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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欲上河道之前,总会依行驶船只计算总重量,要是过重的话,货物必得要分为两批,以免船只吃水过重驶不动,又或者是遇见湍急河面,导致重心不稳翻船。
所以,负责运航的商家,在粮货上船之前,都必须先计算重量。
而这一次尹家的十艘漕舫在出水门没多久,便传来全数翻覆的消息。
当尹少竹和丹禾赶到水门时,已有不少托运的商家在那儿点算损失,一见到尹少竹,劈头就骂。
“二爷,如今船翻了,北上的粮作全都泡水,你要怎么处置?!”
尹少竹沉拧浓眉。“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他看着漕运掌柜取来所有北上的粮作总重。
“赔偿事小,但问题是现在粮作早已全收成完毕,也都卖得差不多了,你要咱们去哪临时再调来一百三十万石的谷作?!”正是因为已经没有粮作可以再北上,所以商家们即使收了尹府的赔偿金,却仍因可能赔上自己商行的信誉而跳脚。
丹禾垂睫寻思片刻后,轻声启口“各位老板,还请息怒,请听我说一句。”
“你跟着二爷来,不就是府上的奴婢,一个奴婢能说什么?!”有人气恼地将她推开,根本无心听她说话。
她一时没防备,被推得跌坐在地,尹少竹见状,赶紧将她扶起,虎目怒瞪着眼前一票人。
“她是我爹的义女丹禾,是尹府的总掌柜,谁敢对她无礼?!”冷沉了一张坏蛋脸的结果,就是吓得一干商行老板们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其中有一人认出丹禾,直喊着“我想起来了,她是几年前跟在尹老爷身边的女孩,被称为论商奇才的丹禾!”
直睇着每个人,她不卑不亢地勾笑。“正是奴婢。”再抬眼,她眸中带着能软化人心的柔笑。“虽说目前江南一带的粮作皆已收成,但在安徽一带还有大小麦、包谷和稻米可以收割,尹府会立刻派人前去收购,绝对能够在年终之前抵达京城,还请诸位老板们宽心。”
丹禾毕竟跟在尹老爷身边多年,再加上她过目不忘的能耐,教她清楚记得粮作生产之地,还有安徽山西一带的谷商。
她亦感谢二爷为了让商家信服她的话,说她是老爷的义女,直教她感动。
有几个人听了之后松了口气,但也有人挑出问题。
“就算如此,安徽那一带的粮作必定有人定契买下了,尹府要如何买得到?”
“这就是尹府的问题了,留给咱们烦恼即可,各位老板可以放心,奴婢会竭力完成。”丹禾诚恳地保证。
众人闻言,也只能作罢。“那就等姑娘的好消息了。”
“谢各位老板。”她想欠身答谢,可膝盖发痛,教她身形往前踉跄了下,尹少竹赶紧将她搀住,但她的左手边亦有人撑住她。
“丹禾,你怎么了?”
熟悉的沉嗓传来,她没抬眼,只是噙着自嘲的笑。“主子有错,错在奴婢,权婢正在跟诸位老板道歉。”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尹于棠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一干人。
“你这个混蛋,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尹少竹气得将帐本往他脸上一丢,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却惊觉他浑身酒气,像是泡在酒里一般,气得他一个拳头横飞,眼看着就要落下——
“二爷不要!”丹禾顾不得痛,急忙起身抓住他的手臂。
“你让我把这浑帐给打醒!”尹少竹回头看她一眼,却见她吃痛地踉跄了下。
“丹禾,你的膝盖处怎么有血?”尹于棠眼尖瞧上她裙布渗出血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熟悉的气味在鼻息之间乱窜,她羞涩地将他推开,然而没了他的支撑,她又失去平衡的摇晃了下,下一刻就再度被他抓进怀里。
“二哥,不管有什么事,回家再说,我要先替丹禾上药。”话落,尹于棠不由分说地将丹禾打横抱起,大步而去。
尹少竹气得直发抖,但也只能无奈的闭了闭眼,跟着回府。
***
“疼不疼?很疼对不?没关系,我马上就帮你上药,你别怕,让我帮你看看伤口,你啊!二哥,你在做什么?!”蹲在丹禾面前,正准备替她上药的尹于棠无预警地被二哥赏了一记爆栗,痛得他大叫。
“你在做什么?!”尹少竹大吼,有股冲动想要踹他一脚。
“我要帮丹禾上药啊!”他想要替丹禾的膝盖上药,可她一直闪避,他已经哄得有点火大,偏偏二哥还要在这当头捣蛋!
