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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云四爷回去没把遭遇的奇事告诉寨里诸人吗?怎么还敢派人来寻仇?还是说只是拿这群民夫当炮灰使?
倒还真有可能,一群乌合之众、流民亡夫,成功固然可喜,失败也无损失,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此中细节,他们肯定一无所知,我也无意于此多费口舌。
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看这些人模样可怜,我也生了些恻隐之心,迟疑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落草为寇?”
“公子爷,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两个儿子去京城服徭役死在了那边,女儿被城里的公子抢走,当家的连门都进不去,还被打了一顿,地租子又长了一成,还教人怎么活啊?!”
农妇说着不禁泪流满面、涕泗横流。其余诸人也被勾动了伤心事,声泪俱下:“家里锅都砸了。还是交不起租子哇!”“可怜我的大儿,早知道还不如打断他一条腿,否则不至于死在北边啊!”“俺的女儿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捶胸顿足,有的痛心疾首。惨事一桩桩入耳,我心情烦闷,不由大喝一声:“够了,别再说了!”
诸人生生止住哭泣,但仍有几人抽噎不止,此时胡大壮终于缓过起来,抬头恶狠狠地瞪着我道:“媳妇,不要求他。他们都是一个屌样!”
我收剑入鞘,长叹一口气:“你们走吧,今日之事,我不会报官,就当没发生过。”“哼,假惺惺!”胡大壮骂了一句,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了那个农妇,而其余诸人却已趁着这个空隙四散而逃。
农妇走上前来搀扶,低声向我道了句谢,而后便被胡大壮大骂几句,二人依偎着走到了其他巷子里。
我正欲叹息,忽然府邸大门探出一个脑袋左右张望,提着裙子飞快小跑,速度之快,恍若脱兔,霎时间不见了踪影,正是方才受惊的婢女。
此情此景,略微冲淡了方才的揪心,但一口气息还是长叹而出。“霄儿勿需自责,此非你之过。”知子莫若母,娘亲天籁之音及时开解。
“娘亲,孩儿知道,就是心里不好受。”我低眉转身,娘亲的超凡仙姿与凝眉心疼,让我的精神稍稍提振。
“霄儿心地善良,暂时不烦心了,别忘记就好。”娘亲伸出玉手,将我左右眉头抚平。“嗯。”那一抹冰凉雪腻的触感自眉间散开,我暂时将不平之事放下,提议道:“娘亲,趁此有空,孩儿去赤鸢楼将晚食取来吧。”
娘亲清亮的眸光打量着我,而我则左右张望不敢对视。“好。”仙音降世,让我松了一口气,娘亲接着说道:“带上信物,早去早回。”
“是,孩儿知道。”我接过娘亲递来的雕佛吊坠,告别道“那孩儿先去了。”“去吧。”娘亲微微颔首,原地站定,那温柔的眸光,仿佛在目送远游的爱儿。我不忍多看,转头向着西直街走去。我缓步而行,心中思绪蔓延。
那些民夫悲惨遭遇确实于己无关娘亲武功盖世,我自己造诣也不低,凭此一项便不可能有此遭遇。
娘亲曾为朝廷消去一场内耗大劫,因此也不会缺少银钱花销,至少迄今为止未曾见过娘亲为此发愁
但每当见到这些衣不蔽体、面容愁苦的平民百姓,我心中却总是想起葳蕤谷中为我烹饪煮食的朴实农妇,她虽然大字不识、谈吐乡土。
但有一颗善良的心,再嫁之身没有舍弃前夫之子,艰难困苦地孕育子女也不曾抱怨,总是眼角长满皱纹却不妨碍她的和蔼笑容。
她总是端上荤素满满的食皿,慈祥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她有时也会责备我把衣服弄脏,而后轻轻为我掸拭,她经常和我讲起她家几个孩子的趣事,如何顽皮如何责罚毫不夸张地说。
在谷中十六年,我所感受到的母爱几乎都是由她给予,她是贫苦黎民,天下大多数人也是贫苦黎民,她从未教过我由己及人的大道理,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将对她的感情蔓延至所有境遇悲惨的贫苦黎民。
唉,我拂去心中思绪,略微观察之下,发觉自己身处大街快近晚膳时分,饶是人口不那么密集的内城,西直街上也是车马人流往来不断。
不过远远比不上外城的闹市就是了,我往前一看,赤鸢楼的招旗正在飘扬,距此不过数十步了。
赤鸢楼作为内城的宴楼,规格自然不低,不说雕梁画栋也是雅致经典,但还未到红袖添香园那般独占豪华大院的地步,只能说得上是气派的门楼客栈。
数十步顷刻而至,我才上了级台阶,门槛边笑容可掬的小二已经迎了上来:“公子是有宴还是独酌啊?”“都不是,我是来取拂香苑的晚餐。”我亮出了那枚吊坠,往里走去。
“小的明白了。劳烦您小坐一会儿,小的这就去通知后厨。”小二说着将我引到门口的无人木桌,用肩上布巾掸了掸长凳灰尘,又倒了杯茶水才告退。
赤鸢楼分上下二层,二楼应是雅间或包厢,一楼则是客堂,颇为宽敞,足可轻松摆下十数张八仙桌。
柜台则在门口,有一账房先生低头算账,背后精致木架上整齐放着酒坛,柜台上垂吊着刻字木牌,应是他家的拿手菜式。
此时堂中也有几桌正在用食的人,酒香肉味萦绕堂中,说话声絮絮叨叨的未尝停歇。我正听闭目静坐,以待晚食,却忽然听见一个尖细猥琐的声音:“老弟,你找的鸡太次,老子昨天去月楼找的那个什么晶晶姑娘,奶子那叫一个白,床上那叫一个浪,骚穴夹得那叫一个紧,要不是老子金枪不倒,差点就交代了”
其余几人纷纷好奇而淫荡地捧场恭维。这淫声秽语让我心中一惊,双目猛睁,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吴老六!
