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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淡淡地“嗯”了一声,已是不打算再劝,自己身上的逆鳞已被拔尽,又哪里有资格劝诫别人去争去争去抢?
我抽回神思,发现二狗子话题已经非常地接地气了,远离了精神层面的追求,只贴近生存层面了:“我说,你就不能把菜做得难吃点?”他见我不言语,顿一会儿,“你越是做得好,慕名而来的客人就会越多,王厨子的嘴脸就会越难看,我俩的日子就会越难过。你若是做得难吃些,这样王厨子至少还会不放心地过来站站灶头。咱俩也能稍稍轻松些。”
“你这榆木脑袋想到的事情,我当然也想到了啊。”我忿忿不平地将枕头撂在地上,一咕噜坐了起来,“可我办不到啊……柔枝说过,对食物要怀着虔诚之心。我也算她半个徒弟,糟践食物的事我怎么做得来?”
二狗子重重叹了口气,忽然说:“算了,不说了。”他有些悻悻然,良久,又忽然冒了一句,“柔枝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柔枝的忌日的确只差三日了,我一直都记着的。
我没有办法亲自去她的坟头,只能早早收工,从地窖里偷了些酒,一个人溜去假山后。与往常一样,打算同柔枝小酌几杯。只不过,以往都是她替我倒酒,如是今,只能是我替她续上了。
柔枝是谁呢?是除了二狗子以外的,我的第二个朋友。
柔枝生于御厨世家,因祖上世代侍奉皇帝,也曾光鲜过一段日子。但伴君如伴虎,这道理六岁小孩也能从戏文里拈出来。也不知是老虎终于发了威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总之,柔枝家的好运传到她这辈算是到了头儿:宋御厨做出的药膳害得某位得宠的妃子流了产,犯下圣怒。皇帝老儿揪不出幕后主使,便让这位御厨身先士卒地当了替死鬼。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柔枝作为宋御厨的亲孙女,自然未能幸免于难:她被投入大狱,也没怎么审,就被削为贱籍,投入教坊。
说起来,我和柔枝的缘分还是始于一只烤乳鸽。那天,我和二狗子被王厨子罚没了晚餐,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两只半夜里偷溜进厨房,想摸些剩菜裹腹。油灯还没点着,就被一只女鬼捂住了嘴——这女鬼便是柔枝。
她踏月而来,容色殊绝美艳不似真人。她说:王厨子做的菜太难吃了,她实在饿得慌了,便过来自力更生。美人一说话便破了功,就像仙女下凡,可是脸先着地。
王厨子的菜做得难吃?我和二狗子虽觉得这话匪夷所思,但也生出了一点同仇敌忾、惺惺相惜之意,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和二狗子瞬间同柔枝统一了战线。
“正好,我的鸽子要熟了,既然遇着你们了,那就见者有份吧。”她用灶台的余火煨熟了一只乳鸽。
我见着她把那“乳鸽”从炉灰里掏出来,上面裹了一层泥,黑不溜秋的,让人很没有期待,当下就兴致缺缺。谁知破开泥土又是另一番光景,乳鸽渗出的汁液,浸得粽叶油光水滑,一抹食物独有的清香溢了出来,滋滋地冒着热气。
只闻味道,便让我吞了口水。
待柔枝姿态优雅地将固定粽叶的细绳割开,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虎视眈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粽叶下鸽肉的成色。
柔枝将小鸽腿递给了我,鲜香多汁,入口即化,多一分则太腻,少一分则太素。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柔枝会说王厨子做菜难吃了。若是吃过她做的,还会有谁做菜会好吃?
