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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海霞喝了水以后感觉好受了一些,但她仍然下决心以后决不意气用事,再不沾酒。她见项未来亲昵地坐在她的身边,就用力推了他一把:“离我远点!”但仍旧显得有气无力。项未来讪讪地坐回到对面的小床上去了。丁海霞又问了一句:“那个神秘女人是谁?”
看起来刚才丁海霞确实是神智清醒的,但她没有追究项未来为什么侵犯她,却对“神秘女人”感兴趣,也让项未来有了几分纳罕。他正要开口讲那个女人,突然门响了“哐”的一声,两个小女生回来了。她们一进屋,见屋里坐着三个男子在陪丁海霞,立即发出:“嗨,稀客啊!”毫不见外的问候。
项未来急忙站了起来,同时拉了两个弟兄一把,说:“时间不早了,咱该走了。”
两个小女生却一迭声道:“没关系,没关系,明天不是周六吗?急什么?”一个身材高些的女生还进一步说:“既来之则安之,项处给我们讲讲机关的规矩吧!”另一个身材矮些的女生就变戏法一样从书桌里掏出几听雪碧,分别塞进三位男士手里。三位男士都感觉很受用,被尊重被招待总是让人惬意的。而且,两个小女生虽说不上漂亮,却也长得不让人腻歪。
丁海霞抖擞精神伸手指着两个女生道:“这两个女生啊,高些的叫胡兰,在二处,山西人;矮些的叫任晶晶,在三处,蓝海人。”
项未来不客气地“啪”一声打开了手里的易拉罐,送到嘴边喝起来,想必是白酒喝多了,此时正口干舌燥呢。喝了人家的饮料,自然就更没有走的道理,就必须给人家讲讲机关生活的七七八八和注意事项。项未来重新坐下了,那两个弟兄也只得跟着坐下。一个弟兄也开了易拉罐,而且要给丁海霞的保温杯倒雪碧,叫任晶晶的女生急忙说:“我这里还有!”赶紧拿出一听递给丁海霞,丁海霞却推开说:“我不喝饮料,糖分太大。”
项未来对两个小女生道:“我只说五分钟,然后立马就走,因为天太晚了。”叫胡兰的高个女生说:“不行,既然说了还不说透吗?”项未来挠着头皮道:“说透?怎么叫说透呢?”胡兰道:“凡是我们应该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行吗?”胡兰说完就摇起项未来的胳膊,撒娇一样。如果说机关里有“规矩”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确实不少。项未来道:“那我就开说了——首先说,你们俩虽然是经过公务员考试进来的,但也不排除曲里拐弯的人际关系,对不对?”
这话问得太直露,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感觉,于是,两个小女生的脸微微胀红了,嘴也撅起来了。项未来道:“有关系也不算什么,有关系的未必不是人才,没关系的也未必就是人才,问题的关键是——你究竟是不是人才。因为省政府这样的大机关需要的是人才,而不是混工资的庸才。”
个子高些的胡兰说:“有人告诉我们进了机关以后一定要谦虚谨慎,凡事要多请教,切忌好为人师。就算我们自以为是人才也不敢说自己就是人才,项处你这不是让我们陷入悖论的圈子了吗?”
