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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做一个疗程的心理咨询。”萧坚白告诉清川。
萧坚白是满城的主治医师,在精神病医院属于权威级的人物。他带的博士生,一出徒,就被海内外的专科医院高薪挖走。本省各精神病医院碰到疑难杂症,必定会请他披甲上阵,亲自出马。清川目睹患者家属凌晨四点站在医院门口,风餐露宿地排队挂他的号。
清川考虑得很周到,向萧坚白的夫人陈述了状况,因此满城一入院,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指定为萧坚白的住院病人,得到了优厚的待遇。
萧夫人是清川的博士生导师,是清川所在法律系的系主任,一朵铿锵玫瑰。清川去年投考她的博士生,可谓使尽浑身解数。萧夫人的博士生皆非寻常人士,大多是公检法系统的政府要员或者知名律师,清川以同系同事的近水楼台身份,连同出色的成绩,磕磕绊绊地进入了她的门下。
然而当真成为萧夫人的弟子,清川却又后悔莫及。萧夫人对待门生脾性暴躁,喜怒无常,很难伺候。她的社会兼职很多,时不时接手几宗标的逾千万的经济官司,可是她重男轻女,从不带清川出庭,随身携带的,总是那几个男博士生、男硕士生。清川被她指定的书山文海所淹没,苦熬苦憋。
此番清川不得已相求,萧夫人倒是一腔痛惜,竟专门拨出半天时间,邀她到家里促膝交谈,还下厨为她做了一顿晚餐。清川受宠若惊,在萧夫人面前热泪盈眶。痛哭以后,她没有觉得轻松,反倒为自己的软弱和丢份儿感到懊恼。
萧氏夫妇是一对璧人。萧坚白是医学界泰斗,萧夫人是法学界名人,他们的女儿定居香港,嫁给一名牙医。女儿是萧氏夫妇的掌上明珠,相貌相当动人,神气娇慵,漂亮的眉眼,细长的身材,胸脯与臀部是完美的半圆形。萧夫人在外是铁女人的形象,在家却是好母亲、好太太,五十岁了,还披着繁冗华丽的披巾,穿着尖细的高跟鞋,当着学生的面,向丈夫撒娇。
在处理夫妻关系方面,萧夫人是一个杰出的演员,她让每一个人都看出她对丈夫的狂热崇拜。这种崇拜更像宗教信仰而不是爱情。因而清川不得不怀疑这是一种技巧,一种使传统的强男弱女式的家庭得以妥善维持的技巧。
“坚白,我这学生怪不幸的,你要治好她先生啊。亲爱的,你能行的,只有你行!”萧夫人小鸟依人地恳求丈夫。
萧坚白温存宽厚地一笑。
清川连声道谢,她的心里有着双重的悲哀。求助于导师,已是无奈。被萧夫人这样垂怜,更令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生活圆满的萧夫人有如天助,她凭什么就能这么幸运?!
在医院里,萧坚白不苟言笑,对博士生、对助手冷若冰霜,连院长都畏惧他三分。不过对待病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清川目睹过他给一名患自闭症的小家伙讲狼和七匹小山羊的故事。
“你气色很差,不能老这么憋着扛着,”萧坚白和颜悦色地说“说出来吧,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一些意见。”他待清川很是和蔼,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人非圣贤,不可能承受一切。比如我们这一行,其实是装载心理垃圾的垃圾桶,如果不能有效地放松和缓释,同样会生病的。”他温言道。
这些年月,清川习惯了独自承接全部的灾难,默默消化,默默善后。她招架不住萧坚白的温情,当下眼窝一热,流下泪来。萧坚白递过一张纸巾,静默地注视她。萧坚白身体很棒,瘦瘦修长的体态,手臂的肌肉胀鼓鼓的,步伐矫健,像个具有爆发力的年轻猛男。可惜早生华发,斑白的两鬓泄露了他年龄的秘密。
“你会替我保密吗?”清川问了一个傻气的问题。萧坚白笑了。
“心理医生这个行当中,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协会,”萧坚白坦承道“本城的心理医生每个月都会利用一个周末举行聚会,向比自己更加成熟、更加有经验的同行倾吐烦恼隐忧,求得精神上的支柱。”
“我们也需要倾听者保密,在这一点上,我们与患者感同身受。”他说。
“在心理医生的聚会里,萧大夫一定充当着总舵主的角色,再没有比您更加成熟、更加有经验的同行了。”清川奉承道。
“呵呵!”萧坚白微笑着“高处不胜寒哪。”他的语气是谦虚的,神情却有掩饰不住的骄矜。
“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的太太、你的导师。”他轻轻说。
清川决定信任这位古道热肠的心理学专家,她所潜心巴结着的领导兼导师的丈夫。事实上,她已经山穷水尽,别无选择。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令她不堪重负。尤其是在满城确诊抑郁症入院后,她出现了持续的失眠,情绪低落,无端端地,就会痛哭流涕。
“我丈夫和钟点工的婚外情,是怎样开头的,我不能确定,而我,在半年以前,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清川开始缓缓述说。她一开口,便不能自控,奔流不息的,直说了两个钟头。
萧坚白听得很认真,没有插嘴,没有露出惊愕或鄙视的表情。他的面孔是职业化的温和与宽容,让清川如入无人之境,可以坦然地说出最深最暗的困惑。
说完,清川长长嘘出一口气。
“你有轻微的心理障碍。”萧坚白敏锐地判断。
“有没有早醒或乏力的现象?”他审慎地问。
“有。”清川承认。
“你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抑郁症患者的家属,由于强大的心理创伤,往往会产生暂时性的抑郁症状,如果不及时纠正,后果不堪设想。”他严厉地说。
“自从满城生病,自从发现他和钟点工的私情,我的心情简直坏透了。”清川叹息。
“你的丈夫,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萧坚白凝视着她“那个年轻的男人,给予你的冲击,恐怕才是无法估量的。”
