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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这边,荣禧堂东边的正房里,王夫人正坐在中间听周瑞家的回话,问道:“那次宝玉突然中邪发疯,你可看着有没有人很高兴的样子?”
周瑞家的回道:“倒没发现异样。”
“赵姨娘呢?是个什么表情?”
“好象有点怕的样子。当时那情景,所有人都吓坏了,这也不算什么异样。”
“行,我知道了,你下去罢。”王夫人摇着扇子出神,又去佛前念经。过得一阵儿,听到丫环来报:“三爷回来了。”
贾环进来见过王夫人,等她发话让自己回去时好回屋休息,却见彩云朝他打眼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正揣摩着,王夫人说:“今天你在宫里可守规矩,有没有冲撞殿下?”
“一切都好。”
“你在这里读书吧,别去跟那些不长进的人鬼混。”王夫人吩咐完靠在竹子躺椅上闭目养神。
贾环只得在上房放下书本开始写字,屋内外静悄悄没有人声,丫头们也不顽笑,想必王夫人在休息。
刚写了两千来字,就听外面闹出动静来,王夫人呵斥声,女孩哭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贾环放下笔出去看究竟,却见金钏跪在地上哭:“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怎么见人呢。”
贾环明白了,是宝玉调戏金钏事发了,激怒了王夫人,伸头左看右看,不见宝玉,悄问彩云:“宝玉呢?”
彩云说:“看太太发怒,早跑了,留在这挨骂不成。”
贾环的惜香怜玉之心比宝玉也不差,看着独自承受主子怒火的金钏哭得可怜,心里不忍,想她一个女孩儿家背个勾引少爷的名儿被撵出去,以后再难做人了。一想,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是宝玉惹出来的,还得他把这事平息下来。
贾环心里有了主意,就去往园子里找宝玉,可是大观园那么大,找个人哪里这么容易,没头苍蝇般乱转一番,终于在蔷薇架下找着宝玉,只见宝玉隔着药栏痴痴地看着一个蹲在地下拿簪子画字的丫头。
贾环过去说:“宝哥哥怎么在这里,要我好找。金钏姐姐挨了打还被撵了出去,你快想想办法,或是向太太求情,或是派人去劝金钏不要想不开,总之得想个法子。”
宝玉早已痴了,两个个眼睛珠只管随着丫头手里的簪子动,哪里听见别的。
嘴里只嘟哝说:“这女孩儿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外面既这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煎熬呢,看他这么单薄,心里哪还搁得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贾环要晕,没见过这人刚害得一个丫头挨了打撵出去,转眼又去心疼另一个丫头的样儿。金钏都要死了,不去救她,反而在这里心疼另一个女孩儿,还要替她分担。那你怎么不替金钏分担些?
贾环心里真想捞块板砖拍他一下子,可是没找着板砖,伏中阵雨飒飒落了下来。
宝玉赶紧找地方避雨,还不忘对那丫头说:“不要写了,快去躲雨。”
“哎,宝哥哥,我有话说。”贾环叫他。
“有话明儿再说。”宝玉抱着头往跑。
话说宝玉忙着跑去避雨,贾环知道他这一回去,会把开门的袭人踢一脚,不过他也没那心思救袭人,赶紧抱头回去,乔师父布置的一万字还差好多,完不成作业就得受罚,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管得了别人挨踢还是挨打。
薇儿见他淋成个落汤鸡回来,连忙带着丫头们上来伺候更衣洗浴。
却见贾环用干手巾擦干头发换了衣服,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就趴在书桌上写字。
薇儿在旁边伺候着磨墨剔灯,看他一脸专注地写字,略带稚气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趁的成熟,果然读了书的人气质不同,几年过去,先前行止粗俗的爷慢慢出落得飘逸洒脱,看他这么用功,以后只怕也能博个功名。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想个法笼络住,将来也好留在爷屋里做个通房姨娘什么的,可惜……
薇儿赶紧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心道:我这是怎么了?想这做甚,容哥对我这般,还有什么不知足。
贾环不知道身边的丫环正在想七想八,心无旁鹜,全神贯注投入到写字上。
赵姨娘看他这么晚还不睡,还在拼命写字,也不敢惊动,悄悄坐有旁边陪着,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庞,满是专注和疲惫,心里又疼又骄傲,也不敢打扰他,只静静在旁边守着,心里说:“有这样的儿子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以后我再也不抱怨这抱怨那了。”
贾环全神贯注地写字,毫不理会两个守在旁边的女人心思万千。万籁俱寂中,只听到沙沙的写字声,时间悄然流过。
旁边写好的字纸越摞越高,直到东方微微发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贾环把笔一扔,使劲揉手腕子,叫道:“累死了。”
“快歇着。”赵姨娘和薇儿赶紧把他扶到床上,给他揉肩揉手。又把桌上厚厚一叠字纸整理起来,赵姨娘忍不住埋怨:“这淳王的师父也不知发什么疯,这样折磨人。”
一想到自己已经决定要知足不再抱怨了,便闭了嘴给他捶腿揉肩。
等贾环到了淳王宫里,乔世宁板着脸候在那里,一副子要你好看的样子。
萧景悄悄趴在贾环耳朵根儿说:“师父是吓唬你,若要打你,我会为你求情。”
乔世宁绷着脸说:“昨儿要你写的一万字可有了?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写不够必罚。”
贾环把写好的字呈上:“一万字,一个不少。”
乔世宁愣了一下,居然能在一日内写够一万字,实在是难以想象,又瞪他:“如果是找人代写,加倍罚。”
说着拿过字纸,一页页翻看,忍不住点头道:“好,好,笔势灵动,端庄中有气势,果然不错。但是,不要骄傲。”
“是。”贾环很恭敬地答应着,悄悄给他一个白眼。
看起来不会有惩罚了,萧景放了心,又在书桌下面用脚挑逗。
贾环还是做道貌岸然状不理他,被他逗得紧了,才回头瞪他一眼。萧景被他瞪了一眼居然浑身舒泰,真想不通自己犯什么毛病了,别人对他好时他不在意,现在人家不想理他了,他反而又贴上去了。
贾环心里有事,也没心思跟他玩,上了课赶紧回去了。
薇儿上来伺候更衣洗脸端冰镇酸梅汤,贾环问她:“今早我吩咐你的事你做了吗?”
