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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狗的一生（一）
仿佛是十几年前的这个时候，黄叶落尽、寒冬初至。奶奶从乡下搭乘三轮摩托车来到我家，在看望她儿子一家三口时，带来了半扇连着肋条和后腿的狗肉。“天冷咧，给娃炖些子汤，冬里不害冷。”奶奶用浓重的关中方言说道。随即，父母便去厨房忙活起来，奶奶则照例领着我到楼下的小卖铺疯狂购物。
在我们提着两大袋子零食回到家后，父母已做好了一桌丰盛的午餐，尤其是刚炖好的狗肉散发着浓重且少有的鲜香。席间我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得知狗肉是奶奶家养了几年的看门土狗，心里虽然有些难过，但阵阵肉香盖过了悲哀，悲哀一闪而过。
现在忆起那条土狗很是感慨。土狗自从来到奶奶家后对待本职工作兢兢业业，就连白天晒太阳打盹的时候一只耳朵也贴着地面，稍有动静马上站立起来，辨明对方身份后，或是摇尾巴跳跃着欢迎或是露出尖利的牙齿狂吠。但据我观察，它除了欢迎和狂吠外，还有介于两者之间的态度，那是当远房亲戚前来或是村里不常走动的人来家时，它会象征性的叫，并不狂吠、猛扑，等家人走出屋子招呼客人时，它便不再叫唤。
对待我们家人，土狗像夏天般温暖，只要家人进门，它都马上站起来，疯狂的摇着尾巴在一旁来回跳跃，不时的叫几声，以它最热烈的方式迎接家人的到来。在见到家人去给它喂食的时候，每次都是欢呼雀跃着，无论怎样的残羹剩饭他都吃得很开心，眼睛里还透着感恩。土狗从未像其它狗那样因吃得不好而厌食或绝食，也不论吃饱或饥饿而懈怠自己的工作，只要天气允许总是趴在大门口，不畏严寒酷暑忠于职守。
我儿时胆小，无论见它高兴还是凶恶都害怕，总不敢靠近。它其实知道我心中所想，每当靠近它，它都不像以往那样撒欢，而是很有礼貌的摇着尾巴，仰起头看着我，它那因人而异的“处世哲学”很轻松的便获得了我的喜爱与信任，时常把馍中的牛肉拿出来给它吃，而把剩下的馍馍自己吃。
我是老实甚至懦弱的，土狗比我还老实懦弱，所以我们成了好朋友。堂弟从小就调皮，十里八村出了名，年龄虽小但从骨子里透出的残暴却是妇孺皆知，村里人给他起了外号叫“狼娃”使我诧异的是他也和土狗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土狗得到他的赏识与信任是在一次报复行动中获得的。
土狗的一生（二）
那天堂弟因为打游戏机，在村口的游戏厅与大牛发生争执，随即大牛的弟弟二牛参战“一狼战二牛”的经典战役便在游戏厅打响。牛虽数量占优势，毕竟食草，狼单枪匹马，但生来食肉。不多时，二牛兄弟败下阵来，落荒而逃。狼娃百米奔袭、乘胜追击，一直追打到牛家门口，这时牛家掌门人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眼泪、鼻涕和着鲜血模糊着一副大花脸跑回家去。也许他觉得平日引以为豪的两个壮如牛犊般的儿子被一个娃追打很失面子，所以一时的恼怒忘记了自己还是孩子的父亲，非但没有教育，反而在自家门口给了堂弟一记响亮的耳光。也许在那时的农村大人打孩子是天经地义，或者他觉得这就是解决争执的方法。堂弟没哭没闹。事后他对我说，这证明二牛的爹也想参与到争斗当中，所以堂弟当即表态——他后退到二牛爹一个上步抓不到的安全距离后，指着二牛爹直呼大名：“牛顺利，饿贼你妈！”之后撒腿就跑。
