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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忠沉稳,明诚跳脱。
陆念稚有什么私事要办,多数点明忠的名。
练秋不敢耽搁,留拂冬看门户,亲自下山交待门房,她前脚回上房没多久,明忠后脚就进了二进院落。
“四爷。”明忠行礼问安的动作夹带着冷意,显然才从外头回府,只当陆念稚是要问瓷窑的事,不等主子开口便细细禀道,“这些日子安大爷和唐家走动得勤快,隔三差五作东吃酒,请不动您,回回都不忘拉上我和明诚。要不是明诚囔着要尽快和大管事核对契书,今天这顿酒还跑不掉,回来得也没这样赶巧。
您将明年皇商竞标的份额分出五成给安大爷,安大爷倒也舍得,竟肯和唐家六四开。等明诚和大管事核对无误,再送去十三行行会捺官印备案后,今天这新鲜出炉的契书就算落实了。唐三少很有唐家家主的气派,照着白纸黑字摁手印,果断利落得很。
我听安大爷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招唐三少做东床快婿。唐三少虽口口声声媒妁之言,由家中祖母和寡母做主,但那副四平八稳的口吻,应是早和家中商量过。依我看,唐家签定契书只是一喜,和安家的亲事一旦说开,就要喜上加喜了。”
权贵官宦乐衷联姻,商户同样不能免俗。
如果没有姻亲关系加持,安大爷哪里舍得一口气分出近一半的权和利?
安大爷面粗心细,又最疼独生女儿,在他心里怕是将这契书看做女儿将来的陪嫁之一,稳唐家的心保女儿的地位,明面上是唐家得好,实际上一个女婿半个儿,安大爷亏不着。
算盘打得极精。
陆念稚不意外,侧耳听明忠转述契约里的关键条约,一面颔首,一面分心,盘算着召明忠来的用意。
他心知肚明,杜振熙待杜振晟长兄如父,和杜振益玩不到一起,反而和西府三姐妹走得近,对最小的杜晨芭尤其关爱,但再关爱也不至于越俎代庖,这几天护杜晨芭如母鸡护鸡仔似的有求必应,还几番暗示他留情面,很有些在杜晨芭面前打肿脸充胖子的架势。
好像他不应杜振熙所求,杜振熙就无法向杜晨芭交待似的。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导致杜振熙的态度含含糊糊,却又反常而生硬的?
如果说这阵子府里有什么异动,唯独吴五娘离开前引出的打闹一事。
那之后大吴氏不装病了,杜晨芭静养好了,紧接着就由杜振熙领着,频频出入庐隐居。
症结不是在大吴氏身上,就是在杜晨芭身上。
左右和西府有关。
陆念稚念头一定,和明忠说完公事,话锋一转声音低沉,“找人问清楚,吴五娘走的那天,二叔母和晨芭的院子里可有什么异样。”
该找什么人问清楚,明忠心中有数,见陆念稚眉心微蹙便知事有蹊跷,不敢多问更不敢轻视,忙领命而去,提脚去的却不是西府,而是东府外院。
陆念稚不负老狐狸之名,一经品咂就将杜振熙的反常归咎于西府,且锁定大吴氏和杜晨芭,歪打而正着。
无独有偶,杜晨芭心中也有一番计较,沉静了几日后命人去请杜振熙,二人独处对坐,将压在枕下的泛黄帕子推到杜振熙手边,咬唇盯着杜振熙问,“七哥,这是你小时候用过的帕子吗?”
杜振熙还当杜晨芭是定好样式,请她来参详送给陆念稚的簪子怎么打好,闻言顿觉逃过一劫,心不累了脸色却讶异,拎起帕子不确定道,“这是那天我抓给你的旧物中的一件?瞧着有些年头了,不过四叔整好的箱笼还没到我手里,我也分不清这是四叔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
实则天性难移,小时候心性未定时她也爱过花啊粉啊的,瞧见江氏院里丫鬟绣的帕子好看,曾偏爱过“娘里娘气”的东西,还真记不清这块帕子是她的,还是陆念稚的。
定睛细看,半旧的帕子绣样清雅走线精致,确实挺娘的,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只不知是她拿的江氏院中丫鬟的,还是小时候混用了练秋、拂冬做的针线。
杜振熙犹豫而不解。
杜晨芭却似得到了什么验证,紧盯杜振熙的眼睛渐渐黯然,喃喃道,“那天你随手抓了好些汗巾帕子,我仔细看过了,四叔的汗巾不爱绣花样,练秋姐姐和拂冬姐姐的针线从不用这样鲜亮的配色。这块帕子上的绣样虽然精巧,用的丝线却很普通,不是府里会用的货色……”
杜振熙不谙女红,杜晨芭却是从小捻针拿线的乖乖女,认出丝线品相下乘,如杜府这样的土豪,连下人都不用,更何况用到主子身上。
半旧帕子,来自府外。
杜晨芭似被人揪紧了心口,低喘一口气才鼓足力气道,“七哥,这帕子是女子绣品,你说,是不是那一位送给四叔的?”