丁海霞此时感觉小女生还是头脑蛮清醒的,现在大学生遍地都是,把大学生叫做人才确实有点差强人意,大学生能不能成材,还要在实际工作中看。
项未来道:“不管是不是人才,都要有踏实工作,兢兢业业的精神。干了五六年还是小科员的事屡见不鲜,听了这话你们别冒汗,这在机关应该是很普遍的,尤其这几年又插进来很多部队转业干部,都是三十多岁的黄金年龄。于是大学生们的升职越来越难了。不过最重要的是,公务员的工作基本上是有进没出的,十分稳定,你们尽可以吃太平饭,不过问题也就在这里,别人不走就空不出位子,你就提不了。像我们二处,如果刘志国副处长不走,海霞姐就进不来。”项未来说着就看了丁海霞一眼。
丁海霞听到这里心里有些来气,这么说,自己既得罪了刘志国,也得罪了年轻的大学生?因为自己既抢了刘志国的位子又挡了大学生的道儿?但她什么都没说,她不想露出梁大民与她的关系。
项未来道:“说说年假吧,你们可能不知道,公务员到了第6年才有年假的,而工龄6至10年的年假是5天。这是不是让你们感觉郁闷了?一般来说每年单位组织出去玩一次,这时候能看出单位的实力来,有钱的单位会组织境外游,穷点的就国内了。我在蓝海的时候一直都走国内。走一趟会走两三个省市,历时半个月吧。到了省政府就两年出一次国了。当然是考察,换换脑筋,这还是很必要的。你不去人家发达国家看看,你怎么知道人家好在哪里?不出去就往往夜郎自大,一出去就感觉差距很大。”
“再说吃吧,我敢说,咱们省政府的饭菜是全省各级机关质量最高、价钱最便宜的。上下班机关还有班车,不过我是享受不着这个待遇的,因为我有私家车,再说班车也不经过我家门口。机关楼下还有美容美发室,男士理发3块钱,女士剪发5块钱。不过水平却是一流的。离省政府半里路的机关俱乐部还有健身房游泳池,免费。有篮球场、网球场、羽毛球场,场地均免费,还免费租拍子。还有兵乓球、台球,均免费。”
矮个的任晶晶道:“工资情况能不能说说?”
项未来呵呵笑了起来:“你不问我也得说。阳光工资以后,咱们机关的公务员在第一年,一般干部月薪2000元左右(税前),科级3000元,处级5000元,厅局级8000元,省部级10000元。各省市都有各自的情况,咱们的情况是:四节各500元,年终奖3000多吧,好的单位翻一番左右。加班费、值班费就说不定了,算法一般是平时晚上150元,假日200元,节日300元,加班费基数依据工资数定。公式挺复杂。加班值班费一季度发一次,但加班值班费不多,一季度也就500多。另外加班要求是一个月不允许超过36小时的,超过了就算你做贡献了。像执法部门,尤其城管、工商他们都是一直在白做贡献。加班费也是要求先安排倒休,倒休了就不能申领,总之报加班是很麻烦的,各路领导得签一圈。对于‘灰色收入’,不说也罢,因为我历来厌恶这种事。我也希望你们不要觊觎。”
丁海霞听到这里便打断说:“你能不能侧重说说怎么有利她们成长啊?”两个女生赶紧说:“不不,项处说的这些我们很想知道!”丁海霞就又皱起眉头,暗想现在的年轻人对经济利益过于看重了。
项未来微微一笑,想停下来,但面对两个女生殷切的目光他没法停,便呷了一口饮料继续道:“说说工作强度。作为新人,你们的工作强度是逐年递增的,如果上午10点做完了处长交代的工作,大可不必很傻的去问:我做完了,还做点什么?没那必要。你们应该抓时机看会儿与工作有关的书。譬如怎样写公文的书。年轻人在处室里就是得多干,是没得怨的。不过还是可以正常的休息,压力不是很大。如果说有压力,那几乎全部来源于人际关系和升职。我现在就对你们说透底的话——在机关说话必须小心,因为你不知道别人的来头,包括擦地的临时工。大学时代,我个性很强,黑白分明,为人处世以自我为中心。工作以后彻底扭转了这种性格,现在处事周到多了,而且也懂得替别人着想了。因为在机关里,你自己绝对不是中心!因为职业关系,你们会逐步认识和接触很多人,高官、名流、企业家、流氓、地痞、无赖,也会经历很多场面,这些都是对人的历练。能做到遇事儿不慌,碰上恶人不怕,被领导表扬不沾沾自喜,或者说是宠辱不惊吧。对女士来说,是尤其重要的。还有,机关里面再小的一个地方也是官场,角力随处可见,你不精明,便会遭淘汰。在这一点上没有人帮你,也帮不了你。就像刘志国,他再怎么哭,也不会让他回来的。而且,你们也不要轻易走进机关里的派系,要锻炼心理上的独立性。时间长了,你们会发现这是很宝贵的东西。”
