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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赶往坟场的路上,莎娜一直低着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几个月来与人世隔绝的生活,使她对人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我在刚刚来到绿泥森林时,也会不时怀念城镇的繁华喧闹,不过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孤独的生活,每两个月才到镇上采购一些必需品。实际上,相对于人心的狡诈,亡灵固然可怕,却更好相处——我是说,对亡灵,你只需要拥有足够的法力,用不着绞尽脑汁,动用心计。
“莎娜,刚刚你都看到了,人可以如此卑鄙。其实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你想想那天要把你买走的那个贵族”我忽然停了口。莎娜立刻取下弓箭,以为我发现了什么目标。
“不,没什么东西。我是想起了刚才那个胖子是谁。莎娜,你可能没印象,那天买你的时候他也在场,还出过价”
没错,就是他。那天我在镇上买完东西,经过一间酒馆,看到有个地主正在出售女奴。这种事我本来毫无兴趣,但是那个女孩子吸引了我。死灵法师对于人的灵气非常敏感,我一下子就感觉到她身体内的生命力比一般人强得多。如果作为搜灵使者的话,她是很难得的。一瞬间,我决定把她买回来。
价钱喊到四十金币,就只剩下那个胖子和一个贵族了。我插了进去,把五十金币扔在桌子上。胖子在六十金币时退出,贵族则继续和我对垒。不过我只有八十五金币,还是从一个旅行者尸体上捡来的。所以当贵族出到九十的时候,我也退了下来。我不愿在街市上运用法术强夺,那会暴露我的身份,另一方面,我觉得被贵族买走对这个女孩子应该比较好。做侍女总比做女奴要强。
但这时我听到人群的议论,才知道这贵族的特别嗜好。他喜欢吃人肉——当然这只是人们私下的传言——尤其是年轻的女性。他活生生地割下她们的肉来做菜,剩下的喂给他那十几条猛犬。于是我又转了回去,在那贵族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知道我是死灵法师后,他的表情真是让人印象深刻,脸色白得几乎透明,瞬间又变成骇人的青色,舌头在嘴里打起转来,只会发出几下“啊”、“啊”声。他立即带着手下逃走了。就这样,莎娜跟着我回到了绿泥森林。
莎娜说了一些她的经历。八岁时父母双双死于高利贷商的皮鞭,此后莎娜就一直在各个地主、贵族或是人贩子手里辗转,受过无数欺凌、污辱、虐待,白天要和男子一起干活,晚上则沦为主人*、出气的工具。在看到我屋里那些白骨时,莎娜确实被吓了一跳,但她显得很坚强。我想,她看过的那些悲惨的事,恐怕要比白骨更为可怖吧。
我让她洗了个澡,换过衣服,才注意到她手臂上的累累伤痕。我想她对人世该不会有什么留恋了,便对她说了搜灵使者的事。我特别强调搜灵使者不仅要面对战斗的危险,更会面对巨大的精神压力,并征询她的意见。其实世俗的逻辑里,既然把她买回来,就可以随意处置,而我身为死灵法师,更不会按照同情和怜悯来行事。我只是不愿强迫而已。出乎意料,她答应得很痛快,并且说她由于多年艰苦劳作,身体素质很好,也曾亲手射猎野兽,所以对于战斗并不害怕。至于精神压力,她也习惯了。说实在的,还有什么压力比得上被人欺骗、践踏呢?
