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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签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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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德维希摆弄好桌上的百合花, 退后两步,不甚满意地又抽出一根枝条重摆:

    “我在大街上遇见你的朋友威廉-莎士比亚, 他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和我分享了你住院的消息。”

    她毫不在意地把莎士比亚黑到了底——敢那么愉快地说她家安和“不不不, 他的确要死了”的人,再忠诚,也必须有人代表月亮敲打一下。

    段安和默默地勾了勾嘴角:“是吗?”

    路德维希凑到他眼前,看了看他手里的书:

    “真是博闻广识……我不知道你除了法文,还会日文?”

    段安和合上书:“不是很懂,闲暇时看一看罢了。”

    ……还和她装,明明十五岁时就把日文钻研了个透。

    ……

    路德维希微微笑了, 打开床头柜的抽屉, 从里面拿出一把圆头剪刀。

    她在走廊里,已经看清了。

    这里是重症病房的vip转移室。

    病治好了,转移到这里来,治不好了, 也转移到这里来……生与死, 最后都从这里离开。

    ……

    她认认真真地开始修剪起百合的叶子来:

    “是吗,那你真是太谦虚了……我不巧去了你的公寓,发现你还会中文,你写在窗子上的那一句……什么来着?”

    她并没有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说 :

    “啊,那个,‘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一个小镇,有无尽的黄昏’……真美,是不是?”

    病房里,一时沉默了,只听见路德维希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

    路德维希听到段安和没声了,就知道他在思考对策了。

    她也不急,勾着嘴角等。

    段安和许久才慢慢开口,这回用的是中文:

    “维希……”

    听到那熟悉的两个字,路德维希忽然把玻璃花瓶重重往床头柜上一磕。

    花瓣抖了一抖,花心上,厚厚的花粉簌簌往下掉。

    她转过头来,眼眶终于有点红。

    她扬着下巴,用中文,清楚地说:

    “你还想吃午饭?段同学,我告诉你,李同学很生气啊,你没午饭吃了。”

    ……

    段安和目光柔和了一些,开口:

    “维希……”

    可是他只是微微笑着,用中文慢慢地说:

    “维希……你把花瓶弄碎了,漏水了。”

    路德维希顿了一下,平静地把花瓶里的水倒进垃圾桶里,转身。

    她背对着段安和,拿纸巾擦干净了桌上的水。

    ……多久了,多久了。

    多久没有听到有人,用中文叫一句“维希”了。

    熟悉的语调,跨过半个海洋,跨过一个时空,在她耳边,再度响起。

    一字一句,都如迷雾重重。

    ……十年前,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十年后,段安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路德维希放下抹布:

    “穿越还有买一送一的么?我来了就算了,你怎么也会到这里来?”

    他们都知道,路德维希话里的“这里”是什么意思。

    这诡异到不可能的情况, 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尚可以理解,但发生在两个人身上……说是巧合,就太过巧合了。

    段安和小心地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的样子:

    “那么你呢,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路德维希转身:“我忘记了。”

    段安和轻笑了一声:

    “的确,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何必再问呢。”

    “不,很重要,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路德维希坐在床边:

    “我只记得我吃过晚饭,出去买书,过了院子,站在长廊上,看见你在和爷爷下棋……”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到长廊边,对你还有爷爷说了一声‘再见’。”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记得吗?”

    路德维希摇了摇头……再之后她就来到了这里,那之间的事,她已经回想了十年,想要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怎么都回想不起来。

    “那你呢?你是怎么过来的?”

    段安和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指……苍白到透明,简直一点血色都没有。

    已经是,死人的颜色了。

    他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一个日本学考古的朋友请我去上埃及做翻译,在街头遇见一个卖首饰的人,看见他有一对项链很漂亮,就顺便和他买了过来……会到这里,大概是项链的附加效应吧。”

    “上埃及?埃及不是已经统一了吗?”

    最近埃及出现的次数好像特别多……路德维希皱起眉,隐隐感觉哪里不太对:

    “你用什么和他买的?”

    他轻轻地笑:

    “毕竟是法老戴过的项链,上面还刻了埃及十四个神的名字,贵重一些理所应当……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情无法解释,想明白了,也就不奇怪了。”

    “没什么?原来没什么?”

    她怔怔地盯着他淡到没有颜色的脸,突然慢慢地笑了:

    “我还不知道你生的是什么病呢……不要撒谎,你不说我也能问的出来。”

    段安和摸了摸自己冰凉的手指,笑了笑,又把手收回去:

    “欧洲人不爱惜身体,熬夜,酗酒,年纪轻轻就器官衰竭……”

    “那么多人熬夜酗酒呢,器官全部衰竭……是太巧?还是你人品太好?”

    路德维希慢慢地说:

    “还是说……这就是你为了到这里来,交换的代价?”

    段安和看着她冷下来的脸,习惯性地伸手,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没有那么戏剧性,我来这里和我的身体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多想。”

    路德维希“啪”地拍开他的手:

    “别说戏剧了……我现在什么神话都能接受,如果这就是空间转换的代价,你告诉我,我也能趁早做个准备,赶紧的和我的男朋友分手,省的耽误人家……”

    即便竭力忍耐,此刻,她的声线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段安和弯了弯嘴角:

    “你真是像爷爷呢……”

    他是她爷爷认的外家孙子,两边算是一家人,平时也是喊爷爷的。

    “我听爸爸说的……当时,奶奶失血过多,快要死了,他也是这么直接地对奶奶说‘你的命就要过了,且给我留句话,我日后也好当个念想’。”

    “活人才需要怜悯,要死的人有什么可怜悯的。”

    路德维希漠然地看着他,放在床铺下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被单。

    “所以大伯伯才经常说,这世上,只有快死的人,你不要给他留情面,留不得,因为留了他也带不走……你爸爸的话,你不明白么?”