高个叫胡兰的女生说:“我感觉机关不太好的方面,就是会把你满腔的热血凝结住,而且很容易让人产生惰性,好像能力在这里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而且本科的水平足以应对你的工作。更多的是在人际关系和为人处事上下功夫。还有机关里似乎奉行中庸之道,有一个有意思的特点,大家都在弱化自己的性别特征,女的做事要有霸气,男的就要温和。”
项未来道:“这都不算什么,我说一个情况肯定让你们欷?不已。”说完这话他就赶紧看丁海霞一眼,好像害怕她会阻止他说下去,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丁海霞用手掐着额头,仍旧很难受的样子。而两个女生急忙催促他,说:“项处你赶紧说吧,还卖关子啊!”项未来道:“机关里有一点是肯定没有猫腻的,那就是公务员的资格考试,这个是全靠自己的,其他的就都很难说了。”
项未来说到这又看丁海霞一眼,停了十秒钟,似乎等待她的阻止,但她并没有阻止,于是,项未来就继续讲起来:“我认识一些全靠自己,家境普通的公务员,比我大概小五、六岁吧,已经快三十的人了,还在政府里做小兵。他们大部分都是这个部门的骨干了,但是只要是有位置空出来,总会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插班生插他前面。他们面前的路是很难走的,辞职的话,他前面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而且经济上也有很大损失的,因为公务员是不给上三险的。如果家境再贫困的话,真的是连婚都没法结。这些都有活生生的例子。不过也有例外了,呆两、三年就起来了,而且是凭自己的。但是大家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和这个命。最最重要的是,当有一个职位空出来了,不能有其他背景深厚的人惦记。”
高个的胡兰感慨道:“认真分析机关生活的话,还真是不可等闲视之!”矮个任晶晶道:“咱们还真得走走脑子,不能整天胡吃闷睡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项未来接过话来:“我也了解一个情况,就是:如果确有公务员情结,又苦于没有背景的话,就进一些招人多的执法单位,比如城管、工商、质监、卫生之类的,现在的情形不太清楚,但是前几年,这些单位比较容易进,一般有关系的人也不太愿意去,太累而且人多职位少。执法部门对于打算自己打天下的人来说也很好,进去以后多交一些朋友,就算以后实在不想干了,自己开个买卖也能多点照应。”
丁海霞此时突然接过话来,不过她的声音明显透着虚弱:“当公务员不能不知道工作风险和后期价值。从工作风险看,总体来说是没有的,但是现在有一条‘无过错追究责任’就是在你任职期间,发生了重大的事故,造成了群死群伤或者影响特别恶劣的,那你这铁饭碗就砸了。还有就是关于腐败的,不论你是一个高官还是一个小官或者一个小兵,只要被揭露出来,你与好运就基本绝缘了。但公务员是一个适合养老的职位,尤其是现在调整工资以后,公务员没有三险,但是退休金比任何一个企业都要高。就目前看,一个处级干部退休一般是4000多元,局级接近6000元,一辈子大头兵的临退休一般也给你个主任科员或者副处调,退休金3000元以上。而且每次公务员调薪,他们都跟着受惠。”
项未来见丁海霞加入进来,情绪便陡然高涨起来,他说:“说点有趣的吧,我的同龄人已经没有不结婚的了,有一个现象就是年轻的女公务员(特别是外地的)在选择结婚对象的时候,目光放在同行身上,这种婚姻真挺多的。我觉得这是基于两点造成的,一是公务员的社交圈子窄,人是见过太多了,不过大部分都是有家室的成功人士,能发展的,非常少;二是比较功利,期望将来可以做到强强联合,一荣俱荣。而新人进政府工作,低调一点好,跟领导接触的话,首先应该观察领导的兴趣爱好。不过呢,这个要做的低调低调再低调,因为一个新人经常在头儿面前晃悠,非常招旁人的反感。如果是同事之间,在同龄人面前要保持开朗的一面,会很容易打成一片,在老同志那里就要注意稍微藏着点,多听少说,注意多肯定他们的意见,少提出自己的意见,即使你觉得你的意见是对的。”说着,他就看了丁海霞一眼,似乎对丁海霞拒绝与他保持一致还耿耿于怀。
