好责怪“放风”的明忠、明诚,只陪着略坐了坐,待定南王府的烟花放过两轮,就起身道,“小七,你随我回小敞厅。”
他一个长辈杵在这里到底拘束,江氏那里也不好没人陪,小敞厅那里只剩杜仁、杜曲和大小吴氏,都不是江氏爱搭话的对象,他和杜振熙过去作陪倒也顺理成章。
杜振益打头起身相送,待陆念稚和杜振熙的身影消失在石阶小道下,就自顾带着杜振晟玩闹,杜晨柳本就是个性子活的,当下和兄弟俩凑到一块儿,唯有杜晨芭围坐其中略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偏头去看陆念稚走远的方向,眼中有浅浅的忧虑。
她眼中神色无人察觉,和一众小辈闹腾完的江氏却是神色松快,瞧见陆念稚和杜振熙并肩而来,忙笑着招到身边,少不得又是一番寻寒问暖。
东府三代祖孙围坐闲话,瞧着眼前的热闹欢乐,江氏不由就想起了孤身一人的余文来,话锋一转道,“恩然很该请余指挥使来家里。他只身一人住在城郊奉圣阁,大好的除夕夜岂不是孤清?我们家也不是那穷讲究的,何况余指挥使和恩然是老交情,大年节的也不必分什么外人家人的。”
人越老心越软。
她已听杜振熙细述过余文来的“生平事迹”,也晓得了陆念稚对曲清蝉多年照拂因何而来,很是感叹过余曲两家的恩怨错失,倒是对陆念稚这位旧日同窗即有同情又有好感。
飞黄腾达后仍不忘旧情故人,在她老人家眼里,当真是极其难得好人品。
陆念稚便宽慰道,“您放心,西臣今晚可不在奉圣阁,更不必面对余内相。跟着他的亲信侍卫、身边下人,都随他一道过除夕。这会儿,估计那上上下下几十个人都在他家里吃酒作耍闹新年,各个都是他得用的人,又都是军中历练出来的豪爽性子,怕是守岁成了拼酒,且孤清不了。”
杜振熙闻言心中一动,有些讶然的问道,“家?余指挥使什么时候置办的宅子?可是和曲大家送交的那方匣子有关?”
“曲大家给的房契,就在西市旁的柳树胡同里,三进的院子说大不大,地段却是极好的。”陆念稚冲杜振熙点了点头,看向江氏时宽慰之意更深,“另外还有几处地契,都是城郊外上等的田庄、果园。这一副身家置办下来,将来西臣就是不再回京任职,留在广羊府也不用愁生计。”
杜振熙怔怔一叹,见江氏不明所以的看过来,就低声将曲清蝉那方匣子的事娓娓说了一遍。
她见陆念稚当着江氏面并不讳言,就知这些事可以对江氏明说。
何况曲清蝉确实有心,三年来细心挑选采买,将余文来“接济”自己的银两全部换做实打实的产业,悉数还给了余文来,即是以自己之道回报余文来,又是明确表明了态度,偏又有情有义,任何人都挑不出错。
江氏听罢也是怔然,不由又是一番唏嘘。
陆念稚见状,也有些感叹。
他没说的是,余文来照着曲清蝉给的房契、地契亲自全部走过一遭、看过一遍后,就带着手下、下人大张旗鼓的从奉圣阁搬进了柳树胡同,住进曲清蝉“精心”为他置办的新居,乔迁暖房的那天只单请了他一个,先还和他对饮,到得后来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
“恩然,你看,这就是她的回答。”余文来满脸酒晕,开口就是一阵阵浓郁的酒气,大醉的声线仿佛打着颤,听起来直如哭音,“我给的她一钱一毫都不留,给我换成房子换成庄子换成田地,如果可能她是不是还要帮我挑个人做这房子、产业的女主人?她对我可真好,她就是这么盼着我’好的’……”
好得余文来心灰,好到余文来心痛,却无法逼迫曲清蝉,连明明白白问一句的勇气都被挫成了灰。
他不记得那晚余文来是怎么安静睡着的,只记得余文来醉倒梦中仍旧紧皱的眉头。
陆念稚心下婉转几叹,半点不露到面上,只拣些余文来手下的军中趣事说嘴,哄得江氏唏嘘变开怀,才不着痕迹的将话题错开,等江妈妈服侍着江氏去更衣,就冲杜振熙挑了挑眉,“你刚才是感叹西臣,还是挂心曲大家?”
他可是记着,杜振熙几次三番都对曲清蝉表示过好感,还因此拒绝他早前想为杜振熙安排通房的事。
他也知道,杜振熙发乎情止于礼,虽和曲清蝉走得近,却也没有其他出格行为,对曲清蝉的好感倒似欣赏更多些。
杜振熙听他这戏谑一问不由汗颜。
她纯粹拿曲清蝉当挡箭牌,如今先有余文来归来,后有她自家心境骤变,再扯不上曲清蝉什么干系。
干脆顺着陆念稚的话茬,一句答话权当了结这桩“旧事”,“余指挥使是您的至交,曲大家是我的忘年交。我即感叹前者,也挂心后者。曲大家和您年岁相当,我不讨厌您,自然也欣赏她。”
只差没明说,她就是对年纪大的人比较有好感。
陆念稚可不就是个年纪大的。
他倒是想和杜振熙仔细讨论下这个“喜好”问题,俊脸才一亮,斜刺里就响起大吴氏的笑声,“恩然和小七说什么这么热闹?”
江氏不爱兜搭杜仁和大吴氏,他们做晚辈的却不敢对江氏视而不见,瞧见江氏转出官房,又见陆念稚、杜振熙低语着气氛正好,大吴氏便和杜仁双双移座,招呼杜曲、小吴氏一道,围坐到江氏这边。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陆念稚注定无法和杜振熙好好独处,几次私语都叫人打断,只得放下小心思,应和着大吴氏的问话,团团围坐着“老实”守岁。
这一夜虽热闹却也清静,到得天色初明,杜府门房还来不及放开年鞭炮,就早早有人登门拜年,随即便是雪片似的贺年拜帖,其中以指名拜会杜振熙的帖子最多。
海禁重开的消息已经传遍,而最受商户关注的,则是杜振熙将担任十三行对市舶提举司窗口的事。
这些上赶着结交的拜帖,不管是真交情还是奉承意,于杜府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
杜府诸人该走动的照常走动,依着往年的例,当先往定南王府投贺年拜帖,定南王府的门房如今对杜府的态度又有不同,接过拜帖奉上好茶,二门上很快有通报的下人回转,带来的却不是定南王夫妇有请的口信。
“王爷和小郡爷已经往府衙去了。”二门来传话的是定南王妃身边的心腹妈妈,她的目光落在陆念稚身上,“前脚才刚走,倒和诸位错了道儿没碰上。说是官驿才送来的确切消息,谨郡王的仪仗将于年初二下晌进城,王爷和小郡爷去府衙召见各位官大人商议迎接仪仗的事。王妃的意思,请陆四爷现下就去府衙汇合。”
谨郡王是要暂住奉圣阁的,定南王临出门前已派人去杜府送口信,怕是也和杜府一行错了道儿。
陆念稚闻言也不耽搁,冲杜府诸人颔首示意,就点上明忠、明诚,转身离开定南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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