    ……全身的血都是冷的。

    明明一动不动,骨头却咯吱咯吱地响。

    她却只是咬紧了牙关,半晌,对着段安和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爷爷对奶奶说过的话:

    “啊……你的命就要过了,且给我留句话,我日后也好当个念想。”

    ……

    安和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

    “如果非要留一句话……上次告别时,我已经留过了。”

    他目光清淡,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如同隔岸观火,平静地看着时光一点一点地流过……而他一点一点地死去。

    他抱住路德维希瘦削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蜻蜓点水一样,很快又放开了。

    “如果不够,我可以给你多写几句,还有几天时间,抄一部诗集也是够的……你以前喜欢唐伯虎,现在还喜欢么?抄他的好不好?”

    ……

    就在气氛凝重的时候,路德维希口袋里突然震动了一下。

    “家里咖啡没有了。sh”

    ……为什么恰好是在这么混乱的时候,他来提咖啡的问题?

    路德维希几乎头疼地回了一句:

    “有,老约翰刚买的。”

    几乎是没有停顿地,他又发过来:“现在没有了。sh”

    “那就自己去买!”

    “你在和我开玩笑?sh”

    “……”

    就算是没有见面,路德维希也能想象出夏洛克傲慢地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你在和我开玩笑吗?”的神情。

    路德维希抬了抬头……安和正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

    之前被死亡冻住的气氛,在夏洛克突如其来的短信下,荡然无存。

    她手指动了动:

    “夏洛克,我在忙。”

    夏洛克好一会儿没有再发来。

    路德维希以为他消停了,她刚想把手机放回口袋,手机又震动起来。

    “晚餐方便请来royal餐厅。sh”

    潜台词当然是——不方便也请来royal餐厅。

    但他既然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简直就是给她空子钻……路德维希手指顿了一下,回了一条:

    “不太方便。”

    好像料到她会这么说,下一条短信没有停顿地发来:

    “圣玛丽医院九点钟方向两百米处。sh”

    路德维希皱眉,但还没有等她再回复一句“不太方便”,又一条短信接踵而至:

    “不方便也请来。sh”

    路德维希:“……”

    她家福尔摩斯先生,最近上道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难忽悠,这不是个好兆头。

    她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发了个“好”。

    再抬起头,脸上已经是平平静静的神色。

    段安和微笑地看着她,手指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笑得眉眼都弯弯的。

    ……莫名有一种早恋被老师抓包的即视感。

    路德维希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本小本子和一支笔:

    “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语气镇定得不得了,写的字却歪歪扭扭的:

    “你来这里的契机是埃及刻了十四个神名字的项链,你来这里多久了?怎么会跑到艾瑞希……”

    “我五年前来到这里,是意料之外,之后我想你可能也在这里,就开了一家咖啡厅等你,身体问题三年前就出现了,并不是因为你。”

    段安和按住她的手,温和地打断她:

    “不要写了,也不要想了……我从来不骗你的是不是?你也不会有事,我怎么会让你出事?”

    路德维希握紧笔,手上写字也没停。

    “你的口气很肯定,你一定知道什么……不要放弃,我们再努力一把,好不好?”

    她只是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死。

    “说不定找到项链你就能回去了……你和我描述一下那个卖项链的人,我下午就启程去埃及……”

    她说着就愣住了。

    去埃及?可她没有钱了……她所有的钱,都拿去为她的男朋友买了一块灰宝石袖扣。

    ……没钱就向人借一些,再不行把法国的公寓卖了,她楼底下的邻居一直想买,先签合同把钱套来也是够的。

    人难道还能因为钱死了么?

    打定主意,路德维希继续列出项目,手中的笔却被安和握住了。

    他坚定地,一点一点地,把笔从路德维希手中,抽出来。

    “没有用的。”

    他看向窗外,阳光越发地淡,一缕细细的光线从窗帘的夹缝中落进来,落在他瘦得有些过分的手腕上。

    “人都是要死的,维希……恐惧中的求生太过狼狈,我更希望从从容容地离开。”

    他微笑着,转头看她:

    “按老家的惯例,死的时候不许哭,要笑,因为有变化都是好的,而生与死是最大的变化……我一直想知道死的背后是什么,维希,我期待死亡。”

    路德维希看着他冰凉的苍白的指尖,慢慢离开自己的手背。

    “庄周妻死,鼓盆而歌……你忘了吗?”

    ……

    鼓盆而歌……那得是多硬的心肠?

    路德维希闭上眼睛。

    良久,她站起来:

    “也对,你要开开心心的,我们就开开心心的,那些事我们不想了,也不管了……说不定百年之后再相见,我们镇上的小伙伴们,还能凑一桌打麻将。”

    她耸耸肩,收起床单上的纸笔,故作轻松地和他开玩笑:

    “对了,你的灵堂喜欢什么颜色?黑色太肃穆了……粉色好不好?”

    段安和有些头疼地摸了摸太阳穴,把她拉住:

    “别闹,粉色的灵堂,你想让殡仪馆把我裹白布扔出去么?谈谈你吧……刚才那个是你的男朋友?”

    路德维希顿时有种带男朋友回家的感觉,有点紧张,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

    “是。”

    “夏洛克-福尔摩斯?”

    路德维希眨了眨眼睛:“是。”

    “这样啊……”

    段安和单手撑着头,笑得好不灿烂:

    “那我也算是你娘家人,总该有一点特权和福利,是不是?”

    他君子谦谦地朝路德维希摊开手:

    “签名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