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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请跟我来吧。”
朝雨边走边轻声道:
“三位得跟紧些,虽然我太虚山人丁稀少,但好歹是仙人居所,地方可不小。再加上这时不时冒出的云雾,一旦落单,又坠入幻境,那倒危险了。”
她刚说完这话,又是一阵风横向拍过,居然把先前依稀缭绕云雾完全吹散了,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就好像那风故意要与人作对一样。
林朝雨拢在袖子中的双手又攥到了一起,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师父对他们的教导并不止于武道一途,尤其是她林朝雨,在最初跟随仙人的那些年里,仙人本也没想着“收徒”,而她入门时年纪也大,潜力有限,所以仙人教了她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有些内容她到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比如她可以理解脚下的大地是个不停转动的圆球,但却无法理解为何人不会被甩出去。她可以理解世界围绕太阳运转,却无法理解世界为何一定要绕着太阳打转儿……
但她知道,即使抛去这一切的教导,她也知道,所谓的“迷信”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事在人为,而不在鬼神。
那风就算要与她作对又如何?和他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吗?难不成风还能将他们的密谋吹入师父耳中?
不,不可能的,一点关系没有。
可是,运气这玩意儿,哪说得清呢。
从这三个罗刹人作为变数的出现,再到故意要与她作对的风,虽然说不清具体缘由,但她就是感受到了一种恐慌,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已经盯上了他们……是师父吗?能够制造出问心幻境的师父真的不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黏乎乎的冷汗就瞬间爬满了嵴背,风继续与她作对,将师父亲手织出的衣衫按向了她的背部,让汗水的触感愈发明显。
“如果我们不这么做,未来的我们只会更加痛苦。”
老二那讨人厌的声音在朝雨耳边响起,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或许……早就没有退路了吧。
她自顾自地向前走着,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回头说话,她也不必通过目光来判断身后人的动作,她对太虚剑气的造诣确实比不上其他人,但以听觉观察周身动静,本就是江湖人必备的技能。
她就这样在沉默中不断前进,一路经过的庭院不算残破,但墙壁上都爬满了壁虎,脚底的砖石尽管日日有人清扫,但砖石周边依旧长着浅绿色的苔痕,砖石本身也磨损得光滑无比,若是光线恰好,低头甚至能映出人的脸庞……
这些都是岁月的痕迹,并非是她跟随着师父的三十个春秋留下的痕迹,这些时间,相对于师父所经历过的人生而言未免太短太短。
印象中,她跟随仙人上山的第一天,这些院落还要比现在见到的破败很多。她当时便担起了打扫的责任,第一步便是清扫脚下的砖石。
而后,从那天起,这些砖石、这些院落的时间就仿佛被定格了。
无论风风雨雨,它们永远是这个样子。朝雨有时甚至会觉得……比起他们这些徒弟,师父与这些青苔壁虎、老砖破瓦更为相似,他们的时间都被定格在了很久以前的某一个瞬间,是三十年前、是数千年前,又或者,是更久远的从前。
但是,师父身为仙人可以不变,砖瓦身为死物可以不变,而人,是必然会改变的。
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前行,跨过半圆形的拱门,宝剑相撞的脆声愈发明显。
“二师姐,看剑!”
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昂扬,但林朝雨却皱起了眉。
可当她转过身来,却还要强挤出一个笑容——虽然她对此早已习惯。
“之前那几个院落都有些破落了,我带你们去更里面的客房,也正好和我的师弟师妹们见一见。师父也没有说要让你们在这里待多久,总之时间大概不会短,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要与我们熟络熟络……”
“那就有劳朝雨女士了。”
奥托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这让林朝雨越发不舒服了——自己的表现有这么明显吗?连这个素不相识的罗刹人都发现异常了吗?那师父呢……她会不会也……
仔细回想,从先前开始,她就接连犯下了诸多错误,说了诸多不该不说的话。这究竟是她慌乱下的行为,还是说……她在内心其实也渴望着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师父?还是说,她渴望以这种方式破坏那个女人的计划呢?