过了几日，村里的人几乎全部到镇上赶集，堂弟领着土狗翻越牛家后院的矮墙，对牛家实施破坏行动。刚翻过墙还没等堂弟站稳，牛家的看家狗虎子便对来犯之敌发出警告，阵阵狂吠令堂弟恼怒不已，随即放出随行土狗，对其“预警系统”进行打击。就在土狗和虎子撕咬在一起难分上下时，堂弟瞅准时机，趁着土狗咬住虎子耳朵的机会抡圆了就是一脚，端端正正踢到了虎子嘴上，那一脚有多大的力不得而知，只听堂弟说踢过后他发现自己“大博文”的足球鞋从鞋尖到脚背扯出了三、四寸的口子。虎子受了重击，顿时丧失战斗力，趴在地上“呜呜”的呻吟着。斗志昂扬的堂弟寻找着任何可以用来出气的东西，一阵鸡叫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二牛的奶奶在后院养的十来只鸡，鸡窝半人多高，因为家人都去镇上赶集，所以鸡全圈在窝里。堂弟隔着栅栏门去抓鸡，企图抓来后摔死，可鸡窝纵深太大，非但没抓到，还被鸡连抓带鹐弄破了手。气急败坏的他想起了他的帮凶土狗，二话不说就把土狗扔进了鸡窝。霎时间，平静的小院沸腾了，土狗进了鸡窝鸡飞狗跳。堂弟紧紧推着鸡窝的栅栏门，铁了心让土狗斩尽杀绝，不让任何一只无辜的鸡逃跑。起初，鸡窝里发出鸡们惊恐的尖叫和土狗沉闷且凶残的呜咽。渐渐的鸡叫少了，不时传来几声鸡无力的扇动着翅膀的声音，扑腾扑腾慢慢的平息了。
堂弟把栅栏门打开，土狗爬了出来，满身的灰土粘着零星的鸡毛，张着嘴、吐着舌头、喘着粗气，鸡血粘在它的嘴上和口水混合着丝丝拉拉的滴在地上，土狗像完成了一件光荣任务似的得意的看着堂弟，虽然眼神充满谄媚，但堂弟说他清楚的看到了土狗眼睛里闪烁着刚刚杀戮时的荧荧绿光。
牛家老小赶集回家后，看到后院一片狼藉，牛家长子口出恶言，打算来我们家评理，大闹一番；牛家的两个孙子大牛、二牛才与堂弟交手，自知哥俩不敌对手，所以敢怒不敢言；最终还是牛家老太说了话：“这事就算咧！不要再再闹了。娃娃家打锤（打架）你一个大人参合撒捏，一开始打人家娃就是你的不对。话又说回来，狼娃这么碎个娃这么残忍，让人想都想不到，你再把他惹咧，谁知道他还会干撒？他再拿咱娃下手咋办！咱家还跟他家是亲戚，不要把这事闹得难看。算咧吧！”
土狗的一生（三）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狗心。经历了一些事情，土狗得到了家人的宠爱，家人吃饭的时候允许它在饭桌旁来回走动，不时的得到一块骨头或是肥肉，堂弟会在赶集的时候买些碎肉回来给它改善伙食，天冷的时候它会离开看门的岗位钻到屋里暖和，家人也不太会驱赶它。
渐渐的土狗学会了跟着我们一起上街，赶它回去它只是往家的方向跑几步，之后又尾随在我们后面。刚刚开始我们不觉得不便，之后发现土狗越发的过分，它经常欺负比它弱小的动物，追咬着鸡在街道上乱跑、欺负比它个头小的狗，或是看到母狗非要去快活一番，谁敢阻拦，它就呲牙咧嘴的发出愤怒的声音。也许土狗觉得在街上欺负同级别的没意思，所以它逐渐的将视线转向了人。直到一天邻街道的福运抱着小孙子找上门来，原因是他的小孙子手里拿着鸡腿在街上吃，土狗先是在围着孩子转，见孩子紧握鸡腿不放，便把孩子扑倒，把鸡腿抢走了。鸡腿事小，把孩子吓到了事大。所以福运抱着孩子找到了我们家，一番赔礼道歉后，隔日奶奶提了一揽子鸡蛋去他家看望，好在没有什么严重后果。
事后奶奶发话，把土狗还像原来那样栓到院子里的树上。