我也方才明白,食物不仅仅是用来裹腹的,好的食物可以抓住五感,让人从内而外地满足,生出幸福的感觉。而坏的食物,只能让人维持呼吸,倒像是阴雨天里植物接收的光线一般,干瘪枯燥,没有生机。
柔枝待人亲厚,我们很快成为朋友,我乐意让她趁王厨子不在的时候过来厨房大显身手,她也乐意教我一些烹饪的诀窍。
我们时常躲在后院的角落里,备上几碟小菜,喝着从王厨子那处偷来的酒,日子也就浮光掠影的穿驰而去。
虽同样辛苦,但至少有所出路,因为有人分享、得以倾听。丁点的快乐得到放大,咸苦的眼泪得以稀释。
柔枝过世的那天,没有任何预兆。
她的尸体潦草地盖着草席,从后门被抬出去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侧目。
我死死地盯着柔枝垂在外面□□着的手臂,看着上面深深浅浅的淤青,目呲欲裂。
二狗子捂着我的口鼻,拽着我躲进角落,他死死抓着我,阻止我上前。我眼睁睁地看着柔枝被抬走,后院的门被再度关上,整个世界又陷入一片死寂。
“是位身居高位的客人,他的花样很多,被他挑中的……很少能活。”二狗子的消息比我灵通,他见仆役已经走远,便松了捂着我口鼻的手,安静地陈述。
我听过之后,只呆呆地愣在原地。最爱端庄的柔枝,却以最卑微的姿态死去。只希望被草席包裹的身体,能有得体的衣着,保有她最后的尊严。
柔枝之死只让我消沉了数日。时间,总会让人显得有些无情,现实,会逼人不断妥协;又或许不能全然责怪时间,因为我本就是个无情、懦弱之人。
不能替她复仇,甚至连她死在谁的手上也是道听途说。每天都在惶惶不可终日的自顾不暇里苟且偷生,若不是银蔻姐姐老道,担心柔枝死后亦是为奴为婢,每逢清明或忌日,总不忘偷偷烧些纸钱寄望她往生安康,我很少再想起她。
也很少敢想起她,因为那样会让我害怕,害怕自己跟她一样被这个丑恶的世界吞噬,尸骨无存。我不愿像银蔻姐姐说的一样,往生寄福,于是每年便择了她生忌这日,尽些怀念。
择这天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被卖到弦歌坊的时候年纪毕竟小,没什么记忆,自然也忘了自己生辰。那时柔枝便大方地说:“既我有你没有,那我生辰便借你用吧。”
所以,今日是柔枝的生辰,也是我的。
既是生辰,自然是要躲懒且喝酒庆祝的。
于是我早早把活计扔给二狗子,自己偷偷到庭里散步。
前院花明月暗,轻纱低幔,欲掩还羞。后院月郎星稀,暗影扶疏,风来潇飒。本是一处,不过隔了堵矮墙,风情景致却截然不同。想那凶神恶煞的护院此刻也在惦记着前院香肩半露的美人,没时间管我这后院作怪的杂役是不是又偷了美酒、糟蹋花草,心下便觉安然。
柔枝和我躲懒的葡萄架依旧生机勃勃,紫红的葡萄串子沉甸甸地缀了下来。如果她还在,果子会偷偷摘下来送大家吃,余下的会留着自己酿酒。
草木自然是无情的,人也并非更有情,长久的痛苦和快乐都无法持久,因为生命的延续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运行。所有离开的悲伤,最终会让位于新的成长。我自然也是无情的,只是拼命想装成有情罢了。
我找到葡萄架下我和柔枝的藏宝点,挖出一坛当年一起埋下的酒,自斟自饮起来。
虽是秋夏之交,夜风却也冷重。我裹了裹袍子,再给自己倒了杯酒。三杯两盏下肚,身子是暖和了,脑袋却迷蒙起来。
可我的酒量一向绝佳,怎会轻易服醉。
为了验证自己没醉,我拎起酒坛,洋洋洒洒地离开花架,在荷渠池边走了几步,一路行去,衣袂生风、步履轻盈——当然,这是我以为的——这副诡异的景象看在旁人眼里,便是另外一番领悟了。
一只手忽然搭住我的腰,将我险些栽进荷花池的身子勾了回来,轻而易举地调转位置,把我摆在离芙蕖池远些的石桌上,还未等我皱眉,那搭在我腰间的手就已经抽离开去,身子忽然失去依附,我意外生出抹怅然若失的遗憾来,只觉眼前景象幽幽暗暗、重重叠叠。
“姑娘可是醉了?”懒散的腔调,自有一抹刻骨风流。我盯着那一张一合的薄唇,懊恼树上的荷花怎么也学会了说话。
云破月来,皎皎银光拂过他的唇畔,缓缓上移,得月光眷顾的面容渐渐清晰。细散的额发遮不住挺拔的剑眉,英气迫人的眼眸,远看似寒潭之月,近看又如春柳含烟,唇畔的笑意含而不露,如雨后新叶尖的一束嫩光,让人忍不住亲近。
我眯着眼睛,诚恳地发出了一句感叹:“咦?荷花仙人这么好看的么?”