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林朝雨攥紧了袖子,再次转过身,向前走着。
她能感受到身后有一道饱含深意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前行——可恶的罗刹人!恐惧与愤怒一道袭来,恐惧还好说,但愤怒又是针对谁的呢?是针对罗刹人的,还是针对师父的,还是针对苏湄的,又或者是针对她自己?
林朝雨想不通,于是她选择了最破罐子破摔的方式——不想了!
她不自觉间加快了脚步,薇拉需要以小跑的姿态才能跟上她,但两个罗刹人都没有开口请求她放慢脚步,这反而令她的愤怒与恐惧更上一层楼——
原来不止是奥托,就连卡莲都看出来了。
那师父呢?
她咬着嘴唇继续前进,心却逐渐变得冰冷。
“对不起,本来你们不必非要丧命于此,但现在看来……”
她还未在心中默念完这句话,人就已经走到了演武场。
其实她若是以先前的速度慢慢走,或许还要花上一段时间,而也正因为她加快了脚步,才正好看见了眼前的一幕——
“叮!”
金色的长剑在半空中翻滚了整整八圈,深扎入地面,容貌清秀到几乎分不出性别的男孩儿怔怔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直到他对面那一头红发的少女用横着的木剑在他头顶轻轻一点。
“哎幼!”
少女明明已经收去了八成力,男孩儿却还是夸张地叫了起来,而后干脆抱头蹲下来满地打滚儿。
“唉……小马儿,你的剑形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啊!”
待看到他夸张的样子,少女又叉着腰轻笑了起来:
“啧啧啧!别装啦小马儿,我可根本没用力呢,怎么,还想像以前一样骗我去扶你,然后钻到我怀里来?”
“你这个做师姐的,也从来不知道让让彦卿。”
林朝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她快速上前两步,又动作缓慢地将六师弟从地上扶起,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才转过身平视自己的二师妹苏湄。
“太虚剑气本就更适合女子修行,彦卿还比你小上七岁,能将剑形修炼到如此地步,实属不易,平常还当多鼓励为主。再者,彦卿年纪也不小了,寻常虽相处如家人,但毕竟男女有别,得把握好分寸才是。”
“师姐说得对!”
苏湄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不减分毫。也不知道为何,那张脸明明算不上倾国倾城,放在凡间或许很漂亮,但在太虚山上也算不得多突出。可她只是这么浅浅的一笑,便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气劲从她周身荡漾开来,轻轻撩过周围每一个人的心弦。
“咕噜——”
林朝雨意外地转头看了一眼,却见身为男子的奥托面无表情,反倒是女儿身的卡莲咽了咽口水,看着苏湄,眼中放光。
“罗刹人都这么奇怪的吗?”
她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便又听到一声:
“咕噜——”
林朝雨低头看去,六师弟无辜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而后又转头盯着苏湄的笑脸,又咽了口唾沫。
“……”
感受到大师姐握着自己手的力道逐渐加大,马彦卿连忙低下了头,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
“小马儿你低头做什么?”
苏湄摊了摊手:
“师姐说的难道有什么不对么?我们七人之中,只有师姐对剑形钻研颇深,她说你剑形练得不错,谁敢反驳?而且小马儿你似乎确实长大了不少呢……”
而后她装模做样地端起下巴,喃喃自语道:
“也是也是,婉兮婉如、凌霜、素衣也就比小马儿大三四岁,以后相处是得掌握分寸。唉……师姐如母,从小将我等拉扯大,还是由师姐照看小马儿最为妥当。”
这一次,林朝雨是完全控制不住面上的肌肉抽动了。
仙人本没想收徒,等她开始修习太虚剑气时,年岁已大,早过了最佳修炼时间,无望于剑蕴、剑神,就是剑意也不过堪堪领悟而已。所以她只能钻研剑形,这是被逼无奈之举,她也怨不得什么。若苏湄只是在暗指这个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提年龄?