两个女生一齐吐出了舌头,做个鬼脸。估计在现实生活中她们确实存在差距。矮个的任晶晶揶揄了一句:“用不了多久,我们俩就变成低眉顺眼的小油条了。”大家哄堂大笑。项未来道:“哎,不能这么说。做人做事要想得当,讲究的就是一个‘度’字,现在大家都是独生子女,以自己为中心,我行我素惯了,到机关以后就必须有意识地转变自己,否则你干脆离开机关。”
任晶晶便尴尬地笑了。项未来说完,就把手里的雪碧一股脑儿喝尽了,然后站起身对两个弟兄说:“咱是不是该走了?”两个弟兄急忙跟着站起来说:“没错,天太晚了,海霞姐和两个女生该睡了!”两个女生还要挽留三位男士,但他们坚持走出了宿舍。
转天早晨上班,丁海霞还感觉有些头痛,走路像脚底下踩了棉花,处里的弟兄见了她也纷纷关切地问候。昨夜睡着的时候大约一点多了。两个女生与她没什么话,三位男士走了以后,她们立即简单洗漱一下就睡了,而且毕竟年轻,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还发出轻微的鼾声。丁海霞则辗转反侧,齐汝佳、梁大民、马心诚、项未来,包括那个未曾谋面的经济学教授罗兴文,像过电影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当然,罗兴文是作为一个幻象在眼前飘荡,一会感觉他是个伟岸男子,一会又感觉他是个猥琐小人。她吃不准罗兴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省政府有个说法叫“5+2”和“白+黑”就是说,大礼拜也要工作,当然是自愿的加班,没有加班费的;而且,晚上也要思考工作,时时处于工作状态。所以,今天是周六,丁海霞照例走进了办公室,而且别人也都来上班了,没有一个缺席的。走在楼道的时候,她看到了各屋都开着门,而楼道里清洁工正用吸尘器清理着纯毛地毯,发出“嗞——嗞——”的声音。
像丁海霞这种情况,丈夫齐汝佳刚刚去世不久,要让她完全从噩耗的阴影里走出来,心情愉快地接受另一个男人,是有些强人所难的。但她这个年龄又是个对男性有几分渴望和憧憬的年龄,所以齐汝佳去世以后她对条件不错的男人就取了一种暂且“搁置”的保留态度,也算顺理成章。不急于建立联系,却也没有断然拒绝。所以,罗兴文的那张名片她并没有扔,虽然想扔,但毕竟没扔。上班以后,她坐在办公室里,掏出那个名片又看了一眼,苦笑一声,就重新装回口袋里。这时,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喂,我是丁海霞,请问您哪位?”
“我是马心诚,你现在到我屋来一趟。”
“请稍等,我马上到。”
丁海霞撂下电话,从抽屉里拿出小镜子对着看了看自己的面容,感觉一次醉酒竟让自己憔悴了这么多,眼睛上有了血丝,连眼袋都出现了。想一想,一个人的青春韶华说逝去便就逝去的干干净净,没办法挽留也没办法阻拦。当然,与突然离世的齐汝佳相比,似乎又幸运了许多。这时,桌上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难道是马心诚又来催了?也太心急了吧?她急忙抓起话筒。
“秘书长你稍等,我马上到!”
“你马上到什么?我是罗兴文,我在北京呢!”对方是一种颇具磁性的金属质的声音,这让她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年前来她们大学作报告的一位名闻全国的教授,干净而清脆,还很厚实。她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对方却说:“你怎么不说话?马心诚秘书长催着我和你见面,我明天就赶回省城,咱们见面细聊!”对方可能是个急性子,等不及她说话便撂了电话。
丁海霞坐在马心诚对面以后说:“刚才罗兴文主动给我打了电话,所以我晚到了两分钟,您别怪我。那罗兴文说明天要找我见面,是不是太急了点?我还没考虑好,他却一厢情愿就决定见面,而且,不等我说什么就把电话撂了,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啊?”
马心诚不敢与她对视,只是低垂着眼睛看着她的白色衬衣的领子,那领子的尖头绣着一小串葡萄。他说:“急是急了点,可是,你该见还是应该见。他对梁大民的工作很支持,甚至可以说是个高参。梁大民的身后有好几个高参,最直接的高参就是项未来和罗兴文。想当年如果没有罗兴文的支持,梁大民绝不会仅仅看了项未来的报告就贸然修建高架桥。所以,对这个人,即使单纯为了工作,也应该见一见,你说是不是?”