“是的,”清川供认不讳“他的生活状态,他特殊的性嗜好,都与我既往的观念相背离,我越靠近他,受到的震动和伤害就越大。”
“那是因为你活在一个相对单纯的工作环境,以及相对简单的婚姻关系里,”萧坚白凝神注视着她“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肮脏的小秘密。”
“例如我接诊的一个病人,他始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蛇,而女人是一处洞穴,他试图朝里钻,钻到洞穴的最深处,躲藏起来”
“哦?”清川瞪大双眼,惊骇不已。
“别担心,”萧坚白突然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神色柔和地承诺道“我会帮助你的,直到你摆脱所有的不快为止。”
萧坚白没有失言。清川的时间被安排在午后。
每周三的午后。
天气炽热,知了聒噪不休,马路被白花花的阳光晒得茫茫生烟。守门的老大爷躲进阴凉的走廊,摇着大蒲扇,睡眼惺忪。
这一整天萧坚白都会呆在精神病医院。此外,他要为医学院的博士生上课,要完成科研调查,要在几间心理诊所坐诊,还要应邀出席全国各地的讲学。但他的门诊时段是雷打不动的,除非身在国外,他总会想方设法赶回来,按时接诊患者。
中午他有两个钟头的空闲,一个钟头小憩,另一个钟头属于清川。萧坚白的心理咨询,不仅不容易挂到号,而且每四十分钟,就价值六十元人民币。清川算是获取了某种特权。在宽敞无人的办公室里,她事无巨细地向他诉说着琐碎无聊的苦闷。她自觉小肚鸡肠到了极点,像那种胸无大志、无忧无虑的少奶奶,为这一颗钻戒和那一颗钻戒烦恼着。但是萧坚白永远微笑静听,然后超越心理医生的职业界限,为清川的行为和心理做出评判,甚或给出充足的参考意见。
“那个年轻男人可能患有性心理障碍,表现为对非处女的排斥和厌恶,这与他过去的经历有关,包括父母施加的教化,以及自身对于性的一些刻骨铭心的印象。”他说。
“你并没有爱上他,你只是把他的情愫当作了莫大的礼赞,就像老年人迷恋小孩子一样,是对死亡的本能规避。”他说。
“你可以轻易地忘记他,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他的影响消减到最低限度。”他说。
“萧大夫,我觉得您像弗洛伊德。”清川忍不住笑起来。
“调皮!”萧坚白轻斥。
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奇异,他们的表情渐渐变得暧昧,他们的眼神渐渐变得闪躲。那是一种类似于有着秘密勾当时会意而又扭捏的表情,了解而又害羞的眼神。例如两个男人在红灯区相遇时的神情,例如两个贼把手伸向同一个口袋时的神情,双方都有些窘迫,同时又快慰地觉得他们有着共同的诉求。默契滋生了。
他们很少涉及到满城按部就班的治疗情况,也从不谈到萧夫人的私事。既不是普通的医生与患者家属,亦非朋友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清川想到调情这个字眼。
关于调情,调情大师屠秋莎是这样定义的——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xìng交的可能,同时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
清川微笑。她第一次置疑屠秋莎的论调。调情难道不是xìng交的前奏?
萧夫人显然对他们的新进展一无所知。她在满城生病后对清川和善友爱,不时询问清川的家庭状况,减轻她的课业负担,居高临下地爱怜着这个遭遇不幸的学生和属下,充分发挥其悲悯之心。
有一个礼拜,清川陪媚媚去看牙医,错过了到萧坚白那儿进行“话疗”的钟点。由于事先没有知会萧坚白,事后也没有道歉,因此清川不太有把握萧坚白是否为她的失约不悦。
于是在新的星期三午后,清川买了一捧花。花形张扬的天堂鸟,是花店老板推荐的。十块钱一朵,一共十二朵。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裹起来,系了白色的丝带。
那是她第一次送花给男人。
官能的世界
门虚掩着。萧坚白坐在一把能够转动的皮椅上,面朝窗外。
精神病医院地段偏僻,跟市林业所的植被园地比邻而居。萧坚白的窗前正对着两株百年老树,粗大虬劲的枝叶遮天蔽日。树木的暗影映入室内,显得幽凉而又深寂。
“打扰了。”清川轻快地招呼着,大步走了进去。
萧坚白对她的到来置若罔闻,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并没有摆出惯常和气有礼的笑脸。
“今天好热!”
清川无奈地再次搭讪。
她把花放在桌上。桌角有一只旧旧的普通的青瓷花瓶,她是早就看好的。花瓶里插着不知哪位病人家属送来的康乃馨,已经凋零了,落下的花瓣犹如枯萎的大白菜。
清川慢吞吞地把零散败落的花枝一一取出扔掉,换了一瓶清水,插入昂扬生辉的天堂鸟。做着这些的时候,她感受到了萧坚白回身凝视她的目光。专注的目光,锐利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像针一样,接触她身上的任何部位,都会有痛感。
“好了!”她大功告成地拍拍手。
萧坚白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冷不防伸手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摩挲着,呢喃道,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手臂非常有力,箍得清川动弹不得。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重复。
痛。清川差点喊出来。肺部不能呼吸,心脏麻痹。陌生的男人皮肤的触感、轻微的烟草味和滚烫的温度。男人是这样卤莽荒唐的东西!