一众师弟师妹中,即使是年纪最大的苏湄也比她年轻了十五岁,在这个女孩老早就能出嫁的年代,说她够当所有师弟师妹的母亲,倒也确实不错。但是……
林朝雨很快冷静下来,她不知道苏湄今日是怎么了,平常两人间关系还算不错,所谓“讨厌”的情绪,只是相比于其他人而言……不,更多时候只是她自己的嫉妒心作祟,但今日苏湄为何一再主动挑衅她?
好在朝雨一向好脾气,很快抚平了心绪,装作没听出苏湄话中的尖刺,转而伸手指向奥托与卡莲,就要为众人介绍……
可不料苏湄再次抢了先:
“这三位就是师父带回来的客人吧?我们早就知道啦!师父刚才也来吩咐过,让婉兮和婉如去收拾里面的客房了,现在也差不多了吧?”
林朝雨的嘴角抽了抽,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苏湄大大方方地转了一圈,对着演武场角落里一个人抱膝坐着的女孩儿招了招手:
“素衣,过来!”
听到二师姐的声音,秦素衣全身没来由地一颤。但在两三个呼吸后,她还是顺从地站起身,低头走到了苏湄面前。
“素衣,带这三位罗刹来的客人去客房吧,我和你大师姐有些话要聊呢!”
看着满脸微笑的二师姐,秦素衣将脑袋深深埋进肩膀中,而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好了,快去吧!”
苏湄在她头顶轻轻一揉。
林朝雨就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始终没有松开握着马彦卿的手,她将目光投向了演武场中的最后一人,那是一个看上去与秦素衣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少女一袭白衣,一头青丝间却有一半是如雪的白发。她双目紧闭,左手收于腰后,右手横在身前,食指中指间夹着一片泛黄的树叶,在她身前三步远的地上,立着一根铁棍。
铁棍一动不动,少女也一动不动,只有衣裙顺着风的方向轻轻摆动,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本该柔顺如水的衣衫穿在少女身上,竟也如剑一般绷得笔直。
她一时间看得心驰神往,以周身万物为剑,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剑蕴啊……可那还不是这位少女的极限……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三个罗刹人早就随着素衣而去。苏湄向前走了两步,紧贴着她站立,而后低头看了眼师弟,轻声说道:
“小马儿,去盯着罗刹人,还有你的小师妹。”
林朝雨握着马彦卿的手,自然也很清晰地感受到师弟那陡然加快的心跳,但她还来不及制止,彦卿就勐地挣脱了她的手。
“盯着罗刹人就罢了,为何要盯着素衣?”
“哦,你还不知道。”
苏湄的眼神从林朝雨身上移开,她右手直直地垂在身侧,左手揽着右臂肘部,一下子变得极为忧伤。
“素衣似乎察觉了什么,师父回来前,她一个人在角落里自言自语,想要去提醒师父。”
“所以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随口吓了她两句,然后告诉了她一些……她很多年前忘掉的事情而已。”
“忘掉的事情?”
林朝雨愣了愣,她初时真的没明白苏湄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时,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度扭曲:
“你……你该不会……她本不需要知道那些!”
“为什么不需要?”
朝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沉默了半响,才怔怔地重复道:
“她没必要知道这些。”
“或许吧,但是现在她知道了。”
林朝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何必呢,苏湄。师父之所以抹去她的记忆,正是不想让她如你一样痛苦……你先前不也曾劝她不要去回忆那些忘却的记忆吗?”
“此一时,彼一时。”
苏湄生硬地答道:
“再说,我不认为她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死在谁手里的。”
“……”
林朝雨紧抿着嘴唇,也跟着偏过头去,看着山间缓缓飘荡的白云。
“那两个罗刹人看出了些什么。”
她说。
“我看出来了,所以才故意激一激你。我也不知道你暴露了多少,但愿方才的表演能让那个罗刹人把你的问题归结到我身上吧。”
而后便没什么话好说了。
明明是十来年的师姐、师妹,此时站在一起,却都无话可说。
最后,又是林朝雨先开了口:
“彦卿他并不情愿。”
苏湄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不情愿,但他一定会听我的。”
“……”
“婉兮、婉如也没得选,只有听我的。”
“素衣若是仍要向师父告密,如何?”