丁海霞无言以对。既然如此,那就见吧。她的眼睛也低垂下来,看着马心诚夹着烟的手指,那中指与食指已经熏得焦黄。显然,这不是闲得无聊的见证,而是马心诚殚精竭虑的象征。
“我找你,还不是为罗兴文的事,我是为项未来。昨晚你们去吃饭,你是被两个人搀回来的,想必你喝了不少酒,项未来这么干绝对是错误的,而且也是心怀叵测的,因为你毕竟是女同志,怎么能没酒量却硬灌呢?还有你,既然不能喝酒,为什么偏喝?而且还喝这么多?我去蓝海,你们教委主任就告诉我了,说你没有酒量,让我们多关照你。可是,话说回来,你自己为什么要硬着头皮充硬汉?有了闪失让我怎么向梁副省长交待?你瞧你的脸色,煞白煞白的,连眼睛都红了!”
丁海霞没法诉说昨晚看到刘志国失声痛哭以后自己突发的恻隐之心。她喝酒其实也是对郁闷的宣泄,怎奈确实很伤身体。更别说项未来乘人之危,摸了她的手亲了她的额头。这让她一想起来就膈应。项未来怎么竟是这种人,以后她与他共事不是要处处小心了吗?但她的一贯风格又使她除了对项未来有些小瞧以外对他还恨不起来。也许这正是她做了一次东郭先生,日后造成不可收拾的一个难堪结局,此为后话。因为,当时她感觉项未来毕竟是因为喜欢自己才摸了自己亲了自己。以后自己注意别再喝酒别再失控就是。而且,她由此看清了项未来原本性情中人的本性,稍稍阴一点的话,她还可以以此挟制他。当然,她挟制他不是想谋求什么,而是让他对女同志要放尊重些。她的性格虽然有些固执,但终究是个宽容的人。她答应马心诚,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结果她见到项未来的时候,项未来便十分尴尬而且诚恳地向她检讨,说昨晚没照顾好她,请她原谅。说着话,项未来就真真假假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她估计是马心诚批评他了。男人啊!就这德性。她落寞地回到自己的屋里,翻看着一大沓文件,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她边看文件边做着被梁大民招呼的准备,她这个角色是应该随叫随到的。
但整整一个上午过去,梁大民都没叫她。想必也在看文件。如果外出,或者有会,就必叫她无疑。但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见到了梁大民。她因为来得早,已经买好了饭菜坐到了桌前,这时,梁大民就气宇轩昂地走进大厅了。本来大家闹嚷嚷地说着什么,蓦然间便安静下来。因为,省领导在餐厅里吃饭的并不多。梁大民到窗口去排队,马心诚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拨拉开前面的人,拥着梁大民就挤到了前面,让梁大民先买,他自己再退到后面排队。那些被拨拉开的人们见是梁大民便急忙让开,还很自觉地要抢着为梁大民付钱,梁大民被推到前面他没推辞,但别人替他付钱他却推辞了,嘴里还打着哈哈:“你想花这几块钱就请我的客啊?”周围的人便随声附和地哈哈大笑。
梁大民买完饭菜就回过身来寻摸座位,见丁海霞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角落里,便凑了过去。丁海霞看着他落座以后玩笑道:“副省长够廉政啊,亲自在窗口买饭。”梁大民道:“嗨,老马却让我夹了塞儿。”丁海霞道:“可见,有时候搞点特权并不是自己想干,是别人让你干,明天我给你买了送上楼去,你甭下来了!”梁大民道:“那我不是脱离群众了?”丁海霞道:“我陪你吃,不行的话,把项未来也叫过来一起吃。”
梁大民咬了一口馒头,又用筷子夹了一口菜填进嘴里,边嚼边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不要对齐汝佳总放不下。你还年轻,面前的路很宽广。”
丁海霞不想与他进行这个话题,便岔开道:“你有多长时间没回蓝海了?与我姐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梁大民脸上浮上笑意道:“两个月了。怎么,你也关心起我的私生活了?”