不久以后莎娜就成了我的新搜灵使者。我发现她对于弓箭确实很熟悉,很快就成为一个娴熟的射手了。战斗时她给我很大支持,这一点是以前的搜灵使者无法做到的。
这几个月来她始终没离开过森林,我以为她已经抛弃了人世的生活。不过现在看来,她对于“正常”的生活还有所怀念——在她心底一定还有对美好日子的向往。不象我,对人早就不存希望了。如果她再在残酷的人世生活几年,一定也会变成我这样的。只不过,我想她不会再有机会去体验了,因为她已经成为搜灵使者。
而搜灵使者的生活使她承受了很大的痛苦经常被亡灵侵入身体,那些魂灵会在人脑中留下恐怖的痕迹,令人每天都被各种噩梦缠绕,而时时面对坟墓、尸骨,也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也许莎娜曾经有一点感激我,但自从她失去语言的能力后,眼中便不再有当初的神采,而代之以一种冷漠。我想,现在她对我更多的是恐惧吧。
莎娜忽然停了下来。我望望四周,荒野中散乱分布着无数墓穴,青绿色的磷火四处飘荡,月光此时有些暗淡,大地一片惨白。这是死灵法师修习的好地方,但我的目标并不在此。不远处,几块岩石中露出一个阴森的洞口,夜风吹过,洞中便发出“呜呜”的怪声,象是悲惨的哭喊。这正是号哭洞穴,金眼魔狼的老窝。
“开始吧。”我说道。金眼魔狼的魔力在午夜最强,得提早把它解决掉。我找了块石头坐下,看着莎娜一件件脱去衣服。紧身束甲解开了,胀鼓鼓的胸衣露了出来,然后是平坦光滑的腹部;雪白的大腿光洁晶莹,闪着玉一般的光芒,连同小腿构成一段美妙的曲线。我毫不怀疑会有许多男人甘愿拜倒在她身前,亲吻她的足尖,尤其是此刻,她的皮肤上由于寒冷而起了无数细小的疙瘩,脚在鹿皮战靴里不安分地扭动。她看了我一眼,回身抓起弓箭,束在脑后的栗色长发象马尾一样摇晃着。
我跟在莎娜后面,小心地走进洞穴,并和她保持三步的距离。地下又湿又滑,周围一片黑暗,我手中的短杖勉强可以照见道路。几团磷火缓缓飞舞,那是亡魂在游荡。它们全都围着莎娜,偶尔接触到她的身体,便立即消失,每当这个时候,莎娜就会轻轻颤抖一下。回去以后,我会把这些亡魂从莎娜身体里取出,再用咒语禁锢它们并收藏起来。我得注意莎娜吸收亡魂的数量,否则她会因为体内黑暗力量过强而死。
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偶尔传来清脆的滴水声,象死神在胡乱拨弄琴弦。死亡之曲,我脑中忽然蹦出这个词。这些忽高忽低、时远时近的滴水声,真象一支死亡之曲。据我所知,进入号哭洞穴的探险者没有一个活着出去,他们或是被魔狼吸干血液成为干尸,或是在恐惧和痛苦中被亡灵扼杀,一路上那些盖着铠甲的尸骨就是证明。我甚至能恍惚听到他们临死前的惨号,仍然回荡在这带着硫磺味的腥咸空气中。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磨擦声,象用石头划过铁板。很快地,声音变成一种低沉的敲击。我举高短杖,淡绿的光芒映出另外一条通道,几乎在此同时,一团粘乎乎的巨大**“唰”地从那儿挤了出来,几条触须高悬在石壁顶端,似乎在判断猎物的位置。
这可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事。巨蠕虫是一种智力低下、行动迟缓的生物,若是剑士,只要迅速砍掉它的触须,就可以让它立即丧失战斗力,但莎娜是个弓箭手。巨蠕虫头部的坚硬甲壳能挡住大多数武器,此刻它的身体又缩在通道里,莎娜很难伤到它,而我又必须保存力量对付金眼魔狼。我正在犹豫不定,一枝箭已经射上了那怪物的头部,立即被弹落在地。
“别惹它!”我叫道,随即拉住莎娜向前飞跑。风声带着恶臭从背后袭来,令我脊背发凉,触须一下子甩在石壁上,粘液和水滴溅了我一脸。我们跳跃着躲避,几乎摔倒,杂乱的风声不断在头顶呼啸。眼看就要脱出触须的活动范围,我手中突然一震,莎娜猛然悬到半空。
“该死的家伙!”我高声咒骂着。触须象蛇一样缠住莎娜,在岩壁上撞了几下,便向甲壳后的嘴中送去。我没有时间再考虑,举起短杖,念出了咒文。
肢解术比碎裂术更为消耗魔力,不过效果也非常好。巨蠕虫痛苦地抖动着,甲壳和触须都开始破裂,我想它的身躯一定也裂开了,因为从通道的缝隙中涌出了大团的粘液。莎娜重重摔在地上,挣扎着拽开触须,爬了起来,我急忙过去扶住她。
“只是外伤,还好,不算太重。”我一边说一边撕下衣襟为她擦去血和粘液,然后取出药粉敷在伤口上。莎娜默默看着我,目光捉摸不定,我无心猜度她的心思,只顾在她的肌肤上忙碌着。
莎娜一定知道血灵粉的珍贵,我要花上三个月才能制出半瓶。但我并不觉得可惜。找到一个合适而优秀的搜灵使者是很难的,再说呆会儿又要面对金眼魔狼,我必须保持她的状态良好。
