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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阑
海浪声一阵一阵地冲刷着米凯尔的神经,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鲜红色的海洋。
白色的沫子像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轻轻盖在海面上,随着浪潮的涌动逐渐变形。
“海……为什么会是红色的呢?”
他于黑暗中睁开了眼,这应当不是在做梦。
事实上,自从失去味觉的那天起,他很快就连做梦的能力也被剥夺了。
不,或许被剥夺的并非是做梦的能力,而是再也不能如普通人一般入眠。既然无法入眠,所谓的做梦也就无从谈起了。
但当他再次将双眼闭合,那幅摸不清楚意义的场景又出现在他面前。阑
入目到处都是血红色,海天混一,竟不知是天空染红了海水,还是海水染红了天空。
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惨白如月光的沙滩,像是要将沙滩上的痕迹尽皆抹除——但沙滩上本就已经空空如也。
而海浪已是这片世界唯一的声响,没有海鸥的啼叫,也没有人声的喧嚣,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仿佛从始至终,这里就只有红色的海洋的存在。
等等、自己?
在这似梦非梦的世界,米凯尔低下头,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只是随着海浪的涌动,衣服的也随之被海风吹皱,仅此而已。
一切都停留在了这“仅此而已”的一瞬间。
米凯尔睁开了眼,不再试图强行羊装睡眠。阑
他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翻身下床。其实动作没必要这么小心,床上有两条被子,他盖蓝色的那条,爱莉盖粉色的那条,泾渭分明。
他赤着脚,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地走着,靠近阳台之时,熟悉的海浪声再次传来,他拨开窗帘的一角,拉开门,坐到了阳台的躺椅上。
在他面前,海浪一如既往地翻涌着,完美无缺的月亮在海面上撒下一串数之不尽的白色鳞片。
这里是尹甸的游轮,他们正在太平洋上进行一场曾经半途而废的旅行。
当然,这一次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旅行和度假,按照爱莉希雅的说法,她想要拍摄一部逐火之蛾全员参演的大电影,这样……
这样即使最后对抗终焉失败,将这份影片的副本放在月球基地和往世乐土里保存,应该也能为后世留下“逐火者”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想让逐火之蛾几十万成员中的每一个人都参演本就不可能做到,最终愿意消耗假期陪着爱莉胡闹的,终究只有被称作“英桀”的一小批人。阑
对于更多的人而言,或是职责所在不能擅离岗位,又或者是,在这样的时代,压根没有节省假期调休的习惯——有假期就用掉,别节约了一年准备过个长假,结果在放假前一天死了,那多憋屈?
再者,终焉的降临已经被提上日程,更多的人其实早在先前的两个月里就透支了自己所有的假期,将休息时间挥霍一空——以现在律者降临的速度,大概率今年之内就会迎来最终的战斗,要是终焉降临了还有一大堆假期没用掉,那和人死了钱没花完有什么区别?
但这些和米凯尔有什么关系呢?
他一如既往地仰望着浓厚夜幕中孤高悬挂的月亮,天空明明很是晴朗,但逸散在整个星球的崩坏能辐射像是一道黑幕,于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时抹去了星星的身影,只余下几颗零散的、分外明亮的星在夜空中,倔强地让自己的光走完成千上万年才能走完的距离。
但这些和月亮又有什么关系呢?
它一如往常地沉默,规规矩矩、又冷冷清清地浮在那里,它与米凯尔隔着三十八万公里的距离遥遥对望着,它应当能看清米凯尔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就好像米凯尔也可以轻易看到那些巨大的环形山和大裂谷投下的阴影一般。
米凯尔深情地注视着月亮,月亮深情地注视着米凯尔。阑
米凯尔神情地注视着米凯尔,月亮神情地注视着月亮。
而后,虽然米凯尔或许已不能称之为人类,但是那深埋于DNA中的季动还是苏醒了。
在月球形成后的四十五亿年里,它从未有一个夜晚没向地球撒下银白色的光华,而人类本身存在的时间,甚至还不如月球年龄的零头。
它澹澹的光华是很长一段时间人类于长夜中唯一可见的光芒,它用自己的圆缺在人类脑海中产生了时间的概念。
“所以人类与月球的相遇是浪漫的。”
米凯尔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在海风中变得飘忽,但好在爱莉就站在他身后,那声音还未来得及被海风撕碎,就已先一步窜入了爱莉耳中。
她一言不发,只是从身后抱住了米凯尔,让他的后脑勺枕入了一片温暖又绵软的所在。阑
米凯尔的脸上刚升起一丝温度,但在冰冷的海风下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爱莉希雅,你说,第一个抬起头眺望月亮的人类是谁呢?”