清川挣扎。她推他。他像一扇结实的铁门,强硬,坚冷,岿然屹立。
“萧大夫!”清川恼怒地低叫,她潜意识里期望着某种开端,但不是这般草率。
“不要叫我萧大夫,叫我萧坚白,坚白”萧坚白含糊地说着,低头吻她。他的舌尖轻柔熟练,类似于上等的丝织品,令清川全身战栗。
她不曾被人如此莽撞地爱过,不曾被人如此猝不及防地拥抱过。萧坚白宽松的白大褂,挂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如雪的两鬓。这处处透着理智的男人,上个星期在这里望眼欲穿地等着自己,在她陪媚媚看牙医的时候,她上司兼导师的丈夫对她翘首以待
清川被强烈的虚荣心击溃。
她沉静下来,顺从地听凭他抚摩。萧坚白忽然松开她,冲过去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尽管窗外是荒无人烟的苗圃,他还是仔细放下了窗帘。
他暗示她自己继续下去。她没有服从,她拒绝对她的身体担负任何责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协助他。她的灵魂宣布它不能宽恕这一切,但决意保持中立。
萧坚白像个初出茅庐的生手,迅猛地侵略了她。清川在窄窄的沙发上,重温了处女一般生硬的疼痛。
其实他只是一个笨拙、陈腐、野蛮的男人,他的本意是满足他自己。
清川别过脸来,立即注意到萧坚白脖颈松软的肌肉、纤毫毕现的青筋。无论表现得多么生猛,毕竟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她有些同情他。
沙发很硬,清川的背烙得很疼。伏在她上面的萧坚白沉得要命,如同一堆毫无生气的石头。她在两重挤压中神形俱疲。
“这是送给你的。”萧坚白从办公室的抽屉里取出一大瓶造型别致的香水。清川接过来,看了看标签,是三宅一生的产品。
“我在日本讲学时带回来的。”他解释。
清川蓦然察觉,他是有预谋的。在见面之前,他已经安排好了细节和善后工作。从他的老练程度来看,清川不会是他的最初,亦不会是他的最终。
萧夫人了解她的丈夫吗?不。没有任何女人能够识破男人的真面目。他们诡计多端。他们狡黠善变。譬如清川和萧坚白,究竟是谁勾引了谁?清川不得而知。
第二个星期,他们如法炮制地做了一次。完事后,萧坚白送给清川一套名牌内衣。清川掂了掂精致的纸盒,讽刺地说:
“是等价交换,对吗?”
“啊?”萧坚白一愣,尴尬万分“不不,当然不是,瞧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的前任呢?是不是也是某一位病患家属,有体面的职业,不俗的姿色,非常无助,非常凄惶?”清川自知这种老于世故、厚颜无耻的口吻像是窜逸江湖的流莺,有要挟恐吓之嫌。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硬生生地戳穿他的温情,揭开他逢场作戏的虚假嘴脸。
“你想多了。”萧坚白极不自然地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眼光。
“病人出院之日,就是关系终止之时——很安全,很放松,而且,资源充沛,不用担心后继乏人,对不对?”清川把手臂搭在他的双肩上,强迫他直视自己。
“你肯定我不会黏着你,自毁声名,对不对?”她盯住他。
“我是爱你的。”萧坚白言不由衷地表白。
“嗤!”清川轻笑出声。
虚伪。
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地位显赫的男人,其实比满城更虚伪,比宗见更虚伪,比清川认识的任何一个禽兽般的男人都要虚伪。
因为他不敢承认自己的动机,吃人不吐骨头的动机。
第三次欢爱,萧坚白仍旧坚持赠送礼品。他送的是首饰,一条钻石项链,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清川没有推却,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她不认为有假扮贞女的必要。她安抚他的身体,他安抚她的心。好比原始时代,一头羊换取一袋大米。两厢情愿的买卖。
就是这样。
这一次不够斩钉截铁,萧坚白有点力不从心,奋斗了好半天,都没有办法。可是他又不愿意放弃,不断地捣腾,搞得两个人都满头大汗。
清川在发怔,她想到屠秋莎说过的一句话。俞清川,我们的毛病是一致的——对男人了如指掌,可惜管束不住自己贪慕虚荣的、狂浪猎奇的心。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惊世妙语。
萧坚白的脑袋抵在她胸前,气喘吁吁。
仿佛排演多次的一幕戏剧。天衣无缝。熟稔程度不啻于洗脸刷牙。
清川想笑。
“你是既爱我的老师,又爱全天下的可爱女人,对不对?”清川用手指拨弄着萧坚白的白头发,替这个汗流浃背的男人做心理分析。
“又来了。”萧坚白不耐烦,翻身下沙发。
“假如可以,难道你愿意嫁给我?”他一边穿裤子,一边回头问道。
“你明知道,像我这样爱面子的女人,绝对不会狠心抛弃身患精神疾病的丈夫,更不会背上抢夺导师丈夫的恶名,”清川挑挑眉头“一个高尚的大学教师,受不了社会舆论的谴责。”
“亲爱的,你的情人必须首先符合无法嫁给你的先决条件,免得她们死缠烂打,惹出无妄的麻烦——这是一种策略。”清川靠在他肩上,补充道。
萧坚白语塞。
与萧坚白上床的第二个月,清川的例假没有来。一向准时到刻板的例假,足足推迟了七天,还是杳无音信。清川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内裤的痕迹。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媚媚诞生后,清川安装了节育环。按照规定,她中规中矩每隔五年到医院更换一只,如今已换到第三只。期间从未出过纰漏,连一丝一毫的惊吓都没有发生过。
清川上网浏览了一遍相关的网页,原来戴环受孕不是什么新闻,全体女人都有可能遇到这种倒霉事,几率比坐飞机失事高了不知多少倍。
清川颓然掩住面孔。她39岁了,这辰光怀孕,不是晚节不保是什么?!
