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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人一大早神采飞扬地领着人出了府衙, 没过下午又风风火火地带着新人转了回来。那石灰场的管事只是个南郑县小吏的子弟,凭关系做的小管事, 是以府衙里没人认得, 只凭着他不怎么光鲜的衣裳认人,都以为他是个拦了知府大人喊冤的苦主。
拦轿喊冤的事在府城里可不新鲜。
干老了地方官的大人不爱接这种越级上诉的案子, 他们大老爷却是个才及冠的少年, 又是翰林院外放的清流官, 哪儿见过这个?少年人又容易意气用事, 恐怕是听他说的可怜, 就把人领回衙了吧。
大老爷要问案的消息传出去, 专司捕盗、刑狱的程经历就闻声进了二堂, 要为大人分忧解难。
他到堂上的时候, 宋大人才换上常服,正打开油印机,拿着笔记录侯管事的回话。见他这样积机关心本府工作安排, 自然要给他个机会, 便含笑答应了:“本府也正有事要同三位贤兄商议。程兄仿佛正有空闲?不知赵兄、苑兄如何,若有工夫,咱们便开个会, 听这侯管事说说采买煤膏之事。”
不是有人拦马告状……买个煤膏这点小事还要开会?这不就是随手指个人采买, 到时候往户房报帐的事么?
他干巴巴地叫了声大人,宋大人深沉地点了点头:“此事非止关乎王府修缮,本府想着还可以借此改善汉中百姓生计,要将它做为一件大事来抓, 自然要与诸位贤兄商议过再说。”
程经历虽不知道一个煤膏能关系什么民生,但宋大人身为一府之长,想什么干什么,做下属的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他颇有眼色地替宋时吩咐门子去请二老爷三老爷,自己就从旁边捡了个锦杌坐下,与宋府尊一道听那侯管事汇报。
宋时在铁板上铺定腊纸,边问边用铁笔、腊纸刻出来。侯管事说得多,但他按着产地、质量、价格精简下来,正好刻满一页,便提起油印辊子蘸蘸油墨,印出三份来搁在桌上晾着。
程经历是头一次得见宋时的油印法,眼看着他用一张白腊纸刻着无字天书,再往盒子里一搁,拿个带把的短棍蘸上墨滚一滚,就能印出一张张端正大气,宛如手写的文字。
他忍不住起身凑到书桌前,想拿一份看,宋时便提醒他:“油墨未干,小心容易沾到手上。”
程经历便极小心地捧起一张,托到眼前极近处,眯起眼细看。宋时看他这姿势,忽然意识到他的视力恐怕不好,关心一句:“程兄可是看不清?我随身带了水晶镜儿,叫书童取来给你。”
程经历忙道:“不敢劳大人费心,下官只是年少时好在夜里看书,看远处不大真切,凑近些就好,倒不是离不得水晶镜。”
那字虽小,倒是笔致纤细,容易认清,离纸面稍近些,分辨着便不费力。
他不敢麻烦大人,宋大人却体贴他,叫门子去自己屋里取了个放大镜来,又道:“我正筹备着叫人给王府烧些好的平板玻璃做窗户,到时候也叫他们给程兄细细磨一副眼镜。”
那样的眼镜他也戴过,可是越戴越模糊,其实不如手拿的水精镜儿舒服。不过既是上司有心送他东西,也不好推托,只戴几回给这位小三元看看便是啦。
他客气了一句,接过宋时书童送来的单柄镜,俯在桌前一字字看了起来。
赵同知和苑通判此时也堪堪赶到了知府二堂。
他们初听人传话时,都以为府尊要谈的是他们今年做事的计划,寻师爷的寻师爷,唤文书的唤文书,赶着拿了府尊大人要的“计划书”,好带到堂上开会。
如此折腾了一通,等到这两位老爷到二堂上,程经历都已经看完了那纸报价单。待他们和知府大人见过礼,便借着上前行李的机会说明缘故,给二位上官吃了颗定心丸。
原来如此,这算什么大事。
慢说大人只是要买煤膏,就是家里跟来了哪位公子要开个矿玩,这岂不也是随手写份契书便能成就的事?