爱莉没有回答,她知道米凯尔渴求的并非是一个标准的答桉,事实上,这个问题也不可能得到标准的答桉。
就算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他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月亮的存在的夜晚抬起了头,获得了第一个与月亮对视的资格,但他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已是完全无法考证了。
“爱莉希雅,你听说过吗?有很多天文学家认为,人类生命来自于月球——这倒也并非毫无依据的事。
“或许在地球形成的几千万年后,一颗从遥远宇宙飞来的,富含各类元素的行星撞击了地球,落点或许在南极,其实也无所谓哪里。
“总之,这颗出了交通事故的行星将形成生命必要的元素留在了地球,而它的尸体一些融入了地球,更多则变成碎渣,反弹到了外太空,最后又因为引力重新聚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一个每个夜晚都悬挂在空中的岩块。”阑
“照你这么说,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倒是与月球出生同源呢!听起来也太不可思议了一点吧?”
“确实,一个是渺小、生命短暂,但柔软且富有温暖,又千奇百怪的人类。一个是亘古不变的,冰冷又坚硬的圆乎乎的月亮。这样的结论固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对比于现实中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倒也算不得多震惊了。”
“但这确实很浪漫呢。”
爱莉希雅的气息温暖了米凯尔的耳垂,她俯下身体,彻底将米凯尔拥入怀中,两人的身影也随之交叠在了一起。
“月亮是所有生命的起点,但她无法亲身降临地球,只能孤悬在天外,等待着与她同源的生命能够与她重逢。她见证了无数生命的凋零、迭代,才在四十五亿年后迎来了与人类的重逢——只要等待得够久,就一定能迎来重逢,不是吗?”
米凯尔不置可否地从鼻腔中喷出一点气流,他没有,也并不愿意去回应爱莉的最后一句话。
又或者,她只是抢走了他想对她说的话。阑
“过不了多久,终焉就会在月球降临,如果人类能战胜她,那月球对于人类就不啻于一次崭新的开始。但如果恰恰相反,人类并未能跨越终焉,那么以月球这个生命的起点作为终点,也称得上有始有终吧。”
“这种时候说丧气话,可不应该啊,米凯尔。”
耳朵中的每一根纤细绒毛都在那温暖的气息下根根直竖了起来,米凯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是自嘲地笑道:
“爱莉希雅,第一个说丧气话的人,是你吧?”
“唉?是吗?”
爱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在记忆中搜寻了有一段时间,才定位到了米凯尔所指的那句话——
“只要等待得够久,就一定能迎来重逢,不是吗?”阑
她心中“咯噔”一下,一面暗自责怪自己怎么就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一面又害怕米凯尔是否真的明白了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意味。
母庸置疑,米凯尔一定是明白的。他毕竟不是凯文那种憨憨的傻瓜,实际心思有着大部分男孩都没有的细腻,又怎么可能听不懂爱莉的隐喻呢。
于是,她在慌里慌张下,开始生硬地转移话题:
“总之,不要在意那么多了。明天就是爱莉希雅的剧组开机的时候啦!一定要养足精神,在屏幕前留下一个好状态哦!”
“噗嗤!”
米凯尔轻笑一声,似乎并未有追着那句话深问的打算,这让爱莉在一阵轻松的同时,又升起一股隐隐的担忧——
之所以不追问,只可能出于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况。阑
一种是,米凯尔并不在乎她,也不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另一种是,米凯尔完全清楚她想要做什么,所以已经没有继续追问的必要了。
米凯尔对应的究竟是哪一种可能?不言自明。
爱莉随即忐忑起来,眯起眼,悄悄打量着米凯尔的神色。
她那陡然加快的心跳声早已出卖了她,而米凯尔尽管知晓这一切,却似乎并未有制止她的打算。
于是她再次长舒了一口气,而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失望与忐忑。
就是这么疏忽的一瞬间,她没有看到米凯尔的唇角先是向上抬了抬,随即平复,而后他的下唇又向中间努了努,最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阑
“爱莉希雅。”
“怎么啦?”
爱莉是个经常性吵吵闹闹的人,而米凯尔也算不得很沉默的性子,但两人近来的交流中,冗长的沉默委实占据了太多的篇幅。
“你知道,其实我并不赞成你的拍电影计划。”
“别这么一板一眼嘛!你看,除了你之外,大家都很开心呢!”
这是必然的,对于英桀们而言,在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内勉强应付过四次崩坏,多少有些强弩之末的意味了。
即使是米凯尔,那股澹澹的心累也依旧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阑
更别说,英桀们也并不全是强大的存在,比如帕朵……况且,强大并不意味着不会畏惧,所以,即使是英桀们,在自身几乎毫发无损地一连解决了四次崩坏后,也难免升出侥幸得还后更为深重的疲惫感。
从这种角度上来说,爱莉做的没错,大家确实很需要这样毫无顾忌地闹一闹,才能以更好的姿态迎接接踵而至的第十二次崩坏,以及终焉。
不然的话,如果心中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未曾松懈,早晚会有彻底绷断的那一天。
“波!”
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个声响,弓弦彻底崩断,原本反曲的弓臂瞬间绷直,弯向了截然相反的弧度。
要是发生这种事,可不大妙。
“但是,第十二次崩坏终究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要是因为这件事有所耽误……”阑
“唔?你和梅之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对策了么?”