我本就有些醉,得了这荷花仙搭救,便更觉得沉醉了。
原以为我虽长在这勾栏院里,心智却颇为坚定,断不会对谁动些强取豪夺的龌龊心思。可如今美色在前,便不由自主地勾了桃花仙人的脖子,打算倾身贴去。
孰料本姑娘生平第一次投怀送抱,便被人轻易格下。那人虚虚托着我颓然欲倾的身子,眸光先是落在我脖颈间隐约现出的一方紫玉之上,后又重重地望向我的眼睛,眸光几番流转,愈加沉静深邃。
我只觉得那双托着我的手越收越紧,那张好看的脸越凑越近。可到了这份上我却害怕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眼见着脊背就要磕到桌子了,却又被他温温软软地拉了起来,我等着被处决,可是那人只将下巴支在我的肩上,停了下一步动作。
良久,我才听得他问:“姑娘是这园子里的?”温热的气息浮过我的耳尖,惹得我一阵颤栗,我整个人都僵了。
我有些懵懵然,与他隔开一臂距离,忽然觉得很吃亏:“你,是不是在轻薄我?”
“没有。”他的唇角微微一勾,意外地好看。
我若有所思地放下心来,淡道:“没有便好。”
他听了我的胡话,微微有些愣怔,盯着我疏红淡定的脸颊和略染酒意的眼睛,眸色渐深,忽然,他伸手勾起我的下颌,俯身贴来。电光火石之间,我竟忘了躲闪,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轻薄了去。
我怔怔然,只见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双唇,眼底眉梢尽是风流笑意。明明是昏黑的夜,那人的双眼却如一眸星光,灼亮而深邃。
他修长的手指碰上他唇畔的那一瞬,我便觉得整个身子被雷劈了似的颤了一颤。只听他郎声笑道:“方才没有,现下倒是坐实了轻薄之名。”唇畔笑意流转开来,“姑娘——你待如何?”
“不如何,既然这样,那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娶了你吧。”话方说完,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我好像是真的有些醉了。
再醒来已是前尘皆忘,只隐约听到门外传来的谈话声。
“因为她?”女子声音凄婉,略带哭腔。
“你不是早就猜到?”男子沉稳淡定,声色听起来还有些耳熟。
“那你待我又是……”那女子已然是泣不成声,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玩的,没真心。”
只听得一声玉钏落地的响声,那女子语声凄绝:“很好,你既如此狠心,便休怪我旧情不念了。”
我已听出些门道,觉得自己委实冤枉。
果真,没过多久,就见着罪魁祸首推门走了进来。我见着他形单影只、身形萧瑟,本欲说出口的责难话又全数吞回肚里,只皱了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是何必?”
“我是为她好,那秀才是真心待她。”
“你就不是?”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不是,一个奴仆,何来真心?”
我托腮沉思:“可是,来逛这勾栏院的,又有几个有真心?你不怕把她推进火坑?”
二狗子这才显出一丝担忧和狠戾来:“他若负她,那我便去杀了他!”
我叹了口气,可以为她杀人,却害怕去爱她。这世间的男女之情,果真是反反复复、幽深难懂,还是不沾为妙。
“你方才,都听到了?”他试探着,抬眼看向我。
“你指的哪一句?”我将头发草草绾了起来,“是‘因为她’还是‘你不是早就猜到’?”
二狗子不防我会如此淡定地说出来,沉默得很萧瑟。
我也配合得静默了半晌,觉得这悲情气氛终是散了,才淡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让她死心,所以拿我当挡箭牌。”我从容淡定地趿了双鞋,“既然我此番这般牺牲名声地帮你,那么,你就替我洗半个月碗以示酬谢吧。”
“你不怕我说的是真的?”语声上扬,挑衅意味十足。
但我一向不是个欺软怕硬的,刚巧走到门边,听了这话头也没回,淡定道:“哦?既然你爱慕我,那就帮我洗半年的碗以表真心吧。”
话音刚落,一只硕大的暗器就朝我飞来!
还好我深知二狗子秉性,身后软垫砸来的时候,躲闪得恰到好处,只听身后他咬牙切齿地喊道:“死铜板!你这不解风情的男人婆!怎么会有人要?”
哎,果然还是爱之深,忧之切啊。我都不操心的事,他倒是替我操心起来了。
我只顾着嫌弃二狗子鸡婆,万万没想通:我不过是当了回挡箭牌,配合他演出的我就莫名躺枪——还落到个山穷水尽、万劫不复的地步。
只能怪我识人不清,还莫名揣度人心。我所遭的罪,若说偿还,只怕把我所有的杂活都扔给二狗子,也不能泄我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