恐怖的消息得让萧坚白知道,他有责任分担她的痛苦。清川拿起电话,一阵发愣。她蓦然惊觉,萧坚白,只存在于每周三的午后,精神病医院那间静寂的办公室。除此以外,她无权骚扰他的生活。她不能打上门去,对萧夫人说,我怀了你丈夫的孩子。她能这么疯狂吗?
清川无计可施,买了一沓早孕试纸,天天做两遍以上的测试。试纸显示,尿液是阴性的,不是怀孕。不过内裤始终干干净净,连月事来临前腰酸背痛的现象都没有出现。
熬到见面那天,清川几近崩溃。她已经确信自己是怀了孕。39岁,怀了野种!万念俱灰之下,她甚至物色妥了做人流的医院。一间经常在报纸上做广告的私立妇科医院,无痛超导人流。
生媚媚以前,清川做过一次人流,当时她和满城刚领完结婚证,连宿舍都没分到,不可能在大街上养孩子。手术没有麻醉,那种痛,她一想起来,就会不寒而栗。
萧坚白闻听她的情况,眉头打起结来。你不是说,已经上过环的吗?!他责问道,语气有嗔怪的意味。他在怪她,没有做好安全措施。这是她的义务,与他无关。
“也许是意外”清川有气无力地坐下来。
萧坚白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片刻,他停顿下来,摸出皮夹,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币,粗略地数了数,递了过来。
“这是五千块钱,我昨天刚领到的科研奖励金——不论是不是怀孕,也先别管孩子是谁的,你拿去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清川被大大地挫伤了,她慢慢直起身子,怒目而视,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以为我是来敲诈你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萧坚白把指头竖在唇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心疼你。”他扳过她的肩头,把她搂进怀里,用下巴在她脸上磨蹭着。
清川一扭身,挣脱开来。
“我上年纪了,不喜欢辣味和火药味”萧坚白解嘲地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着。
花家军
在妇科医院,清川被排除了怀孕的可能。医生告诉她,她的情绪太过紧张,导致内分泌紊乱。卵巢功能没有衰退吧?她急迫地问。医生笑了。没有衰退。医生说。
清川有些失落。潜意识里,其实她渴望着在16年以后重温一次怀孕的感受。纯女人化的体验。那是作为女人的一种标志性的能力。说明她仍然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用的女人。一个健康的女人。一个有资格勾搭男人的女人。
怀孕。多么性感、多么动感的词语。
她黯然失色地返家,途中接到屠秋莎的短信。我回来了。屠秋莎在短信里说,今晚去你家蹭饭吧?
清川表示欢迎,她顺路到车站等着屠秋莎。屠秋莎没有乘公交车,她打的。屠秋莎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从来不去挤公交车。
“你瘦了。”一见面清川就说。
“老挝、越南能有什么美食?”屠秋莎挽住她的胳膊。
“在旅途中忘掉他了吗?”清川笑问。屠秋莎说过,她要尝试用旅行彻底忘记副市长情人。
“是的,我把这次旅行成功地当成了一次葬礼,”屠秋莎说“他的葬礼。”
“我想象着,死了的他终于属于我了。我为他料理后事,为他送葬,还穿着黑色丧服——事实上那是我和他的结婚礼服。他的葬礼是我真正的婚礼,是我一生的高潮,是我所有伤痛的补偿。”
“你还见他吗?”清川直击核心。
“我一到家,他就来了,”屠秋莎沉湎在她的爱情葬礼中,神情低柔“我没有让他进屋,我隔着防盗门对他说,你已经死了,你在过去的时间河流里溺毙了,消亡了。”
“悲愤出诗人!”清川哗笑。
“他可能明白了,也可能没有明白,但他答应永远不再打扰我。”
清川为屠秋莎买了一匣她最爱吃的椰蓉蛋,领她回家。清川对屠秋莎讲述了满城的病,讲述了桃,但没有提到萧坚白。
“虽说齐大非偶,但花满城这种卑鄙的小男人,也绝不可托付终生。”屠秋莎痛定思痛地总结。
“还有,你家那个钟点工,一看就是闷骚的货!”她说。
“白白中了他的障眼术,”清川道“他做出一副落水狗的惨相,害我同情他这么多年!”
“现在的男人都懂得出卖色相,博取女人的怜悯吗?”屠秋莎讪笑道。
“也许他们全读过男装版的灰姑娘。”清川泄气。
打开大门,一屋子的人,笑语喧哗,高谈阔论,浓烈的香烟味扑鼻而来。清川下意识收住脚,以为走错了家门。犹疑间,小保姆看见她了,从人堆里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委屈地申诉道:
“俞阿姨,这帮人自称是花叔叔老家的亲戚,赖着不走,还非要我给他们做饭吃”
“谁赖着不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出来,挑衅道“小丫头怎么说话的?这儿本来就是我哥的家,我爱住多久住多久!”
