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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的御极大典定在五月朔日, 仅仅留出了一个月的余裕。一月之内, 长安城里宫里, 再度忙乱了起来。
四月末了, 未央宫中的柳絮纷扬漫天,飘进温室殿中,撩乱重重人影, 拂得人心发痒。阿寄捧着浆洗过的衣衫从廊上走过,细碎的足履声踏在新叠的木板上, 空空地作响。
殿内燃着沉水香, 香气已很微弱了。晨光初露时分,这殿中还透出夜一般的沉沉死气, 几名谋臣武将与顾拾已议事通宵,全未意识到外间天已发白。阿寄在侧殿的帘后站定,默默等候他们离开。
“顾真在位时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要将这烂摊子重新收拾起来, 实属不易。”一名文士道,“殿下虽多方安抚, 大家也仍难免畏惧井绳,要当真镇住关东旧族,确然还是尽早迁都的好。”
“是啊。”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顾真只顾着杀人, 西边、南边、东北边无处不是烽火战乱,他全不管。”
“好在只有一年,殿下便拨乱反正。待迁都之后, 休养生息,未始不能致太平。”
……
说了一整夜,说到后来,也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话了。顾拾最后敲了敲案几,让众人静下来,复又问道:“袁先生?”
袁琴猝然抬眼。
“你方才一直没有说话。”顾拾笑了笑,“不知对迁都一事,袁先生有无高见?”
袁琴静了片刻,迟钝太久的头脑好像从这时候才开始转动,他自己双耳中都能听见生锈摩擦的吱嘎声,“草臣……无话可说。”顿了顿,却又拍拍衣袖跪了下来,行了大礼,“草臣只有一事,恳求殿下。”
顾拾的笑容静住,“何事?”
袁琴慢慢地道:“草臣请殿下准允臣,回乡下去。”
此话一处,众人哗然。须知能在此处议事的都是顾拾赖以起事的心腹,如今大计初定,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袁琴却突然引退?
“草臣本无功勋,也无宿爵,闲人一个,不堪委任。”袁琴低眉道,“加上草臣曾委身顾真,为其出谋划策……草臣自知有罪,万死难赎,若殿下天恩广大……”
“何必说这么多。”顾拾忽然打断了他,温和地笑起来,“你还怕孤不肯放你走么?孤不是顾真,不会摆鸿门宴。”
袁琴跪地伏首,冰凉的地面渗着湿气,沿着五指血脉溯入心脏。他叩头谢恩,再度站起来时,只觉天地都似在旋转,眩晕中是无止尽的难堪的迷茫。他将五指收拢了刺进掌心,刺得痛了,才让自己稍稍清醒一些。
他知道顾拾一直在冷静地端详着他的表情,他不能让对方看穿。
顾拾忽而笑着拍拍手,“都回去吧,天已大亮了,明日还有大典,各位今日可千万要好生休息一番。”
众人一一告退,便袁琴也离开了,而钟嶙却留了下来。
顾拾正低头琢磨着地上的舆图,不经意抬眼发现钟嶙还在,不由怔了一下。
“殿下。”钟嶙道,“末将发现了柳岑柳将军的行踪。”
“哐啷”一声,是帘后的香炉被打翻,香灰被风一吹便撒到了殿上来。顾拾眉头一动,“是谁?”
阿寄捧着衣衫,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顾拾见到是她,静了一下,转头对钟嶙道:“你接着说。”
“柳岑如今人在南方,荆州。”钟嶙将舆图上的铜马缓缓移到了荆州位置,顾拾瞳仁骤然一缩:“荆州?!”
“是,荆州,南皮侯起事的荆州,也是如今各路诸侯混战的荆州。”
***
钟嶙走后,顾拾仍保持着原先的坐姿,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匹小小铜马。
直到一件长袍落在他身上,温暖将他包裹起来,他才恍然回头,“阿寄。”
阿寄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顾拾想起她方才的慌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知道了柳岑的消息,你很着急么?”
阿寄笑了笑,宽容地摇摇头。她不是着急,她只是……她只是一时有些惊怔住了。
“你同他认识多少年了?”顾拾却追问,“是不是比认识我还要久?”
阿寄想了想,拿过案上的纸笔,将毫尖轻蘸了蘸墨,给他写下自己认识柳岑的缘由。
平陵阮氏和南阳柳氏本系世交,又都世居雒阳在朝中为官,所以两家的孩子都是自小相识。顾拾看着看着,眉头再度皱起,“你是说,你们自襁褓中便相识了?”