“上什么药非得要你一直掀丹禾的裙摆?!”尹少竹终于忍不住,一脚硬是横踢了出去。
“笨蛋二哥,不掀裙子要怎么处理膝盖上的伤口?!”尹于棠动作飞快地往旁一闪,反手制住他。
“姑娘家的裙摆是可以随便掀的?”他阴森森地问,趁弟弟一愣,随即扣住他的喉头,将他拽近,却差点被他身上的酒味给熏昏,然而仔细看他的眼,清朗分明,压根不像喝了那么多酒,再仔细一闻,才发现酒味是从他的衣袍传出来的。
“丹禾,抱歉,我忘了。”尹于棠垂下脸,忘记他没有权利掀开她的裙摆上药。
她瞅他一眼,玉面轻泛红晕,却努力冷静自持。“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三爷一出门就会忘了回家,一上工就忘了工作,还有什么是你忘不了的?”
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他只能摸摸鼻子不答腔。
“丹禾说得好!”尹少们豪气地称赞,随即将弟弟再拽近一点,嗅着他口中的味道,想要证实自己的疑问。
“二哥,你在干么?”看着二哥不断靠近自己的嘴,他不由得别扭的往后退。
尹少竹眯起眼,突问:“说,这些时日,你跑去哪?为何我要你看着漕运,你却搞出这么大的事?”
“我”
“我再三告诉你,必须要注意水门开的时间,一定要详细秤过所有船只载重,为何你没有做到?这些问题连生手都不会忘记,为什么你会犯下这些错?!”
“我”尹于棠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东飘西转。
“你到底是上哪去了?身上的酒味为何这么重?你倒是”尹少竹逼问到一半,瞥见丹禾欲往门外走,不禁疑问:“丹禾,你要去哪?”
“奴婢想,三爷这次犯的错,奴婢得到祠堂跪上三天三夜,才能求得老爷的原谅。”
“等等,你膝上有伤!”尹于棠想要阻止,偏偏被二哥抓得极紧。
真是的,她这老毛病怎么还是不改?
“有什么法子?”她叹口气,面色黯淡。
“别去、别去,我有法子可以处理!”他急喊。“我可以调到所有的粮货,损失我扛,祠堂我跪!”
丹禾压根不信,又往外走了一步。“三爷能有什么法子?”
“我有!我有个朋友叫严风,他是淮南的粮商,可以帮我调足所有的货,而且他有马队,可以直接从淮南把货运往京城。”尹于棠急声阻止,感觉二哥松开了箝制,他随即挣脱,冲到门口将她拉了回来。
“严风?”她抬眼看他。
尹于棠微拧起浓眉。“你认识他?”
“不我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安徽一带最大的粮商,手中握有不少御贡的粮作,更插手盐和茶叶等数种买卖,又有自家马队通往西域,想接上他这条线,并非易事。”
“会吗?”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尹少竹则走向他,将两人拉回椅子上坐下,才问道:“听说严风那个人性情古怪,做事向来不按牌理出牌,待人处世全看心情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跟他是在一场品酒赏认识的,他是个真性情的人,哪里古怪了?”
闻言,尹少竹和丹禾对看一眼,她再问:“你认识的严风,真是我们说的那个严风?”
“我不确定,反正我知道他一定帮得了我,待会我马上差人帮我联络他。”尹于棠一顿,又说:“他近来刚从西域回来,现在人应该在淮南。”
“好,就算你真认识严风,真能补足粮货,可问题是,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一次翻船的粮货有多少?”尹少竹双手环胸看着他。
“我知道,不就是包谷、大小麦和稻米共一百三十万石?”那是他经手的,怎可能不知道?
只是他明明把所有事都交由二掌柜去处理,吩咐必须要分成十三艘船的,怎知这样分重,却还是教船给翻了?该不会是二掌柜为了节省船只数量,以应付下一批货,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尹少竹看见弟弟的脸色不对劲,不禁微扬起浓眉看向丹禾,只见她眼波流转,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既知共有一百三十万石,又怎会只派出十艘漕舫?”他试探地问。
尹于棠微愣。
“发什么呆?说啊。”
他垂睫想了下。“二哥,对不起,都是我思虑不周。”不管事情如何,他没在场监工,就是他的错。
尹少竹和丹禾又一对视,双双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你知道该怎么处置,赶紧着手处理,我要先去钱庄了。”
话落,尹少竹随即离开,打算将负责漕运的两个掌柜都抓出来问清楚。
于棠向来仁厚心软,但他可不,只要是会危及尹府声誉的害虫,全都该去除。
“二爷慢走。”丹禾福了福身,垂眼忖度一会,回首道:“敢问三爷从昨儿个到今儿个一早,到底是上哪去了?”