“想当年修建蓝海高架桥的时候,有个总代理,被人叫做‘神秘女人’,据说是个过河拆桥、很歹毒的女人,是不是我姐啊?”丁海霞边吃饭,边故作轻松地问。
“你怎么能这么看你姐呢?她是那种人吗?中纪委曾经发出通知规定,省、地(市)两级党委、政府主要领导干部配偶、子女在该领导干部任职地区个人从事经商办企业活动时,不准从事房地产开发、经营及相关代理、评估、咨询等有偿中介活动,而修高架桥这种市政建设与房地产开发十分接近的项目,你姐是不会染指的,因为十分敏感,大家都众目睽睽地盯着,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这点常识你姐还不明白吗?”梁大民继续大口地吃饭。
“我凭直觉感到我姐是不会考虑这些的。她是你的灯下黑,你的光亮照不到她。她从小就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一旦抱定一个目标,既敢于吃苦,也敢于冒险。这一点不像个女人,如果非说她像女人,那就像个女特务。”
梁大民突然爆发了一阵大笑,引得周围的人们全往这看。他说:“你们俩从小就打,一天也没消停过,你对她的成见太深了!我们是夫妻,我对她还是了解的,她根本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她温柔起来是非常可爱、可人疼的。”
“那恐怕是猪鼻子插大葱,在你面前装相。”
“好了,好了,咱们不争这个,难道我要听你的和你姐离婚,然后娶你?笑话!”
“我没让你离婚,我也没想嫁你,你别净想美事,娶了姐姐还想再娶小姨子!我们家真缺你不行怎么的?”
梁大民快速吃着饭,不再理睬丁海霞。在大家的目光下矫情,犯不着。丁海霞率先吃完了,便把不锈钢托盘送回去。临走对梁大民低声甩下一句话:“你两个月才回一次家,这里面有问题!”然后不等他回答和解释就走掉了。她就是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解释还不是编理由,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说。
回到办公室,丁海霞看了看时间,距离下午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便插上门,躺在沙发上,想眯一会。因为昨夜只睡了半宿,现在有些犯困。这时,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谁这么讨厌?中午是休息时间么!她躺着不动。但电话就没完没了地响。她只得站起身走过去,抓起话筒。
“你好,我是丁海霞。”她想说“你再过半个小时来电话”但涵养让她忍住了。对方说:“我是机关事务管理局六处李大为,省政府有两个新人需要解决住房,你和调研室老陈,现在我们物色了两处房子,你能不能来我办公室一趟,咱们敲定一下?”
丁海霞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子,她突然猜想,是不是自己是梁大民小姨子这事被马心诚说出去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是几乎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她说:“我刚来机关两天半,下车伊始便弄房子,这,不太好吧?”
李大为道:“这是组织上的安排,不是我们想给谁办就给谁办。现在机关里还有缺房子的,都排着队呢。你现在夹在别人前面了,应该赶紧蔫不溜办了,还不能声张。不然别人对我们有意见。”
丁海霞道:“那就算了吧,让给最着急最需要的人吧。”
李大为笑了起来,说:“你的风格还蛮高的,不是这么回事!现如今房子就是钱,给房子就等于给钱,能随便让吗?让我们怎么对领导交待?你赶紧过来吧!”