一个早晨，堂弟从屋里拿出了原来栓土狗的铁链子，一端固定在树上，一端的皮带扣解开着扔在地上。土狗知道堂弟想干什么，灰溜溜的低着头朝院门小跑而去，用前爪扒了两下门，见门锁着便围着院子小跑着，我在院子里看着觉得挺有趣，土狗好像在围着院子小跑着锻炼身体。堂弟叫土狗过来，土狗好像没有听到继续围着院子小跑。堂弟一遍遍的叫着，一声比一声高，土狗充耳不闻依旧围着院子小跑。平日里被堂弟招来唤去的土狗现在却无视命令，恼怒的堂弟大步上前捉拿土狗，土狗像离弦的箭猛地窜了出去，疯了似的飞奔，撞倒了院里的自行车，踩翻了屋檐下的锅、盆。清晨宁静的小院顿时热闹起来，我见形势转坏，慌忙抱头窜进屋里，透过窗户看热闹。
一阵嘈杂惊动了我的大大（陕西方言，父亲的弟弟）“弄撒捏？一清早不安生！”堂弟说清缘由后，大大同儿子一起抓土狗。堂弟勇猛，不停的追逐土狗，眼看追上伸手抓的时候总让土狗一猫腰窜了出去，还是大大有经验，看了一会便在土狗的必经之路上等待，堂弟在后面一吆喝，土狗冲着大大窜了过来，大大双腿一合便把土狗夹在胯下，堂弟两步并作一步，一把抓住土狗的脖子，连拖带拽把土狗摁到了树下，带上铁链子。
土狗的一生（四）
“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那年，一首铁窗泪响遍大街小巷，哀婉的歌声中将一名罪犯的悔过之心娓娓道来。
土狗脖子上的铁锁链让它失去了自由，也许它在回忆当年在街道赤诧风云的威风、在家俨然一名家庭成员的荣耀、与母狗们调情时的快活，但一切的一切都已浮云，现在唯有铁锁链。
待遇提起来就不能降，降下来就生怨，怨多就积成了恨。土狗失去自由后脾气越发的暴戾，对任何人都呲牙狂吠横眉冷对。它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所有人，也许它老老实实的伏法用不了多久就会重获自由，但它摆出一副誓死抗争绝不妥协的架势。无论我们家人还是陌生人它一视同仁，除了狂吠就是猛扑。那时我不敢靠近，很担心它会把铁链子挣断后咬我。
土狗对我们的态度一直僵持着，改变它命运的事件就在一次大大给它喂食的时候。因为土狗扑叫的太猛，大大没有走的太近，把食盆就放在离土狗不远的地方。土狗吃一口往前拱一点，直到食盆拱远了，绳子长度有限，够不见食物。大大见状拿起食盆要挪到离土狗近些的地方，大大挪一点，土狗向后退一步，重复两三次，突然土狗全身一沉，后腿一蹬，猛扑上来。大大见状不好，急忙后撤，可躲闪不及，被土狗不偏不倚的咬住了手腕，大大连连后退，土狗步步回拉，边拉边扯，大大挥舞着被咬住的手臂想要挣脱，但土狗铁了心的不松口，任凭自己被来回甩动，任凭大大又掐又踹。就在双方僵持时，爷爷见状赶忙舀了一瓢凉水泼到了土狗头上，土狗一激才松了口。大大后退几步，血顺着咬破的衣袖渗了出来，大大一边握着受伤的小臂一边朝村卫生院走去。
家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大大的伤势，几天来没时间顾及土狗。而土狗越发暴躁的歇斯底里，也许它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便用一种鱼死网破的蛮横掩盖自己的错误和不安。过几日，家中最高行政长官我奶奶发话了：“这狗看来是养不成咧，只要见了血，以后见人都会下口。冬里也冷，杀咧给娃们吃肉。”