但我生生止住了蹿到嘴边的匪名,镇定如常地缓缓转身,只见那尖细猥琐之声的主人正坐在客堂中央的八仙桌,一脚踩在长凳上,恰似得意流氓,摆着高谈阔论的姿态,却尽是些腌臜污秽之事,同坐与邻桌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开口或恭维或吹嘘。
那副挤眉弄眼、小人得志的模样,确凿无疑,正是黑云寨小喽啰吴老六,与此同时,我心中瞬间升起数个疑问:为何被吕千总带走的匪贼毫发无损、逍遥法外?莫非吴老六与哪位官家有关联牵扯?亦或是黑云寨贿赂军旅与官府?更有甚者
官匪勾结?我暗自思忖,若他有官家背景何须落草为寇?这个猜测必然有误,剩下的两个,无论是何者正确,都昭示了官府军伍的腐朽贪败。
我暗暗叹息,心下已有决断,我将要重复曾经对洛乘云所做的事情跟踪。吴老六纵情酒醪,口水四溅,忙着与人吹嘘自己的床上功夫与见识,目无余物。
况且目测之下,我与他所在的漆面方桌相距二三十步,再做伪装无疑是多此一举,反而引人注目。于是我就坐在原处,稍稍低头饮茶,留神吴老六的一举一动。
他果然没令我失望,毫无警觉与谨慎,只顾与人讨论炙谈床笫之事,听得我不禁皱眉的同时腹下偶尔邪火肆虐。片刻之后,方才的小二提着两个精致食盒高兴地走来:“公子,来咯”我一瞥堂中吴老六,仍未察觉,于是放心起身道:“辛苦了。”“没事,小的应该的,劳烦您自己提回去了。”小二满面笑容,恭敬道歉。“此事不忙,有些东西想请教一二。”
我略略压低声音。小二果然懂得察言观色,也跟着我压低声音:“公子尽管问。”我指了指吴老六道:“那位客人经常来吗?”小二瞟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嘿嘿,原来公子也咳咳,他说这几日会常来,公子可以嘿嘿”我打蛇随棍上。
也不辩解,故作忸怩道:“那他一般什么时候走?”“嗯,大约是申时快日落的那会儿。”
“哦,那小二麻烦你一件事,今日的晚食仍由你们送去苑里,我还想在这儿听听。”小二笑得更加恶心了,递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嘿嘿,没问题,不过得等到后厨把晚食定额做好才行。”
“好好好。”我连连点头,又补充道“你嘱托送餐的人捎个口信,说柳子霄让他传话,我有重要的事情,晚些回来。”“好,小的记下了。”小二点点头。“那你忙去吧,不要打扰我。”
“要得要得。”小二点头哈腰,提起食盒自去了,事情吩咐妥当,我寻了个靠近梁柱的桌子,背对吴老六而坐,安然饮茶,静观其变。
随着日色渐深,赤鸢楼客堂一角坐落着的刻漏,水海里的浮箭刻度缓缓上升至申时,吴老六果真守时,招呼了一句:“哥几个,老子得走了。这些好酒好菜别浪费啦,老子都付过喽!”
“吴哥大气!”同桌几人纷纷奉承不已“老哥慢走!改明儿还来和咱们聊聊那些姑娘啊!”“一定一定,今夜老子多叫几个窑姐伺候,明天仔细给大伙说说!不用送了!”
一番客套话下来,吴老六终于是离桌而去。一直注意匪贼动向的我,此时神态自若,趁他出门口时和账房先生扯皮时打量一眼。吴老六酒力惊人,面红耳赤却吐字清晰、神志清醒,脚步微微蹒跚,但以饮酒不辍的人来论,也还算稳健。
眼看他出了赤鸢楼,我不急不忙地起身,错开几步来到街上,此时暮色微微,街道上车马行人渐渐稀疏,我与吴老六虽不熟识。
但也不至于如此情况下跟丢了目标,他沿着赤鸢楼这一侧往拂香苑所在的巷子方向走去,我则来到了街对面隔岸跟踪。
虽然确知他必无武功,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运起了独门的“沧海一粟”敛息屏气。几日不见,吴老六换了光鲜油亮的绸缎衣裳,脚踏高靴,若非披头散发、不修边幅,倒还真像个纵欲过度的纨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