丁海霞对这事非常反感,给人东西还有硬逼着的道理吗?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一点她懂。过去在蓝海,市里有一条规定,就是各级机关干部如果分得新房就必须交出原住房。她的原住房还很新,是前两年她和齐汝佳卖掉旧房又倾尽财力新买的,使用面积九十多平米,对于没有孩子的两口之家已经足够了。那所房子是她和齐汝佳感情生活的见证与纪念,她不能交出去。
她对李大为说:“我的原住房还是新的,我不想交出去,因此,你们给我的房子我不要了。”
谁知李大为立即告诉她:“丁处,你误会了,不让你交房子,我们给你办的房子是组织上分配给你的,为了你在省城工作方便。”
这就更让丁海霞纳罕了。关于公务员的福利待遇,省城会与蓝海有这么大的区别吗?她不相信。她感觉这背后必定有什么动机。如果是梁大民的意思,刚才吃饭时他为什么不说?如果是马心诚的意思或项未来的意思,她就更加不得不防,她不愿意被人硬拉进交易里。她语气坚决地告诉李大为:“谢谢你们的辛苦,我真的不要。”说完便把电话撂了。
谁知,没过十分钟,李大为亲自上门来了。机关事务管理局就在省政府大院里,自然来得很方便。丁海霞已经躺在沙发上有些要入眠了,被嘭嘭嘭的敲门声吵醒,无奈地走过去开了门。李大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也不往屋里进,只是笑嘻嘻地递给她两张图纸、几张照片和他自己的名片,说:“这是两套房子的,你看完选一套,然后给我回个电话。”然后转身就走了。
丁海霞勉为其难地拿着图纸和照片走到办公桌跟前,把图纸和照片往桌子上一扔,就回到沙发上躺下了,门也没插。结果一下子真睡着了。而且,一睡就睡了两三个小时,当她在睡梦中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潮气呼到脸上,才突然惊醒,她一睁开眼睛,见项未来猫着腰,弓着身子脸对脸鼻子挨着鼻子地近距离看她,说是看她,这么近的距离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说是他在闻她脸上淡淡的女人特有的香气,倒是可能的。她立即怒不可遏,抬手就打过来一巴掌。项未来来不及躲闪,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丁海霞“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疼得他“哎呦!”叫了一声,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一巴掌也算把昨晚她无力反抗他的侵犯的欠账一并捞回来了。
丁海霞站起身子,看了一眼相当尴尬的项未来,抻抻衣襟,抿一下头发,走出屋子。她到弟兄们的大屋里去转了一圈,都是手下的兵,快下班了,来看一眼很正常。弟兄们见是她来了,就都稀里哗啦地站了起来,很尊敬地看着她。一个弟兄问:“丁处,有什么指示?”她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说:“没什么指示,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大家都坐下了,丁海霞就挨个座位走了一遭,不偏不向,没在那个人身边多站一会。诚如项未来昨晚讲的,她不知道每个人都有什么背景,她不能轻易向任何一个人示好,从而伤害到别人——事情就是这样,你对这个人示好,就是对别人的疏远。对每个人都等距离,至少做到了外表的公平。
丁海霞离开大家以后回到自己屋里,这时,桌上的电话又响了,她一接,又是罗兴文。她便有些没好气:“你不是说明天就回来吗?怎么还一遍遍地来电话?”
“我今天下午去机场,本来是想买民航的机票明天回去,可是遇见了省委何书记,何书记就让我买了今天下午的机票和他提前回来了。所以,今晚六点,我在巨星饭店请你吃饭。”
巨星饭店就是离省政府最近那个五星饭店,昨晚项未来请她客的地方。罗兴文非常自信地向她发出了邀请。聪明的丁海霞立即感到罗兴文一石三鸟,向她透露了三个信息:一,他是被省委书记邀请一起回来的,那是多大的面子?此时,丁海霞突然感到罗兴文在有意无意地向她卖弄——省委书记都和他关心莫逆,不是吗?二,他有这个经济实力,可以在五星饭店请她;三,既然如此,不是对她透着极大的恳切,对她给足了面子吗?于是,她拒绝说:“算了,我太累,明天吧。”但对方早已撂了电话,所以,她这话等于没说一样。
没有办法,只能赴约。以丁海霞的性格,想不去就不去,说不去就不去,不管对方是谁,即使是梁大民,她该拒绝也照样。但她与罗兴文没有交代,就是说,没有亲口告诉他自己不想去。那么就只能去。否则就让罗兴文空等。而这样的事她是不会做的。不论什么事,她都喜欢当面锣对面鼓,不喜欢硬蹲,蓝海话那叫“蔫损”
六点钟,丁海霞准时出现在五星饭店门口,她刚一站定,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便走上前来,问:“你就是海霞吧?”
丁海霞顿时一个激灵。她急忙打量了这个人一下,她本来以为这个人是站在台阶下,细一看不是,就站在台阶上了,但身材太短小了,超不过一米六的身高。她的心里立即堵了,这样的矮个子她是断然不能接受的。不是说矮个子没出息,是她心理上没有这个准备。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上大学时读过的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这样的组合必定不能长久,总有一方早逝,因此,她断然不能接受。做朋友可以,做丈夫,不行。但对方矮虽矮了点却仪表堂堂,金丝眼镜遮挡住一双不大但很智慧的眼睛,于是,她在心里按照一般朋友的标准,迅速给这个人打了个七十分:“你好,你就是罗兴文?”