薇儿回道:“我到宝二爷那儿去了,袭人姐姐正不舒服,宝二爷正照顾她。”
“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怎么办事的?”
“我说了,请宝二爷生个法去太太那讨个情,饶了金钏姐姐。宝二爷说,太太在气头上他不好讨情,等过几天再说。”
“笨,他怕太太生气,可以找姐妹们帮忙嘛。”
薇儿瞧他不高兴,劝道:“太太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无耻之事,就算宝二爷和姑娘们求情只怕也无济于事。”
贾环想起曾经是丫头的赵姨娘,也明白王夫人为什么这么恨丫头和少爷亲近,求情一途只怕不顶事。
薇儿又劝:“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拖几天也无妨。”
“拖几天就要死人了。”
“啊,谁会死啊?”薇儿吓得变了脸色。
“如果换上你,从舒服的上房撵到猪窝去,还要听些冷言冷语的,你还会好吃好睡的?”
薇儿也明白了,她和金钏相识一场,虽然不是十分要好,可都是做丫环的,这府里的丫环大了都要被主子指给小厮,没有一点自由,想巴结少爷当姨娘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她对金钏调逗宝玉并没不觉得多么不可原谅,反而能理解。想到她可能想不开出点儿啥事,心里也起了同病相怜之悲,扯着贾环的袖子摇,可怜巴巴说:“爷可有什么好法子救她一救?救人一命,也是天大的功德,求您了。”
贾环笑道:“强盗看见小孩在井边玩耍快要掉下去时,尚有恻隐之心,我即知道有人可能会出事,却不伸手救她,岂不是连强盗都不如了。你放心,别的事我做不了,救个丫头还是可以的。”
贾府后面一带隔着一条小巷子,都是下人的院子,院里也有水井,最底层下人的院子破败不堪,在上房伺候的丫头被赶到这里,真如一盆箭兰到了猪窝一般。
金钏失魄落魄地坐在井台边,想着自己在贾府伺候了多年,平时里王夫人也是慈善仁厚,对贴身伏侍的丫头从不曾打骂过一下,平日里赏赐也丰存、厚,可是居然说翻脸就翻脸,就这么把她撵出去。这几天她还指望着宝玉会想法子转寰,可是等了几天也没等着信儿。
金钏彻底绝望,想自己一个好好的女孩儿落了这么个名儿,也没脸活下去,倒不如……
“金钏姐姐。”身后响起急促的喊声。
金钏一回头,见薇儿急眉赤眼的跑过来,战兢兢说:“好姐姐,我正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我有话跟你说,你先下来好不好。”
金钏呆呆地看着她,也看不出她听见了没有,薇儿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慢慢过去,把她从井台拽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说:“吓死我了,姐姐何苦如此。”
金钏捂着脸哭起来:“我没脸活了,以后的日子也没法过了。”
“除死无大事,有啥事比命更重要,姐姐不要这样。”薇儿苦劝。
“说得好。”贾环背着手缓缓进来。
薇儿说:“就是嘛,千古艰难唯一死,又不是活不下去,为什么要寻死?现在,姐姐只是离了府里,又不是到了绝路,我们丫头被人看的贱,所以才更要把自己当宝贝,姐姐金玉般的人,怎么不爱惜自己。你撒了手倒轻松了,可是撇下你母亲妹妹可忍心?她们岂不是要哭死。”
“好伶俐的嘴,总算我没白教你。”贾环满意地瞧了薇儿一眼,又对金钏说:“姐姐年纪轻轻的,以后还有大好年华,还有母亲要奉养,若有轻生念头可真是糊涂透顶了。”
“我都这样了,还说什么以后有好日子。”金钏捂着脸又哭起来。
贾环劝她:“你如果是气太太对你无情,没那必要,她都撵了你了你还念着做什么?至于宝玉你就别放在心上了,那天惹出事来他自己跑了,留下你承受太太的怒火,这几天过去,他也不想着讨情或是来看看你,你要是为他投井,你这不是傻吗?真是个糊涂人。”
金钏听了越发哭了起来,贾环和薇儿也不劝,任她哭,哭完后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拿帕子把眼泪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