米凯尔的睫毛颤了颤,没有答话。
原来如此,就好像米凯尔很明确爱莉希雅做了什么、会做什么一样,爱莉希雅同样也很清楚米凯尔做了什么、要做什么。
“其实……你没有做错任何事,米凯尔。”
“……”
“无论你最后的选择是牺牲铃,还是牺牲更多的普通人,我都不会责怪你。当然,我并非做出选择的人,我也不具备责怪你的资格,因为我知道,其实你也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做出选择的人不是我,是铃。”阑
“我知道,但是当你选择把一切都和她坦白的时候,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了,不是吗?她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勇敢。”
“或许吧。”
米凯尔站起身,挣脱了爱莉的怀抱,一个人孤独地倚在阳台的栏杆上。
低下头就能看到漆黑如墨且泛着阵阵凉意的海水。
他强忍住一跃而下的冲动,叹道:
“但现在情况毕竟有所不同,时间越往后拖,我就越觉得不对劲。虽然目前只是全球各地时不时出现一些异常的崩坏能波动,但是我的直觉——对,没错,我的直觉告诉我,或许第十二律者已经诞生了,但是成为律者的并不是铃。我们做的所有准备都白费了。”
“那也没关系啊。换一个角度,铃不就暂时安全了吗?至于律者,第十律者那样难处理的家伙都被轻松解决了,第十二律者又能掀起什么浪花?说到底,以我们现在的战斗力,正面作战律者根本没有胜算,我们只需要营造一个正面交手的机会而已。”阑
“理论上来说确实是这样。”
米凯尔干笑了两声,有心想要向爱莉说明第十二律者的权能,但突然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正如她说的那样,正面作战,他们不惧任何律者,缺少的只是正面作战的机会。
而正如第十次崩坏一般,引蛇出洞,无疑是营造这种机会的最好办法。
所以,爱莉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清楚。
而这一次的电影计划,毫无疑问就是为了给律者营造一种人类松懈的假象。
原来如此。阑
爱莉默默站到了他身边,轻轻一笑,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
其实事情倒也并非全如米凯尔所想的这样,爱莉有心解释,她之所以想要拍一部电影,还真不是单纯地为了引蛇出洞。
这本就是一石二鸟的计划。
毕竟,她亲眼看着米凯尔一路负重走到现在,所有英桀、整个逐火之蛾,乃至于整个人类文明都是抱着沉重的心态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不是她想要见到的。
如果一路走来都只有失去和伤痛,那即使最后战胜了终焉,赢得了未来,面对着满目疮痍的大地和麻木的内心,这未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希望见到的是,即使面对再怎么沉痛的现实,即使是做着将巨大的石块推上山顶,且明知一到山顶石块就会滚落这样徒劳无功的努力,也要像西西弗斯一样感受这过程中的幸福与快乐。阑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看到,想要留下的东西。
她自己或许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她无法让别人也做到,哪怕是米凯尔。
那么,她就想着——起码应该留下一些东西来,向后来者证明,即使在如此绝望的时代,即使在终末即将降临的时刻,我们依旧有快乐的时光。即使明知道我们的一切努力或许都是徒劳无功的,我们内心也像西西弗斯一样充满着快乐。
这比单纯的沉重与伤痛,更适合作为后继者前行的动力。
“毕竟,美丽的女孩子,就算要留下什么遗言,也不能用冷冰冰的文字嘛!即使是告别,也要欢笑着、快乐着,不许哭出来哦!”
她很想这么说,但她没有。
不是不好意思,也不是害怕不被理解。阑
原因只有一个——米凯尔又怎么会不懂这些呢?
“噗嗤!”
她突然轻笑一声,又连忙擤了擤鼻涕。
“爱莉。”
“怎么啦?”
她有意让自己的话语变得明快、轻松一些。
但那股讨厌的哭腔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阑
手搭在被海风吹拂了一整晚的铁栏杆上,却感觉不到冷意和痛觉,毕竟已是非人之物了。
但下一刻,手上却感受到了温暖。
米凯尔走到她身后,将自己的双手盖在了她的双手上,也让她的身体缩在了自己的怀抱中。
“看,爱莉,天要亮了。”
两人齐齐抬头,原本厚重的夜幕已变成了青灰色,遥远的海平面也得以与天空有了一道微微的弧线作为划分。
圆满的月亮依旧高悬于天空,看来暂时没有退场的意思,寥寥几粒星辰却在这青灰色的背景下逐渐被澹忘。
“爱莉。”阑
“嗯。”
“你知道吗?其实……月亮是在慢慢远离地球的。”
“欸?真的吗?”
这件事,爱莉倒是第一次听说。
她脑海中闪过了什么想法,但令人懊恼的是她并未能第一时间将其捕获。
的确,月亮正在缓慢,但不可逆转地远离地球。
我是说……阑
没有谁和谁能够永远互相陪伴。
再过四十五亿年,月亮应该是等不到与其同源的存在与它再次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