大大伤还没好，任务便落到他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那里。堂弟也乐于接受这一任务，因为他有这个能力，他敢杀、会杀，并且替父报仇的心早已迫不及待。
土狗的一生（五）
我十分清楚堂弟的手段，单杀狗一项他的方法就五花八门，有的阴损毒辣、有的暴力血腥、有的悄无声息。记得曾经有段时间不知从哪来了条一人多高的野狗，夜晚总在村口坟地旁的小路上游荡，尾随单独走夜路的人，跟上后便在人身后立起来，两只爪子就搭到人的肩膀上，但不咬人。虽没被咬，但那人却吓得不轻，回家后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村里接二连三的有村民被惊吓。一个下午，村干部在游戏厅找到了堂弟，发了支“红塔山”后说：“啥时候得空咧，把咱村口晚上哈人地野狗拾掇咧。啊？”堂弟吸着高档烟，在享受之余顺带说出俩字：能成。
夜黑，细雨，静风。堂弟只身走在小路上，那条吓人的野狗故伎重演，堂弟大惊，落荒而逃，拿在手中正准备吃的火腿肠掉落在地，事后才知那里有堂弟塞进去的几个大号鱼钩。第二天、第三天野狗的哀嚎在村口回荡，吓得村民日落后便紧锁大门。隔日的晌午，消息在村里传开，村民纷纷去村口的坟地看热闹，那条吓人的野狗已经死在一座老坟塌陷后的坟坑里。
在堂弟为村里除了一害后，他机智勇敢闻名十里八村。一年夏天，邻村有条流浪狗常借助玉米地的掩护瞅准时机进村捣乱，堂弟再次受邀“为民除害”在爷爷的帮助下做了小号捕兽夹，在一个晌午放在了流浪狗经常活动的玉米地里，不多时便传来吱呀吱呀的痛苦尖叫。堂弟跑去见流浪狗落网，但捕兽夹太小，狗还能拖着那条被夹的腿缓慢前行。那狗疼红了眼，见到堂弟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堂弟挥起早已准备好的钢筋棍劈头盖脸一顿暴打。战斗结束后堂弟把狗带了回来，在院子里剥皮打算炖肉。我看到那根笔直的绝命钢筋棍已成了“l”形，狗头已没了形状，随着堂弟翻动狗的身体，那血肉模糊的头像个装了水的袋子瘫软、无规则的摆动，估计头骨已成了碎片，只是一层表皮包裹着颅内的稀糊糊。
看到土狗，我想堂弟会怎么下手。不想看到残忍的景象，因为土狗给我们带来过欢乐，也曾看家护院尽职尽责；但想想又无辜又可怜的大大，觉得土狗太狠心，该杀！厨房大锅里的水再次泛起了白色的蒸汽，小院中再次响起了霍霍的磨刀声。堂弟边磨刀边拿着瓶矿泉水小口的呷着，像是在品酒。
水滚刀锋，时辰到。堂弟没拿刀，只拎了瓶矿泉水边走边喝，到了土狗跟前。奇迹发生了，土狗竟然没有扑咬，它抬头看了看堂弟，在四目相接时，土狗缓缓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噤若寒蝉。
堂弟抚了抚土狗的头，土狗享受的微微闭上了眼睛。电光石火的一霎，堂弟猛拽铁链，把狗吊了起来，顺势把铁链缠到了树枝上，项圈紧紧地勒住了土狗的脖子，四爪在空中拼命的挥舞，由于呼吸困难，土狗瞪大了布满鲜红血丝的眼睛，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嘴边，拼命的张大嘴巴想要吸入更多的空气。堂弟只把拿着矿泉水瓶的手轻轻一扬，那水瓶口冲下的插进了土狗嘴里，堂弟转身去拿刀，那瓶水咕咚咕咚的灌进了土狗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