谁知对方哈哈大笑:“已经等不及了吧?我不是罗兴文,我是他的助手,我叫马鸣;此刻罗兴文正在二楼‘渔舟唱晚’单间里等你。”
丁海霞的脸腾一下子就胀红了,却原来自己认错了人,而且落了个“等不及”的口实,简直让她无地自容。不过,她的心里也突然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终于没有了与矮个子搞对象的问题。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对马鸣说了句:“谢谢!”便转身走进饭店大厅,脸上热热的,径自向二楼楼梯快步走去,马鸣便一溜小跑紧跟在后面。
一进“渔舟唱晚”就见桌子上早已酒菜齐备,早已坐等的罗兴文急忙站起身来,伸着胳膊乍着手与她握手。姿势非常夸张。丁海霞只得与他相握。其实她根本不想与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这种关系的男人握什么手。落座以后,她就迅速把对方打量了一眼,作为女人,不论是学什么专业出身,在这个问题上都是很感性的,对对方的外貌首先就非常敏感,只有共同生活长久了,才会对对方外貌麻木。罗兴文的脸型是个典型的国字脸,眼睛挺大,而且不戴眼镜,鼻梁也直,嘴唇不厚,但口形见方。而他在看丁海霞的时候,竟抑制不住地满眼爱意,满眼兴奋,满眼惊喜。
罗兴文神采奕奕地坐下后兀自斟了一杯饮料一般的酒,便启动了他的薄嘴唇:“俗话说‘无酒不成席’,但我知道你昨晚喝高了,所以,今天咱们就不上白酒了——这是法国上好的香槟‘铭悦’,相当于茅台的价格,却超过茅台的营养价值。”说完,他把那杯香槟摆在丁海霞跟前。杯中酒呈橙黄色,清澈明亮,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接着,罗兴文又给马鸣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然后,举起酒杯开口道:“来,初次见面,先呡一口品品酒,祝贺我们的生活从今晚翻开新的一页!”
丁海霞没有说话,只是忽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看左面的马鸣,再看看右面的罗兴文,然后轻轻呡了一小口。确实是香槟,酒一入口,她立即感觉到一股酒香沁入脾肺,这是靠闻而闻不到的,只能靠品,一小口,便立即品出了香味。
马鸣殷勤地给大家布菜,罗兴文就继续对丁海霞开口了:“这位是我的助手马鸣,是个鬼灵精,已经跟了我三年了;对你,他也耳熟能详。我对他也没什么隐瞒的,自从两个月前马心诚对我一提丁海霞这个名字,我就把情况告诉马鸣了,而马鸣便极力撺掇我和你见面。现在你蓦然间从蓝海教委调到省政府,想必也是背景深厚的不凡之女,我就更加不敢怠慢,五点钟下飞机,六点钟就准时坐在巨星饭店的‘渔歌唱晚’了。”
初次见面就提“背景”让丁海霞有些反感。但既然罗兴文热情这么高,她不说两句就不合适,而且说还得说对方爱听的,初次见面嘛,谁知,她竟鬼使神差说出这样的话来:“凡是做大事的都带助手,像福尔摩斯带着华生,堂吉诃德带着桑丘——”
没等她说完,罗兴文就蓦然打断了她,可能她举的例子不尽如人意,罗兴文说:“马鸣现在做助手只是过渡,很快就独立工作了。你现在是梁副省长的‘副秘书’,却是不折不扣的助手,你举例子倒是应该说说啊!说到助手,我就不能不先公后私,先谈点工作——省里必须立马批复蓝海关于拆桥的请示,因为,那座高架桥原设计是五十年的寿命,但因为施工单位想节省材料,那座桥实际寿命顶多十年,进入今年就正好第十个年头,就着没出事故,必须立马拆除!否则,一旦有了闪失,梁副省长将难逃其咎,因为这座桥是他力主修建的。我们必须让他看到这个危险!”
丁海霞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却原来高架桥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