搜灵使者虽然是工具,但毕竟也是活人吧,我想着。就算是把砍柴刀也要经常擦一擦呢。更何况——我不得不承认,莎娜的躯体几乎是件艺术品,我不愿它受到损伤。天天和死尸作伴,总需要有点什么来调剂一下眼睛吧。莎娜的身体是很少的能让我感觉到美的东西。
石厅中央,用骨粉画出的魔法阵隐隐发亮,莎娜站在里面,警惕地握紧弓箭,骨粉的强烈腥气也掩不住她身上的阵阵体香。号哭洞穴里通道错综复杂,我不想花时间去寻找魔狼,便采取了这个古老的方法。金眼魔狼对人肉味非常敏感,特别是年轻女人。它很快就会来的。
我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耐心地等待着。手腕上,骨镯中最小的一颗似乎有点不安,极轻微地颤了颤。这很正常,因为它——或者说她,曾是个神官,在这充满邪恶与死亡的地方,自然会有所反应。我慢慢抚过它凹凸不平的表面,双唇无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洛芙。是的,洛芙,我的第一颗头骨,也是五年前我深爱的女人。我从没想过会爱上一个神官,而且还是光明之神卡兰的神官。为了她,我曾冒着生命危险闯入神殿,也曾咬牙承受无数行人的唾骂、追打。我反复向祭司们解释、求肯,甚至放弃自尊流泪下跪,但都毫无用处,还差点送了命。所有的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所有的人——除了一个叫菲尼斯的吟游诗人,他怀着同情为我唱了首歌,大意是说违背世俗的感情很难有结果。正是他的同情使我鼓起勇气再次潜入神殿,但我却听到祭司与洛芙商议如何把我骗出来杀掉。那一刻,我全部的信念都崩溃了。
我知道洛芙是爱过我的,不然她不会几次帮助我逃跑,还在深夜偷偷溜出城来看我。她知道——其实那些祭司也知道——死灵法师与光明神殿并非对立的阵营。光明神殿只与黑暗之神迪俄普斯对立,比如“血狮”第二分队的副队长,那个黑袍法师克鲁诺。真正的死灵法师并不代表黑暗,只是擅长驱策死尸、运用亡灵之力。但是人们从来就分辨不出这一点——一个整日与骷髅和墓地打交道的人,难道不是非常邪恶的吗?神殿祭司更不会允许神官与死灵法师在一起,他们在民众中的形象与威望,远比一个死灵法师的感情要重要得多。于是洛芙渐渐疏远了我,开始是被迫,后来是自觉,再后来,她也认为我是邪恶的了。
不久之后,洛芙参加了一次驱魔行动。那群大祭司就象往常一样,自己躲在后面,让年轻的神官在前边对敌,结果洛芙染上了致命的血尸毒。对于我,这种毒性虽然很难化解,倒也并非做不到,但当我请求祭司们让我去救人时,他们却断然拒绝,更派人来追杀我,却把洛芙放在一边不管。光明魔法只擅于对抗黑暗系,对这种毒性本来就不太了解,需要请专门的人来救治,而他们又有更重要或是职位更高的人需要解毒。就这样我在神殿附近等了三天,却等来了洛芙死去的消息。于是,我最后一次潜入神殿,几乎死在里面,终于偷出了洛芙已经腐烂的尸体。我把她的头用药水处理后,作为骨镯上第一颗头骨,然后四处漂泊,直到加入“血狮”
想到这儿,我嘴角牵动,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我冰凉的手指继续滑过其他几颗头骨。
第二颗是我的搭档,一个女战士,她的长枪好几次救过我的命。但是作为一个雇佣兵,她仍然难逃命运,在皮泽城外被魔兽咬死,那凄厉的叫声仍然在我脑中盘旋,象昨天一样鲜明。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找搭档,只使用搜灵使者。她们随用随换,并且相当有效,靠着她们,我取得了四颗新头骨——四位分属地、水、火、风的法师。
只要再有一颗头骨,我就可以拥有全系魔法抗力,从而晋升“血狮”右卫队。实际上,一年前我就有这种机会。但我放弃了。加入右卫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想独自行动,配制药粉,搜集灵魂,偶尔捉几头魔兽,就象现在一样。这种生活使我安心,能够专注于法术,不去想其它的什么东西。
尖厉的箭啸一下子使我清醒过来。莎娜不断射出箭矢,一只灰狼正围着魔法阵转圈。我暗骂自己竟然在这时候走神,随即戒备地握住短杖。不过那生物并没有发现我。我缩在岩石后面,看着它一次次向魔法阵冲击,泛着蓝光的颈毛由于愤怒而竖起,眼中闪着慑人的金色光芒。
