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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又小又老,迁往东边的繁华胜地,人心所向。但在心里,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也对小城说:走了!走了!
中年的女人往往风韵犹存。远远看小城,一点风韵也没有了,黑黑的,麻麻的,乱乱的,走近了,还发现它脏脏的,闹闹的。简直就是一个衣裙蔽旧,满脸污垢的老妇人。
把这次算起来,小城已七易其址。一个嫁了七次的妇人,早该衰老丑陋,不堪入目了。何况一座阅尽历史兴衰的小城呢?曾有过的繁华、风光,多少次多少次,都已随长江水流入东海“奔流到海不复回”了,能奈其何?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繁华落尽之时,安静地消失在高峡平湖里,结束一段历史,让后来者面对一湖青山绿水,慢慢讲述和回忆过去的事情,对小城,这是再好不过了。
长满瓦松的屈原牌坊,字迹漫灭的清代碑刻,曲曲弯弯的小巷,一眼望不到顶的台阶,草木纷披的古城门,躺卧在青苔和茅草下的古城墙,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想,在暮色中走进一扇亮着灯光的门,那是漫游者在小城的家。
夜深了,漫游者梦见蓝色的湖水一层层覆盖了小城。小城在一颗蓝色的琥珀中安详地睡着了,而他的那扇小窗,在蓝色深处闪烁着桔色的灯光。睡神携带着他在莫名的空间里飘来荡去,一个声音老在他耳边提醒,那已不是你的家,到你的新家去吧。可他却一个劲地想飞进那片蓝色,飞到那扇桔色的窗户里去。
在噪杂的市声里,小城的又一个早晨开始了。漫游者倚在窗边,倚在夜梦的余韵里。昨夜,小城会梦见什么呢?是火烧连营的壮观场景,是船工们响遏行云的峡江号子,是古老三峡里此起彼伏的猿啸,还是木头吊脚楼里的风流韵事?也许她根本就不做梦,她太老太老了,经历的事太多太多了,她在江水的脚步声里,一夜夜地睁着眼睛等天明。
这是一个被虫子扰乱了的春天。小城上空罩着一层黑色的密压压的小飞虫。它们只有黑芝麻大小,一团一团地,充塞着小城的大街小巷。小虫子像冤魂一样跟着每一个上街的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它们在人的头顶盘桓成一团飞舞着的黑云,无论怎么赶都赶不散,人们只好无可奈何地顶着这顶特殊的帽子走来走去,赶紧办完事,回到屋子里去,四门紧闭。
问小城的老人,以前是否有过这种情形,都说从来没见过。遮天敝日的小虫子让人的心情很不好,人们都说,该走了,该走了,虫子来赶人了!这是小城滋生出来的生灵吗?如果这是小城的意思,她的用意一定是像盐水女神一样(土家传说,盐水女神化满天飞虫挽留廪君留下),用漫天的飞虫遮住日月和离去的路,挽留小城的人们多住一些日子。祖祖辈辈居住小城的人,他们看惯了楚王山的朝云暮雨,喝惯了咤溪河的清泉水,他们怎么会喜新厌旧呢?那些历经周折才得以成为小城居民的人,又怎么会轻改初衷呢?小城应该知道这些呀!
雨过天晴,黄色的蜻蜓在透明的空气里穿梭飞舞,如果在它们的翅下是有着上百个天井老屋的小城,或者是有着一重重吊脚楼的小城,该有这样的小城风情吧:天井里,总角孩童举着蛛网在捕丁丁,裹小脚、穿滚边大襟衣的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晒太阳,厢房门上做针线活的小媳妇,不时地招呼着顽皮的孩子。或者,在喧哗的买卖声里,吊脚楼上传出船工们的划拳闹酒声,传出卖唱女子的俚曲小调,一扇雕花木窗撑开了,穿红着绿的女子倚窗远眺,看心中的那只船儿是否平安闯过了险恶的黄魔滩,泊进了船桅林立的港口。青石铺就的街道和台阶,被来去的脚板磨得油光锃亮,在雨后的天光里泛着金光,显示着小城干净利落的小家碧玉的气质。
可是,在蜻蜓的翅膀下,只是清一色灰不拉叽、方方正正的水泥建筑,这是这个时代城市建筑的总体特色。天井屋、吊脚楼、石板街,正在小城脚下形成新的文化层。以何种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不是小城说了算的。
小城广场上摆满了彩色塑布搭篷的夜宵摊,象一朵朵从地下冒出来的俗艳花朵。时髦的女孩子们悠闲地坐在塑料椅子上,她们的眼睛没有看见满天的蜻蜓,她们热情地盯着走过的行人。太阳还在天边挂着呢,小城之夜已在川江饮食特有的香辣气息里拉开了序幕。搬迁已定在秋天举行,可在春天,甚至在夏天或者搬迁的前夜,生活将继续。
有人说,在这个穷乡僻壤,怎么会出屈原这样的伟人呢?有人说,深山出鹞子。这些说法都不对。中华文明是由西向东,由南向北发展的,当中华文化尚在黄河流域兴盛时,与它相近的小城所在地已接受到文明的薰染,所以楚先民选择了这块离文明最近的地方作开国的根据地。当楚国终于成为南方强国,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依傍着长江黄金水道,小城所在的地方在当时更应是信息灵通、经济文化发达之地。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不能诞生屈原这样的伟人呢?小城的历史开始在屈原诞生之后,小城从它存在的那天起,就是开风气之先的,它是无法被历史忽略和忘却的。
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在一碧万倾的江面再也看不到小城的的容颜和身影,但小城故事会有人讲述下去,一代又一代地讲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