杜府上下,会以那一位指代的,无非事关陆念稚的那件事。
杜振熙睁大眼睛。
脑中似有灵光闪现,陈年旧事翻滚过脑际。
能让江氏提起陆念稚的亲事也三缄其口的“那件事”,不仅关系着陆念稚的名声,也关系着杜府的名声。
陆念稚曾经定过亲。
确切的说,是曾经险些定亲。
女方是官学先生、陆念稚的座师之女,这年头师命胜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彼时十七岁的陆念稚听懂座师的暗示后,就将座师有意招他为婿之事禀明尚在世的养母大夫人,两家长辈通过气后自有默契,加之陆念稚在官学走读,和座师之女常有“接触”,尚未真正定亲前,就有郎才女貌的佳话流传。
只等陆念稚秀才变举人,为亲事增光加码后,就正式交换庚帖。
陆念稚是否满意这门亲事,她无从得知。
但大夫人——她的祖母却极其满意,深觉能娶诗书家的女儿做儿媳是天赐佳缘,更觉这门亲事是杜府改换门楣的天赐良机,一边督促陆念稚进学,一边亲手打点聘礼,却在陆念稚下场前惊闻变故:陆念稚的座师在仕途不顺返乡教书多年后,由昔年同窗举荐,突然辞馆入仕,将举家迁居京城为官。
京官精贵,难怪陆念稚的座师心动,意气风发之余劝陆念稚一同入京,一为陆念稚科举,二为两家亲事。
当年她五岁,杜振晟是才出生的奶娃娃,谁都不敢保证她不长歪、杜振晟能顺利长大。
而陆念稚已是内外默认的杜府未来家主,随座师旅居京城,就意味着抛家弃业,意味着忘恩负义。
陆念稚无意做小人,架不住有人背后捅刀,甘愿做小人。
这头座师还在苦劝,那头流言席卷满城:举荐座师的同僚为嫡次子求娶座师之女,书信往来间以信物暂代庚帖,已然说定亲事。
事关女方闺誉,这样的隐私传得沸沸扬扬,除女方有意放出风声外不做他想。
人往高处走。
利益捆绑,人之常情。
陆念稚留下这两句话转身进考场,再出来时已是举人功名。
十七岁的秀才不少见,十八岁的举人却凤毛麟角。
喜讯惊动广羊府大小衙门,知府大人亲自登门道贺。
杜府门庭若市。
然而科举有成的喜事蒙着亲事乍变的灰,少年陆念稚仿佛一夕蜕变,变得沉默持重,从头到尾云淡风轻。
大夫人却气得浑身发抖,杜振熙亡父死于马上风的悲愤、亡母难产而死的悲恸尚未散尽,又堵着养子亲事被坑的恶气出不来,强撑着派下打赏的喜钱后就追随大老爷的脚步,大悲大喜后蹬腿走了。
中举的流水席摆到一半,红灯笼换成了白幡。
陆念稚止步于举人功名,专心教养侄儿,一心打理生意。
关于亲事的流言风向再变,传座师拗不过老妻爱女心切,不愿女儿因陆念稚守三年重孝而耽搁年华,才擅自交换信物另定亲事。
漏洞百出的说辞,好歹亡羊补牢,扯做成全两家颜面的遮羞布。
女方是已经出城进京的京官,男方是本地巨贾的新进举人,哪头都不好得罪,没人指责女方背信弃义,也没人非议男方被打脸悔婚。
这门亲事,就成了人人讳莫如深,杜府上下闭口不谈的“那件事”。
这些年江氏不提陆念稚亲事,一是出自私心暗藏愧疚,二是因着陈年旧事又恨又痛,心疼陆念稚。
放任陆念稚随心随意,做他的钻石王老五,要不是因杜振熙想和唐家联姻,引出陆念稚和吴五娘的议亲波折,之前江氏私下和杜振熙说话时,怎会点到即止的叹起“那件事”。
欺上不瞒下,杜晨芭怕是从哪里听见什么口风,才会挖出这件尘封旧事。
除了曲清蝉外,陆念稚还真的没什么韵事可谈。
难怪杜晨芭揪着一块旧帕子,直接安到了“那一位”身上。
杜振熙眼睛睁得更大,愕然道,“你是说,这是苏小姐送给四叔的帕子?”
“原来那一位姓苏……”杜晨芭喉头堵得难受,见杜振熙一副受惊瞪眼的模样又稀奇又好笑,嘴角一翘笑得却比哭还难看,“你用过的东西虽然乱,四叔却好好的收在箱笼里。如果没有特殊意义,这块帕子怎么会混在旧物里,一藏就藏了这么多年……”
她和杜振熙身份不同,江氏会告诉杜振熙家事外事,她却是现在才知道女方姓苏。
她直觉这是定情信物,但这话好说不好听,且当时陆念稚在官学读书,有座师师母在上,总归攀扯不上私相授受。
“四叔不爱文人执扇那一套,可见苏小姐细心,不送扇套又不好送坠子,就送了好收藏的帕子。”杜晨芭说着话,眼眶隐隐泛红,“都说字如其人,我只看这副针线,都觉得苏小姐必定是个勤俭而文雅的大家闺秀。七哥,四叔心中,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杜振熙瞪眼瞪得眼角酸,飞快眨了眨眼。
杜晨芭说得好有道理。
原来陆念稚整理旧物“触景生情”,不是突然看她不顺眼,而是思及旧日佳人?
她猜中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
她这算不算,歪打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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