她的语调轻柔,口吻婉转,但眸色却万分犀利。
尹于棠尴尬地别开眼,看向窗外阴霾的天空,不擅长说谎的个性,让他一时之间找不到藉口。
只听见她又说:“看来,我还是到祠堂陪着老爷好了。”
“别!你膝上的伤都还没上药!”他忙拉住她,好怕她要长跪不起。
“那么,三爷到底是上哪去了?已经连着好几天让我找不到人,不知道该找谁充当新郎官到千丝庐丈量身形,这事要是再拖延下去,只怕成亲那晚新郎倌会没有喜服可穿。”
“我”
“依我看,三爷的喜服可以缓着,反观我可能得要先到福万斋做套新衣。”
“你疯了?万福斋专卖寿衣!”
“可不是?有这种主子,奴婢也只能先替自己安排后事了。”
“”尹于棠气得咬牙切齿。“我说、我说总可以了吧!何必把那么晦气的事摆在嘴边?”
丹禾看他恼着却又努力不在自己面前动气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心却更疼。
***
马车在纷纷细雨中来到位于城郊外的宁静村落,停在一户庄园门口。
“到了。”尹于棠率先下马车,打开了伞,再探手牵过丹禾。
“就是这里?”看着简陋的穿堂口,她想要接过伞,但他却十分坚持要自个儿撑,且将伞面大部份都遮掩在她身上。
庄园外头已有不少人恭敬地迎接着他,他笑笑摆手,要他们自个儿忙去,不需要招呼他。
“三爷将酒厂盖在城郊外,但为何三爷这三年来未曾回府一趟?”丹禾一双狭长美眸直睇着他。
尹于棠搔了搔脸,轻咳了两声“我想要等到酒厂更有成就时再跟爹说,本来这次回家我就要跟爹说的,可惜爹没给我机会。”他没能告诉爹,这些年在外头,他并不只是单纯想要逃离家,也找到了自己真正有兴趣的事。
除此之外,他也想告诉爹,他发现自己对丹禾的感情、想要迎娶她为妻,可是偏偏就连老天爷也跟他作对,教他事事不如意。
如今,他满腔的爱恋,更不知道要搁到哪去。
“是吗?奴婢还以为三爷特地挑在这儿,是为了能有藉口不回家。”三年来,她日夜期盼他回府,可如今人回来,反更教她心烦。
“也可以这么说。”他不讳言地道。“不过,最主要是因为这里刚好有山泉注入河底,依酿酒而言,这里是个好地方。”
“不只这原因吧?三爷倒是一点都没变,善心得很。”她叹口气,不知道该为他的不变感到开心还是忧心。
城郊外几乎是贫瘠土壤,种不出什么值钱货,再加上偶尔河水泛滥,田作更难收成,附近村民想要养活一家大小不是件易事,所以她几乎可以笃定这人,根本只是想要帮助这儿的村民,才会将酒厂设在这里。
就好比漕运出事,经手人肯定并非是他,但他还是担了一切般。
他就是这点好,也是这点坏,教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尹于棠俊颜微微泛红,又咳了两声。“反正我刚好缺人手,就把酒厂设在这里了。”牵着她踏进屋内,便见里头有石磨、大缸,屋檐上则悬挂了一块块用楮叶紮起的东西。“不提那些,你瞧,里头就是制麹厂。”
“有股霉味。”
“没有这股霉味就做不了酒。”他笑道,简单解释“挂在屋檐底下的就是酿酒最重要的麹,上头有麦麴和麺麹,我现在正想办法要弄出米麹,不过近来天候转凉,八成是成不了。”
丹禾跟着他的脚步,意外他竟说得条理分明,仿佛早经营这事业许久。
“这儿底下埋了好几缸酒,而对面那酒房里搁的则全都是已酿好,正要开封的酒,要不要看看?”过了制麹厂是片泥地,而在对面有间阴暗的房。
“嗯。”跟着他的脚步,丹禾觉得像是又回到童年,他喜欢带着她在府里东奔西跑,带她到假山石洞里藏起来,只为了贪懒躲夫子,或是带她到湖泊边捞鱼玩乐、爬树看风景,甚至拉着她上厨房偷东西吃。
那个时候的他,是她的一切,是她的世界,在他的带领之下,让她得以自由翱翔,无忧无虑想想,那时真好。
说到底,如果不是他待她太好,她也不会痴心妄想地对他种下了情种
“老板。”
走进酒房里,里头工人的轻唤声让她猛地回过神来,暗恼自己怎么老是胡思乱想。
“忙你们的,不用理我没关系。”他毫无架子地拍了拍工人的肩。
“好标致的姑娘。”
“呿,不准看!”尹于棠闻言,一把挡在丹禾面前,不准其他人觊觎她的美。
他的动作太大,语气太野蛮,和刚才的随和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由得让丹禾微扬起眉。
“这么小气。”工人笑呵呵地闹着。
“就这么小气。”他毫不退让,摆摆手。“去去去,干活去,别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