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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逸明照例当日就走了,似乎并没有再为难于何人。
可没多久便听鹃姨说,这个月底下几分产业的公帐他也没有按时命人呈来。师父的意思则是没有便没有了罢,家里不差那几份钱养着。
自己做下得事,却能推承得好似是宛居欠了他的。这便是我的师伯,一个容不得旁人半点忤逆的人,左右是多年来看清了的。
眼见宛居与陆公馆的关系就到了一届冰点,不消时传了出去,很快便有一道中旁支的好事者以探视行尊为名上山滋事。好在半山有赵妈一家屏障,单无用一人就可极为利索地尽数将他们打发了去。
坐井群蛙,生于兹,长于兹,陷于兹,亡于兹。你争我抢,一场暴虐,到头来斗死了还不就是那点弹丸泥地。
世态如此,叫人心寒。
而我一味得又拖着没有去找四哥,想换他几日清净。
现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不得了,他该了然。
那初雪纷纷扬扬,时断时续下了三日方停,厚厚地积了一地。
漫天漫地的素白引得我顽心大起,因小恙被覃夕盯着几天,又兼嫌他啰嗦得紧,这日夜半才敢潜行至院中,步步专拣,直往积雪上。四周万籁俱静,只留我此起彼伏的踏雪声,咯吱咯吱。一没便没了脚踝,一点凉顷刻袭上来,幸好穿着小羊皮靴子。
一个人偷闲玩得不亦乐乎,忽得被人喝住,“胡闹!跑出来做什么!”
“早好了,哪里就能那么金贵了。”我有些扫兴,懒懒答。不想喉管不争气,吸着冷风入肺又小咳了两声,紧接着头上便吃了一记爆栗。
我抚着头恶狠狠瞪他两眼,扬声道:“你这是干吗!”
覃夕扳过我仔细替我揉了揉,轻声道:“还不是为你好。这两年不见你病过,几天来你心事又重。”
身体霎时不自主一惊觉如被冷水浇下,无奈长叹一声,却见半山又有零落火光泛起,更是恼怒不已,推了覃夕想奔半山而去。
他不轻不重扯住我,“不急,不值得你动手。”
“你怎么能忍得住。”我微哼一声,心头火盛燃不止,“什么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拿自己的命往死里作践,还要旁人来怜惜它作什么。”
“是曾师爷,上次他的人做事折损在城里陆逸明坐视不理,他私下说陆逸明假仁假义,现在就落得个处处被陆逸明公然掣肘的下场,自然急着想要回自己那一块饼。现在也算有机可趁,这才上来离间。赵妈顾及同行面子皆是命无用无言客客气气将人请下山,结果还是每日送些珍玩想要上山见师父一面。”
“师父全退了罢。”
“留了一只白毛碧眼的猫。”覃夕讶异地耸一耸肩。
“猫?鹃姨最怕猫了。”我拿靴尖浅浅点住地上一个冰凌坨子,发着砺砺响声,有些打滑。
“所以师父叫我送到陆公馆去了。”他略有迟疑道,“……特为叫我下山去送只猫。”
我微一凝神,心头大开,面上淡淡道:“看来过了今夜,曾师爷的人不敢再来了。”
他轻扬“哦”了一声,带点质疑。
“拿了曾家的猫却孝敬了陆家,这是师父表明了立场,依旧选择与她的师兄连成一线。曾家若是知道了保管不敢来了,再来怕是要变为灭家了。”我微哂,她从不曾不用现身推说什么。而她与陆逸明多年来形成如手心手背的关系,时而看来各持一面毫无相干,时而又是密不可分相互偎存,可再有离有合到底是同一只手。宛居与陆公馆是一胞共生体,这是板上钉钉的现实,其余的人情恩暖则成了一串子聊胜于无的星末,若一朝拦道为石了,会被人果决地搬开砸开。
覃夕深解其意,亦是垂手默默不语,半响方道:“看来老四跟梅,是到头了。”
我煞是头疼,抚额道:“行道凋零,师父为了护住现状,势必要牺牲掉一些人,只是我万万没想过会是四哥。”
“河有两岸,事有两面。师父是牺牲了一些人亦是成全一些人。”他意味深长看我一眼。
我浑身激冷得打了一个哆嗦,略一怔忡,实在难以置信,“你,你这是在疑我?”
“是,我在疑你。”他目光逼仄,欲从我面上寻出些许蛛丝马迹,“梅的事,偏巧是你撞破的。”
我阖了阖因先前顽意淋漓而松脱微敞的衣领,冷冷一笑,“四哥和梅的事一僵黄,得益最大的是我。我与四哥凑作一堆,承宛居若探囊取物,眼见我人财两得。你以为满世界只有你会这么想,师父不会?鹃姨不会?真叫一个笑话!”
他起先犀锐的眼神随着我的话愈来愈惶措,蓦然用尽全身力气伸臂将我环住,“我自幼清楚,先有若风再是老四,宛居必不会属于我。届时我不想带走其他任何东西,但是你,我必须带走。”
孤削的肩胛被迫紧贴着他的胸口,线条实质咯得我生疼。他心律是紊乱的,在一处这么久了这是头一次。而我的,我总以为如僵死了一样,此刻仍免不了被他的牵住了心底最为沉重的一方。
我长舒一口,抵住推开了他一些,狠下心肃然道:“覃夕,我要你听着:此生你我皆是身不由己,双手肩背满满的血债,注定终日要提着头过日子。人已是做不了主了,统共只剩下一颗心,莫要再来逼我。何况你我今日不知明日,兴许到了明天世上就再没有鹧鸪这么一号人了。我不要你平白无故再为一些莫须有的事费心思量,这才是真真的不值得。”
他听了我的话神情转瞬阴狠,双手只是狠匝着我不放,冷冷道:“你若是死了,我定然平了鬼士一道给你陪葬。”
我被匝得发窒,胸中陡然一酸,并不够铁石心肠,不是不动容的,却依旧勉强制劝他道:“给师父听到你还想不想活了?且你我早就被人叫作‘鬼’了,还岔着那么一丝气给谁看,平下了罢。”
“我能有什么不平的,是你说这些话来撩拨我。”他手势渐松,漠然一笑说。
我趁势抽了身出来,晦涩地说:“言尽于此,不要再多说了。”
虽说万幸心还藏在胸腔里,却不是完好的,只萎缩地余了那么一点点,承载不下这许多了。
覃夕并没有再纠缠下去,于是冷下转身离了他,施步往山间更深处走去。
“回去吧,夜里风大。”他于我身后低沉说到。
“我去寻他回来。”我并没有回头,靴底厚实,仍是积雪,发出与之前一样的声,却不是同样的心境了,这会听起来甚是寥索。一点欢喜的稚心原本于冰雪不消的冬日里是不该有的,不是么?
他木然而立却不敢再阻拦,待我离得远了才发出一声沉重而漫长的叹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