“她不会的。”
“罗刹人怎么处理?”
见这位大师姐终于问出了个有价值的问题,苏湄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
“有他们,没他们也没有多少区别。小变数而已,今日自然是再没有机会行事,那就放在明早。真要与师父过招,胜负不过在一瞬之间,他们愿不愿助师父还两说,而我们,只需要在六人的掩护下刺出致命的一剑即可。”
苏湄的话音落下,一道剑光在她身后闪过,她转身与林朝雨一同望去,只见凌霜站在原地未动,枯叶依旧夹于指间,而散步外的铁棍已被分为大小一致的一千零二十四片。
苏湄捡起落在脚边的一片,厚薄如面皮,断口光滑如镜面。
“叮!”
她用指甲轻弹了下,声音清脆而悠长。
…………
“三……三三三位,客客房就在前……前面。”
奥托没有出声,他一手端着下巴,视线向一旁瞥了瞥,身侧是仙人所在的主殿,他们的客房离主殿还有些距离。
又走了大约百步,领路的少女浑身一颤,连忙退到一边,口中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声音细若蚊蝇。
奥托抬起头,只见两个长相极类的女子站在院子门口,一个正对着自己,另一个则极其古怪地侧身而立,似乎在掩饰着什么,也正是她这样藏住了半张脸,让奥托一时间无法确定她们是否是双胞胎姐妹。
而她们二人,除了长相极其相似外,更为一致的,是神色间的那抹哀戚。
当然,从登上太虚山到现在,奥托已经对这种神情见怪不怪了。
只是……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乎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
“两位这些时日就暂且在这个院子里歇息吧,院里正好有两个房间,床铺被褥都收拾好了。”
正向站着的那位轻声开口说着,她的语气温柔,让人很难不想到软绵绵的鹅绒毯,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抹柔软之间又多了些生硬的……死气沉沉的感觉。
奥托刚想开口道谢,冷不防卡莲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自钦察草原一战后,两人极少再有肢体接触,可奥托还来不及欣喜,就听见了卡莲尖锐的叫声:
“黑死病!”
奥托一愣,随即将目光投向了那一直侧立的少女。
“嗯?”
卡莲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自然不会是神州语,无论是婉如、婉兮还是素衣都只听见了一声尖叫,至于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低头想了想,奥托突然迈上前了一步,先鞠了一躬,才请求道:
“这位小姐,您可否将身体转过来?”
“罗刹人,你想要做什么!”
刚刚还十分温柔的婉兮当即抽出长剑,在身前的砖石上斩出一道横线,将自己、妹妹与罗刹人分隔为两个世界。
奥托看着距离自己的脚尖仅有两指距离的横线,他明智得不再上前,而是耐心解释道:
“恕我冒昧,这位小姐,您的姐妹是不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不怕您笑话,我在罗刹也是一位极为有名的医生,也处理过类似的症状,救活过很多人……”
他在最后一句话上咬字极重,这或许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
“所以,我想看一看您妹妹的症状,或许我有办法医治?”
“哐当!”
长剑掉落在地,奥托只见面前少女的双眸在一刹那间蒙上了一股雾气,而那个一直侧立着的少女缓缓张开了嘴,一道、两道、三道……
越来越多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滚落。
而原本呆立在一旁的素衣,仅仅在一个呼吸之后,便什么也不顾地向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卡莲明白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但奥托没有,他愣在了原地,无关乎其它,只是在他说出那句话的一刹那,他感受到自己脑海中传来一声如释重负又心满意足的叹息。
而后,那一直存在着的,属于虚空万藏的呼吸声……
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