清川认出来了,这嚣张跋扈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花满城的弟弟,以务农为生的花满楼。此人游手好闲,早年因偷窃罪被判入狱两年,是花家的一员大将。土生土长的农村痞子。
“请坐,请坐”清川虚弱地应付着。
“妈也来了。”花满楼告诉她。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应声而起。老太太刻意打扮过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衣,连标签都没摘,吊在脖子后面,喜气洋洋地晃悠。
清川上前叫声妈,亲亲热热地搀扶着老太太,说您老人家气色不错,又说咱们都挺惦念您的。一脸虚情假意的欢喜。
“农民都喜欢成群结伙的。”屠秋莎在她耳旁嘀咕。
对着这群人,清川头痛欲裂。花家亲属没一盏省油的灯,从前一度跑来打秋风的亲朋好友,一拨接一拨,不光是直系亲属,连邻里街坊都大言不惭地号称是花家的人,就差把阿猫阿狗都领来城里观观光,过过洋荤。一来,个个都是大老爷们的派头,蹭吃蹭喝,游山玩水,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不提一个“走”字儿,颇有错把花家当自家的气势。
幸好不待清川忍无可忍地发作,满城先行撵了客。人事局的宿舍就那么三五幢房子,谁家来了客人,一下子全知道了。同事打趣满城,说你家是搞扶贫工程还是怎么的,长年有农民兄弟上门。
满城耿耿于怀,当天就把亲戚扫地出门。从此,花家人绝了迹。但在逢年过节,满城会和清川媚媚一道,坐火车回一趟老家,看望看望四邻,留下丰厚的压岁钱。
满城生病住院的事,清川在电话里向他姐姐花满枝提过。隔着听筒,清川不知道花满枝的想法,只听见她唔唔应着,一句话都不说。清川心想,抑郁症是新近被医学界高度重视起来的一种疾病,置身农村,花满枝不见得有充足的认识。因此当下没太留意她的态度。
谁知道不出三天,以花老太为首的花家大军气势汹汹地赶了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共有十三名成员,包括花满城的堂兄表弟什么的,大多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眼露凶光。若是一人提上一根木棍,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敢死队了。
“我这次来,主要是看我儿子。”花老太一板一眼地宣称。
这位18岁便嫁人生子的老太太,不是一般畏首畏尾的农村妇人。她可是一位剽悍厉害的人物,有过抡棒退贼的光辉记录。她守寡多年,单身一人,种高粱,喂家禽,拉扯大了三个儿女。
“满城身体不太好。”清川实言相告。
“身体不好?”花老太咄咄逼人“你偷偷摸摸地搬了新家,连地址都不跟我们花家人讲一声,害得我们到处去问。你把你疯疯癫癫的娘接到家里,请了保姆,太上皇一样伺候着。你们姓俞的享受着豪华的大房子,想方设法把我儿子扔进疯人院,还说他身体不好?!”
随着花老太的慷慨陈词,花家姐弟一左一右地杵在了母亲旁边。见状,清川惟有保持缄默。既然老太太是来吵架的,那么她任何无心的话语,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借口。她不想跟花家人翻脸,她没有精力迎接一场新的战争。
屠秋莎眼见来者不善,伶俐地闪身挡在他们中间,乖巧地问候,伯母,饿了吧?吃了饭再聊啊。她一迭连声地叫唤着小保姆,递给她几张百元大钞,让她立马到楼下的中餐厅叫一桌好酒好菜上来。
“伯母,我是清川的好朋友,您千里迢迢地来,这一餐,就算是我给您老人家接风!”屠秋莎满面笑容地抓住花老太的手,一盆火似的,赶着问她身体可好,庄稼可好,有几个孙儿孙女,云云。
老太婆给她一掇弄,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花家姐弟也就不便发作了。屠秋莎的敷衍功夫是一等一的,没一会儿,花老太居然将她引为知己,泪眼婆娑地拉着她,向她诉起苦来:
“我这一生可不容易三个孩子,就是满城读书争气满城才3岁,他爹就跳了井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爹是怎么死的?”清川在一旁听了,追问道。满城的父亲去世年深日久,花家人从来没有正面提到过他的死因。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村里人都出去要饭了,他爹抹不开面子,又没别的法子。他那个人,一向有什么事都掖在心里,不跟我商量,就那么不吃不喝地憋着。我一领孩子出门借粮食,他后脚就跳了井”花老太抽泣起来。
“性格内向?绝食?那不是抑郁症吗?”清川自言自语。
“有什么不妥吗?”屠秋莎问她。
“这病是有遗传的,”清川道“满城进医院的时候,主治大夫就问过好几遍,他家里有没有抑郁症的病史,我当时不知情,还跟医生指天发誓说没有”
“俞清川,你这女人也忒狠毒了!”满城的姐姐花满枝拍案而起“你把我弟弟弄进疯人院不说,还赖着是我爹遗传了他。青天白日的,上有神魔,下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你还能杀人不见血?!”
“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民以食为天”屠秋莎适时打岔,率先把准备动粗的花满枝请到餐桌边。
小保姆已经领着餐厅的两名女服务生,端上来满桌的菜肴。那十来条汉子赶了远路,早就饥肠辘辘了,掐灭烟蒂,搭讪着挨近餐桌。
屠秋莎说声请,十几双筷子老实不客气地同时伸过来,发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正中的一盘清蒸桂鱼,顷刻间只剩一具光秃秃的骨架。一伙人接着进攻叫花鸡,连肉带骨地撕一大块,徒手捏着,大口大口地吞吃,汁水滴得满桌满地。一匣权充饭后甜点的椰蓉蛋,更是被糟蹋得掺不忍睹,花老太边吃还边埋怨鸡蛋没煮熟。
“真真是暴殄天物。”屠秋莎低语道,她替清川心疼雪白的餐桌和餐厅雪白的瓷砖地面。
清川苦笑,她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忙着添了两碗饭,夹些菜,给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的母亲和媚媚送进去。母亲缩在书房的墙角,吓得战战兢兢的,直发抖。清川一来,她像见了救星,扑过来,拽住清川不放,哆哆嗦嗦地指着外面,向清川告状:
“坏人!他们是坏人!他们要打我”
“他们恐吓外婆,要她交出我爸,否则就把她绑进疯人院。”媚媚在旁边解说。
“没办法,是他们无知,不懂得你爸爸的病情。”清川叹口气,蹲下身,用勺子给母亲喂饭。
“我奶奶也太不讲理了,带这么一大帮人,又不是出殡!”媚媚嘟起嘴。
“别瞎说!”清川制止她“要给你奶奶听见,准定以为你咒你爸!”
