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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叫祖母为阿婆。我的阿婆今年八十九岁了，她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出过家门，整天坐在一个藤椅里。天热时，就在屋子里，天冷里就将那藤椅移到门口，让太阳晒一晒。家里有人时，她就听人家说话，时不时插两句，没人讲话时她就哼几句客家山歌，但没人听得清。
阿婆身子小小的，头发稀疏，几乎全是白的，口里的牙齿全没了。她有一种病，不过我们现在还不知是什么病。有时她会突然昏死过去，全身僵硬，大小便失禁，过一阵子才会醒过来，然后就是头晕，要在床上躺好些日子。小时候我是和阿婆一起睡的，每天我总是带着恐惧上床，总怕阿婆晚上就这样死了，白天也不太敢和她单独在家。有一次阿婆又发病倒在地下，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吓得拼命往外跑，只想跑得远远的。以前她每年总是发病二三次，倒是这几年没有了。
阿婆很少说她自己的事，我们都不太清楚这个弱小的身子里藏着多少的故事。我们知道阿婆在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她的哥哥带得她去香港投靠叔叔，在她大一点的时候，两兄妹又回家种地，再后来她就嫁给我的爷爷——我们叫阿公。阿公不到四十就得了急病死了，阿婆就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阿婆不大愿说以前的事。有时我们好奇，总会问一些问题，她总是说：“那时吃都没得吃，没饿死就好啦，还有什么办法？”然后就不说话的。其实，阿婆就有个妹妹因为太小没有吃饿死的。我们也没听过阿婆说过阿公。有一次我不知怎么问起阿婆会不会想阿公，她没有什么表情说：“想什么？要是象现在的人这样，早离婚了，你阿公从我结婚到他死，从没拿过一分钱回家。就我一个人去‘担脚’。”“担脚”就是给商人或者小贩担货，往往从一个地方担到另一个地方要一整天的时间，担一天可以换一些米。我阿公是铁匠，大概他是个没什么责任心的自私的人吧。从此，再没有人说起阿公。
在阿婆弱小的身里与轻声细语中我们无法想象她如何经历她的苦难。有些事情我们没有经历过，是无法理解的。我的大姑，十几岁时的大姑特想读书，那时刚解放，有女孩子读书。我阿婆就是不给。但我大姑还是去学校，阿婆就在中午时不给大姑吃饭。终于饿了一个月的大姑在一个老师家边哭边吃几大碗饭之后再也没上学了。阿婆说大姑不做工，就没那么多米了，所以要读书就没饭吃。成年后的大姑和本村的小伙谈恋爱，那个小伙也是很早就没了父亲，特穷。阿婆不肯她嫁给他，就找了个媒婆，硬是将大姑嫁给了另一个村的一个人，换回了两担的米。当时那小伙已借了三担米，我阿婆还是不同意。阿婆说大姑嫁给他会饿死的。就这样大姑就开始了一个比贫穷还要苦难的婚姻。出嫁后的大姑恨死了阿婆，但她还是一边抹着泪，一边从家里偷偷拿米给我阿婆，给那两个饿着的弟弟。在六十年代初，家里没有吃的了，爸爸和叔叔吃的是米糠和着野菜，阿婆拿出仅有的三块钱对我爸和我叔说：“你们两个必须有一个要走，要不两个都会饿死。”当时我爸在读着中学，学校有补贴。我叔因为饿，无心读书，他经常在生产队的地里偷一把谷子或者是几个地瓜回家。只有十二岁的叔叔说：“我走！如果哥走的话我还是会饿死的，哥不走的话他不会饿死。”于是十二岁的叔叔就象三毛一样流浪去了，一直到十几年后才从香港托人带了一封信给我阿婆。我们没法想象一个妈妈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这样的走，但阿婆说：“不走就得两兄弟都饿死。”当时确实饿死了不少的小孩。
经历了一辈子苦难的阿婆不象那么老人一样总说从前，我想从前只给了她苦难，并没有半点的幸福。我们不知道如果我们同样面对这些苦难时会怎么样。但我想，一个人活到八十九不容易，一个大半辈子都在苦难中渡过的人更不容易，我们总想她长寿，但她总说：人人都要死呀，八十多了，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