搜灵魔法阵的难点在于维持平衡。魔狼每一次冲击,都会有部分灵力被魔法阵吸收,但如果感到生命力迅速耗散,这只狡猾的生物会立即逃走。反过来,要是诱饵的诱惑太强,而魔法阵的吸收不够,狼就会突破魔法阵擒杀猎物。没过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出了失误——搜灵法阵的吸收力太高。金眼魔狼似乎意识到这是个陷阱,犹疑地转来转去,不时望向身后的通道,象要准备撤退了。
我慢慢站起,手心全是汗水。金眼魔狼是很难得的魔兽,把它和人结合在一起,可以创造出“魔狼人”足以抵挡一个普通骑士小队,或是数百人的盗贼团。我考虑片刻,摇动短杖,吟出了解阵的咒语。
魔法阵的光芒忽然暗淡下来。魔狼立即转过头,发出令人心寒的嗥叫。眨眼间它就窜进法阵,向莎娜扑去,但在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莎娜周围升起一圈火焰,蓝白色的火舌阻在狼的身前,与此同时搜灵法阵重新亮起,狼被困在一个环形区域中。
但是狼已经可以接触到莎娜的身体。如果被它咬到就会立即中毒,幸好魔狼只能用前爪伸进骨焰护圈。即便如此,莎娜也是陷入了危险,因为金眼魔狼的爪击中含有魔法。冰花与闪电不断在莎娜脚边跳动,从她望过来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深深的恐惧。然而我必须等待法阵逐渐吸收狼的力量,等它变得更衰弱,才是我露面的时机。
不管怎么说,莎娜只是个搜灵使者,我想着。尽管她很优秀,但仍然只是一件工具,而这样的工具并不稀罕,我曾经有很多,以后也会有很多的。
没错,她只是工具而已。
魔狼突然向前一扑,在莎娜腿上抓出一道血痕。弓箭从莎娜手中落下,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庞因为痛苦而变了形。我的行动比头脑更快,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已经冲进法阵,短杖狠狠敲在狼的背上。这家伙迅速扭过身子,猛地将我扑倒在地,冰寒夹着电击传入我的肩头,短杖顿时脱手滚落。
我确实低估了魔狼的力量。要不是莎娜把利箭刺入它的后背,我多半要死在它嘴里了。借着狼回头的时机,我摸过短杖,吟出一个强力咒文,魔狼立即全身僵硬,不甘心地晃了晃,便倒在地上。
“手给我。”我喘息着爬起来,把莎娜的手按在狼头上。被麻痹而昏睡的狼根本无法抵抗,魔法力与灵气源源不断地流入莎娜体内。不一会儿,魔狼就萎缩成了干尸。
连续施法使我非常疲劳。我半跪在地上,稍事休息,便站起身来。“得赶快回去,”我说道“要是碰上别的怪物,我可挺不住了。”我向通道走去,莎娜却没有跟上来。我奇怪地转过头,发现她正在剧烈颤抖,眼神逐渐涣散,从眼底深处隐约泛起一丝金色。
亡灵之主啊!我知道我遇上麻烦了。莎娜已经压制不住体内的亡灵,那只魔狼的意志开始作祟,恐怕她要被魔狼之魂控制了。
我至少有三种法术可以使她立即变成魔狼人,并听从我的命令。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不想。我的确要创造一个魔狼人,但不是她。
不是她。莎娜是个优秀的搜灵使者,一件很合适的工具,她总能正确领会我的意图,我几乎熟悉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我不想失去她。
那么还有一个办法。我捡起一枝箭,用力划向手腕,鲜血马上涌了出来。我扶着莎娜的头,让血流过她的嘴唇,她的胃,一直进入她的体内。借着自己的血液,我施出禁锢咒文,封住了魔狼的灵魂。
这其实是有风险的。施法后我需要立即休息,但我对莎娜的心理没有把握。我不知道,当她有机会摆脱我这个主人,真正能够获得自由时,她会不会给我来上一箭。不过我想她不会这么做,因为我早就对她说过,如果我死去,她身上的搜灵诅咒就无法解除,最终会被亡灵控制,成为一具灵尸,即使躯体全都烂掉,仍然会继续在坟地中行走。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她一定会害怕这种结局的。
我渐渐有些神智不清,于是斜靠在莎娜的腿上,正好对着她的脸。莎娜微微低下头,那种捉摸不定的目光又出现在她眼底。我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她慢慢伸出右手,按在我手腕的伤口上,除此之外没有再做任何动作。
她确实不敢杀我。我放下心来,几乎是立刻沉入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