“我刚才听到你们讲话了,我爷爷是自杀身亡的,”媚媚闷闷不乐“我在网上查过了,抑郁症的遗传性是很强的,保不定哪天传到我身上”
“大小姐,我求求你,别给我添乱了。”清川闭闭眼睛,作晕厥状。
“到时候,你们谁都别拦我,也千万甭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媚媚一脸的视死如归。
“行!”清川不怒反笑“你记得通知我一声儿,咱娘俩儿一块儿抹脖子上吊去!”
晚餐后,舟车劳顿的花家部队呈现出溃散状,汉子们呵欠连天、东倒西歪,如残兵败将一般。清川征询花老太的意见,建议大家到附近的旅店住下来。花老太手一挥,眼一横,说,咱就住这儿!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倒要瞅瞅,谁有本事把我撵出去?!
话已至此,清川只好安排一干人挤在家里。幸而是夏季,被褥尽数取出来,铺垫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勉强能够安营扎寨。
清川紧急召来弟弟西夏,让他无论如何把母亲和小保姆接去暂住,凑合几天。西夏嗫嚅,说老婆刚生了孩子,岳母又糖尿病发作。
“俞西夏,你还认不认你的母亲?!”清川怒喝。
“好吧,我在宾馆包间房,先把妈安顿下来。”西夏不情不愿地打了的士,好说歹说,把母亲哄了去。媚媚呢,清川叫她收拾一只小皮箱,跟着屠秋莎走。清川把屠秋莎和媚媚一路送到街口。
“简直像搞白色恐怖,”媚媚在楼道里不满地嘀咕“敌人一到,地下党就得赶紧疏散。”
屠秋莎噗嗤一声笑了。
“别那么多废话,避避风头再回来,”清川叮嘱“好好听屠阿姨的话,早睡早起,按时写作业,把英语老师指定的那几本课外书读完。”
“还有,不许熬夜上网,开学就高三了,你也快17岁了,虽然学校减负,不组织暑假辅导班,但你自个儿得有危机意识,我就不相信我女儿的理想是成为公共汽车驾驶员、电脑打字员或者商场售货员!”清川委婉地教育媚媚。
“瞧瞧,瞧瞧,你这不是鄙视广大劳动人民是什么?!”媚媚贫嘴。
送走了女儿,清川反身进屋。
花家军
花家军已全体就寝,电灯熄灭了,漆黑一片。清川小心翼翼跨过客厅里的几张地铺,回到自己的卧室。
推开门,她一惊,黑暗中鼾声如雷,一股汗酸味迎面扑来。原来花老太和花满枝嫌弃客卧的床太小,母女俩自作主张睡到主卧室的大床上来了。
清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眼明手快地从花满枝下巴底下抢救出自己的真丝睡衣。不幸的是,睡衣已经沾满了唾沫星子。他妈的,花满枝把它当成围嘴儿了!
清川暗自呻吟一声,退到客卧去。谁知道客卧更惨,弥漫着男人的大脚丫子臭。两个大老爷们,光着身子,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清川赶紧掩上门。
细一察看,花家军竟然反客为主,侵占了全部的房间,根本没给清川留下苟延残喘之地。清川无处安身,只好拖一只软和的大抱枕,躺在露台的摇椅中,摇晃着,以身殉蚊子。
在潮热的夏夜里,清川自嘲地想着,这时候最该死的人,不是愚昧的花家军,而是她。她应该学习旧社会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小媳妇,遭受了冤屈欺压,悲悲怆怆地哭一回,往横梁挂条结实的绳子,站到凳子上,脑袋伸进绳套里去,脚一蹬,两眼翻白,一命呜呼。ok了。
想着想着,她迷糊过去。蒙眬间,客厅的电话轰响不止。她惊跳起来,光脚跑去接听。迷迷瞪瞪中,她以为是满城在医院出了什么事故。那还了得!花家人还不得生吞活剥地吃了她!
那头却是西夏。西夏长嘘短叹地向她求援,说是母亲一踏进宾馆,就嚷嚷着要找清川。老太太力大无比,把拦阻她的小保姆推了一跟头,磕伤了下颌。西夏托保安把小保姆送进医院,整整缝了七针。
“直闹了大半夜了,吵得左右不安,还没有消停的意思”西夏故意把话筒靠近母亲,清川立即听见老太太连哭带骂的嘟囔,间杂着摔杯子摔椅子的声响。
“姐,这屋里能摔的东西,一样不剩,都给老祖宗扔墙上碰坏了。她这会儿抓在手里的,是宾馆的咖啡壶,搪瓷的,还能对付着蹦跶几下。”西夏哀叹。
清川揉揉疼痛的太阳穴,恨不得立时三刻气绝身亡,自此远离这个牵丝攀藤的世界。但她不能不强撑着,出门打车赶到宾馆,抚慰神志不清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清川,马上破涕为笑,把头放在清川的膝盖上,沉沉睡去。清川怕吵醒她,不敢动弹,僵直地坐着,与西夏大眼瞪小眼,挨过了幽凉的后半夜。
到了早晨,老太太浑然忘却夜里的行径,没事人似的,哼哼着黄梅小调,拖来笤帚,清扫地毯上的玻璃残渣。一边扫着,一边斥责道,谁家的孩子,这么蛮横?瞧这一地,多可惜啊!清川和西夏相视一笑。两人的眼圈都是青黑的。
小保姆受了伤,委屈得不行,辞工不干了。清川替她结清工钱,把她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回乡的车票,又匆匆忙忙赶往劳务市场。
劳务市场一开门,清川手忙脚乱地挑了一个面相老实的小姑娘,谈妥工钱条件,办好手续,一路领去宾馆。西夏请了半天假,寸步不离地在宾馆看护母亲。保姆一到,他如蒙大赦,腾出手来,拭了拭满脑门的汗水。
“我妈太淘了,”他声音嘶哑,两眼发红,惊魂未定地说“一转身,她老人家就爬到窗台外的护栏上去了,吓得我!”