眼前这个大孩子是越来越棘手了,阿寄想。轻易地都不能用言语或沉默哄住他……但有些事她却到底不会说的。
譬如他刚出生时,被郑嵩召到长安,那时候她那任太傅的父亲,就曾经带着她去看望过小皇帝……
没办法,她毕竟比他大三岁,他自己算不清楚,她却不糊涂的。
顾拾看她半天,将字纸一抛,“我也不必管他,你如今是我的。”说着,他还自顾自笑了起来,将手握住了她的手,低着头仔细地端详着十指交握的纹路,很久,很久也不发一言。
阿寄的手被他握得有些发麻,却又不忍抽回,渐渐地,却觉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她错愕了一瞬,去看他的表情,他却别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
“明日,”他的目光凝望着空中,慢慢地道,“明日我就要登基了,阿寄。”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不得不用力地反握住。
“我半岁的时候糊里糊涂地当上了皇帝,后来听人说,御极大典上我一直在哭,保傅怎么哄也哄不好,直到阮太傅打了我一耳光。”顾拾仿佛在淡淡地笑着,“我不想当皇帝,也许是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一丁点也不想当皇帝。”
“可是我已经厌倦了那个弱小的自己了。”他的声音渐渐低哑,“我厌倦了那个总是依赖你、连累你、祸害你的自己,阿寄,我是个男人,我也想保护自己的女人,再也不受一点苦。”
“也许我即使登基了,这世道仍然不会有什么改变。也许我们仍然身不由己,可是阿寄,我会用我所有的自由去保护你。”
阿寄轻抬眸,便撞入他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里。她慢慢地倾身过去,从后方环住了他的腰。女人的温暖怀抱令他几乎堕落,柔软的胸膛里团着隐忍的心跳,静静地、静静地随着殿中滴滴答答的箭漏而跃动着。
天光渐渐地转亮,柔黄的初曙从殿门斜斜地照了进来,少年微微转过身,在她额发上吻了一吻。
而后他拉着她站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笑了,“忙了一整夜,眼下反而不想睡了。你想不想出宫去走一走?”
顾拾拉着阿寄从北阙出了宫,但见春光烂漫,烟柳如丝,阳光温暖地抚过脸庞,时而能听见藏在林叶间的鸟雀啁啾之声。他没有备车,便信步往前,上了横街,脚步却顿住了。
阿寄跟上来,却也一同怔住。
站在横街的尽头,站在未央的宫阙前,他们看见了破落凋敝的屋宇梁木,断壁颓垣之中飘散着不明的烟雾,断裂的刀枪旌旗在太阳下闪着寒光。尸体横陈堆叠在街道中,在阳光下散发出刺鼻的腐臭味,吸引着鸟鼠的分食。时不时地从那些尸体之后又探出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来,他们在尸体堆中翻找着,寻觅着,温柔袅娜的柳絮落了他们满头,又被拂落在干凝的血泊之中。
顾拾下意识地攥紧了阿寄的手。
横城大街,这原本是长安城最富庶的一条街,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楼宇之中住的都是皇亲国戚……
啊,是了,这十几年过去,哪里还有谁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有饥饿的人注意到了他们,站直了身子望过来。
顾拾虽然只穿了一件寻常的青衫,却仍然觉得自己太过招眼,拉住阿寄就往另一条街上去。
这另一条街比横街却要安静得多,也许是因为月前巷战时未曾经过此处,但却也没有一点人声,好像是一条死街。隔墙的杨柳飘拂出来,漫天的柳絮如落雪,在这暖热的阳光底下,竟令顾拾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就是他的长安。这就是他的天下。
“我已派出将作大匠先行启程去雒阳修治旧宫室,计算迁都时日。”他好像是没话找话一般,“关中已凋敝如此,无甚可担忧了。我们回雒阳去,号令关东旧族,先休养生息,再徐徐图之……”
阿寄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来,使他不得不止住了步子。
少年的个头已经窜得很高,这样对面而立,阿寄要抬起头踮起脚才能看清楚他眼中的光色。她很认真地凝视着他,握着他的手,宽容地笑了一笑。
是的,那是个宽容的笑。
她宽容着他的紧张、他的恐慌、他的手足无措,她宽容着他的所有焦躁的负罪感。
顾拾深呼吸了一口气,也对她报以一笑。
两人终于走到了东市上。
平日里人头攒动的集市如今是一片死寂。顾拾当先踏过散乱的灰砖和脏污的旗幡,又扶着阿寄的手让她小心地跃过来。他在一家家铺面中找寻着,最后才终于不甚肯定地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店门前。
这家店中货摊上的什物已是七零八落,但依稀能看出来是卖布料的。顾拾在门口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不由得皱了眉。
他踏足而入,还未走得几步,脚底便踩到了一件衣裳。
那是一条春日里穿的女子襦裙,嫩黄的底子上绣着素白的牡丹花,娇娇娆娆地在衣袂上缠绕了一圈。
这正是他年前来订的那一件,约莫是已经做好了,他却迟迟没有来取,是以店家将它放在了货摊上出售,却没料到……
却没料到长安城很快就被兵马踏平,就连这一间小小的店铺也没有了容身之地。
他终于又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阿寄正在外面等待,此刻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他笑道:“是我认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