“妈再淘,能有你小时候淘?”清川斜斜瞥他一眼。
“姐,你甭寒碜我!”西夏正色道“我知道妈宠我,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这不,就为了她老人家,我把坐月子的老婆丢家里,把生病的老岳母甩医院里,难道我还对不住妈?”
“新鲜了!还真有理了,你!”清川冷笑一声,掉头急急往家赶。
不出她所料,家里已经闹翻天了。那帮农民弟兄睡得早,起得早,起床发现主人不见了,以为是畏罪潜逃,炸开了锅,一片沸腾。清川提着一大袋豆浆油条小笼包进门时,花满枝正在义愤填膺地挥手高叫:
“走,咱报派出所去!我不信这城里就没天理、没王法了!还能跑了她臭娘们儿不成?!”
舒舒坦坦吃饱了清川买回来的早餐,花家军神清气爽地抹抹嘴,打几个响嗝,趾高气扬地命令清川,要她领他们去疯人院看望满城。
一行人声势壮猛地登上公交车,舌尖嘴利地议论起关于疯人院的各种道听途说的传言。那儿的医生要打人的,用电棍打。满城的堂兄诡秘地说着。花老太一听就急了,当众号哭起来。
“俞清川,你欺负我们花家是弱势群体,把我儿子送进疯人院俞清川,你、你、你不是人!”
花老太挺时髦的,居然学会了一个新名词,弱势群体。全车的人轰然发笑,随着老太太的指指戳戳,把目光齐刷刷对准清川。
清川羞得无地自容,拼命低头,使劲盯住自己的鞋尖,恨不得将脸蒙住,再用一张白纸遮着,上书几个大字:我——不——是——俞——清——川。
到了精神病医院住院区,门卫拦着,不让进,说是这么多人一块儿来探视,必须有医生的特殊批准。花满枝遂提出见见主治大夫。萧坚白那天不当班,他的助手出来接见花家大部队。萧坚白的助手资历不浅,是萧坚白培养的博士研究生,主攻方向就是抑郁症。
“你们这是什么黑店?!清清爽爽的人,凭什么把人家当疯子关起来?”花满楼劈头盖脸一通指责。
“这位是——”萧坚白的助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是花满城的亲属!”花满枝站了出来,气焰嚣张地自报家门。
“大夫,我儿子没疯,他真的没疯。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他出来,我求求你了!”花老太激动得很,说着说着,腿一软,就跪下了。
“他是没疯,谁说他疯了?”萧坚白的助手一把搀住她。
“既然没疯,你们为什么听信俞清川胡言乱语,把他关到疯人院?!”老太太顿时声高八斗,兴师问罪。
萧坚白的助手不解地望望清川,清川被排挤在人群的外围,歉疚地遥遥朝他笑了一笑。他明白过来,好脾气地向众人解释道:
“花先生患的是抑郁症,抑郁症跟精神分裂症一点儿关联都没有,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疾病”
他把清川之前对花家人讲过若干次的有关抑郁症的常识复述了一遍,花老太将信将疑,不住拿眼望向花满枝和花满楼。花满枝大声说:
“妈,咱别信他的花言巧语。说不定,他跟俞清川是一对狗男女,设计陷害咱们满城呢!”
花老太一听有理,又来了劲,口口声声要把儿子营救出来。萧坚白的助手劝说无效,干脆向他们宣布政策——医院的规定是,病人入院出院,都须经过直系亲属签字同意。按照法律程序,第一顺序的监护人,应当是配偶。也就是说,没有清川的同意,谁都不可能擅自作主,把满城接出医院。
“不过呢,你们可以进去看看花先生。你们会发现,他确实需要住院治疗。”他说。
萧坚白的助手高估了花家军的素质,他误认为当他们亲眼见到满城悲观厌世的状态,就会自然而然打消带走他的念头,从而配合并支持医院的治疗方案。
结果恰恰相反。
满城刚接受完电击疗法,气息衰弱地躺在病床上打点滴。花老太一见,不由得放声大哭,一口一个我的儿,一口一个心肝肉,抱住满城的头,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别碰我”满城虚弱地挣开她。
花老太碰了一鼻子灰,收了泪,不知所措地回过头来,与花家众人面面相觑。花满枝略一迟疑,倾身上前,握住弟弟的手,接着大放悲声:
“满城,我的傻弟弟,有人要害你啊!我们是来救你的!”
“别碰我”满城烦躁地扭动身子。
病房内静默了瞬间。然后,花老太面朝清川,双目喷火。
“是你!”她指着清川,声嘶力竭地叫嚷“是你害了我的儿子!是你把他害成这样!我不会放过你!我要找你们单位,找你们领导评理!”
清川沉默不语。
“就是她!”花满枝跳出来声援母亲“她把我弟弟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给我打!往死里打!”花满楼一声令下,十来条大汉蜂拥而上,把清川团团围住。病床上的满城紧闭双眼,一声不吭。清川酸楚地僵立着,感到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凄惶。
混战尚未开场,就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冲散了。花家大军遭到了严厉的警告,当即被驱逐出医院。为避免遭遇伏击,清川稍后一步,留在医院里暂且避难。好心的保安送来一杯水,让她坐在空荡荡的门卫室里歇息。
清川猛然发现,兢兢业业地活到了不惑之年,她居然无家可归了。
心理医生
当夜清川在屠秋莎家里住了一晚,天一亮,她就赶到医院去。翌日是星期三,萧坚白到精神病医院上班的日子。她要见他。她需要他的排解,需要他的意见。
挨到中午,她溜进萧坚白的办公室。萧坚白态度和蔼地听她倾诉,客观地帮她分析利弊。他的眼光是冷静的,仿佛在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绝大部分农民对抑郁症缺乏正确的认知”萧坚白说“身为妻子,你应该顶住压力,挽救你的丈夫。假如他由于你的软弱,被接出了医院,病情加重,自杀身亡,你将会负疚终生,抱憾终生”
“此时你可以住到朋友家,避免正面冲突下一步尽量集中你丈夫亲友的力量,一起为他治病至于策略,可以试着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先说服思想不太保守的年轻亲友,再由他们劝说老年人”萧坚白字斟句酌地建议着。
清川茅塞顿开。
“怎么样,你还好吧?”萧坚白隐晦地问道。
清川知道他的语意。她坦白告诉他,自己到妇科医院检查过了,排除了怀孕的可能性。月经失调是内分泌紊乱,精神过度紧张所致。
“是吗?”
“我太累了”清川唏嘘。
萧坚白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双臂有力地把她搂进怀里。他俯下头,毛毛糙糙地吻她,他的舌头和牙龈残留着口香糖的气息。原来他已做好准备,他肯定她会来的。
清川不由得浑身发软,虽然明知自己是在做着愚蠢的游戏,可是她无法跟欲望对抗。被期待的欲望。被征服的欲望。
精神的欲望。
清川已经发觉,萧坚白对亲吻和抚摩毫无兴致。他的吻,只是为了掩饰直奔主题的急切。
短短数次的粘和,清川洞悉了他的全部步骤。一成不变的程序。整个过程中,他对她的上半身漠不关心,对她引以为傲的曲线优美的脖颈和脊骨视而不见,甚至可以不染指她的乳房。除非她有要求。
他是个乏味的男人。缺乏情趣,缺乏性爱文化的素养。
“你会离开我吗?”他含糊地问道。
清川不吱声。
“你会离开我吗?”他再问。
清川诧异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这冷静冷酷的男人,长相很好,家庭很完美,学术事业处于登峰造极的时期,在专业座谈会与学术辩论会所表现出的傲气和锐气,使医学界的同行们刮目相看,他们敬畏他,对他的成就肃然起敬。然而他为什么要担心露水情人俞清川的离去?
这是一个谜。
清川对此的理解是,萧坚白的偷情生活,不是他社会生涯的延展,而是相反。偷情,只是一个貌似强大的男人乞求怜悯的一种方式。他像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事先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除掉,双手空空地等待着由偷情带来的不确定性以及伤害。
“这是最后一次”他喃喃道。
“唔?”清川一怔。
“我订了后天的机票,到香港探望女儿,之后转道英国,进行跨国科研合作项目的研究,半年以后才会回来”他解释着。
“你会等我吗?”他饥渴地望着她。
清川没有回答。没有意义。她知道。
半年后,满城或许治愈出院了,或许复发自尽了。而她照旧是萧夫人的博士研究生,照旧是萧夫人的下属,萧坚白会忘记她的身体。如果需要,他会物色到新的、美丽的、茫然失措的病人家属,调戏她们,占有她们,接着遗忘她们。
也许是告别的缘故,萧坚白有意放缓节拍。他破例温柔地吻她的胸部。清川很卖力地逗引他,使劲吸附住他,恨不能将他融化在自己体内。
萧坚白很有耐性,然而她并没有感受到他的强硬。有一度,他似乎有所悸动,但很快就归于沉寂,裹足停顿,不肯前行半步。
下午上班的时间临近了,走廊里传出了护士走动的脚步声。萧坚白尴尬地直起身来,系好裤带,勉强对她笑了笑。
清川默默整理衣饰。
“你终于胜出了”萧坚白在她身后轻声叹息道。
清川转头望着他。她明白了,其实萧坚白早已看透了她。不错,她嫉妒他的夫人。出众的丈夫,成功的事业。虽然萧夫人是她的导师加领导,她仍然习惯性地暗中与她较劲。很明显,萧坚白是击败萧夫人唯一的利器。这是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在于萧坚白本人。他是清川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睿智、博学、英武。她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想掠夺他的智慧,污损他的品行,摧毁他的体力。
最终,她做到了。她赢了。她俘虏了萧夫人的丈夫,并且让这个男人在床榻上成为一蹶不振的弱者。
“知道木桶定律?一只木桶的盛水量由最短的木片决定,”萧坚白苦涩地笑道“是的,你这个骨子里充满战斗欲的女人,你剥光了我们夫妻,窥见了我们精神的裸体,你发掘出了我们身上最短的那一块木片。”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接纳我?清川想问。在众多病患家属中,萧坚白挑中了关系最危险的她。她凝视着他。突然间,她懂了。无论是萧坚白,还是宗见,他们同样找出了她生命里最短的那一块木片。他们轻易发现了它。
那就是情欲。
藏在纤细的骨骼中的情欲。藏在冷峻的眼神里的情欲。藏在紧闭的嘴唇间的情欲。藏在干涩的手指尖的情欲。藏在平静的头发丝的情欲。
她的情欲。
清川知道,她和萧坚白完了。这样的完结,不是由于萧夫人的存在,不是由于即将到来的时空的距离,而是肉体的缘由。
因为他们不再需要彼此。
清川听到了终场的铃响。青年时代,露天电影散场时的那种铃声,在片尾字幕推出的刹那,蓦然响起,尖利而突兀——
他们从身体开始,在身体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