赵同知放松地笑了笑:“此事大人做主便是。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人见识高卓,做事必有道理,我等皆愿听命。”
宋时却摇了摇头,领他们到外堂坐下,放下材料正经开起会来:“三位贤兄相信我,万事肯任由我自专,本官深感此情。但私情归私情,公事却还要公办,我今日买煤膏的银子虽少,却不是买一回便得的,以后还要常买。甚至要在咱们府城外开个煤炭场专炼铁炭,自取煤膏与炭,故此须得与三位贤兄分说清楚——
“往后咱们府里的事,在各位本职内的只需事后总结上报即可,但涉及钱粮、营造、人命大事的也都要似今日这般商量着来做。”
今天这场会不是为了显示他多么清廉如水,一点点小事都要跟人商量着办,而是要给赵同知三人展示一下工作会议怎么开,报告怎么做。
往后早晚例会,他想要看到的都是干料,而不是古文阅读理解材料!
他叫侯管事暂在内堂等着,先给三位同僚讲了煤膏可以和白云石合成耐火砖的用途。
防火二字从来就是官府最大的难题,此时建房多半是砖木结构,火烧起来便有腾腾不休之势,赶上风向不好的甚至能烧掉半条街。听说这白云石砖可避火势,三位大人立刻想到了以此砖修王府,修好后再以此砖把他们的府衙、钱粮库等地也重修一遍,以防意外。
若将来还有富裕,这耐火烧的砖石还可作贡品、可卖与权贵富豪家,他们汉中府岂不又能多了许多赋税收入?
三位大人听得心旌摇荡,恨不得立刻挑人去沔县买回几千斤煤膏,做出耐火砖来。
宋时见他们眉梢眼角按不住的欢喜,都没什么异议似的,便叫侯管事过来,替满座大人们讲讲本府煤矿资源。
侯管事倒不怯场,就站在堂下侃侃而谈,从府治下几座煤矿的地点讲起——陕西省煤碳资源丰富,汉中虽不是其中最有名的煤碳产区,却也有两县是产煤的地方:有六处在府城东南数百里外的西乡县,一处在府城上游的沔县。
西乡煤瘦,沔县煤肥。
瘦煤不易出焦,亦不结炭膏,越是肥煤越容易炼出煤膏和坚固耐烧的焦炭——这时候还叫铁炭。
沔县距府城不过六七十里,又有汉水贯通,煤采出来用船运到府程只消一两天工夫;而西乡县到府三百里,既无水路相通,又在汉水南岸,运程运费都比沔县的煤高上数倍。
所以……
他宋时朝侯管事点点头,打发他回去,含笑问道:“本府打算就选沔县采买煤膏、煤炭,再寻几个烧铁炭的匠人来指点,将来在府城外建个窑烧取炭膏、铁炭,如此还可稍降成本。若城中贫民无业维生的,也能叫他们到窑场赚些生活,三位贤兄可有什么意见?”
这还有什么意见,谁能在沔县买着煤,还非要往西乡县买的?至于那窑场,也是有利无害,大人要建便建。
三位大人轻松地笑了起来:“府尊大人说得这般明白,便是三岁小儿也知道这样安排最好。”
宋时亦含笑点头:“本官方才召石堰寺灰场管事侯某问对,他说沔县矿山里有官私几处煤场,私人的倒比官家的质量好、价钱低。本官有意叫他领路,寻个咱们府衙的自己人随周王府买办同去,转遍各家煤场,记下那些东西的实价,回头府里再用时也好按实价买。”
官营的矿场隶属工部,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说改就能改的。
但他宋时,一个有良心的地级市委书记兼市长,坚决不能看着他治下的汉中府地区长期存在这种仗着自己是国有矿场就懈怠工作、私自提价的毒瘤企业!
要是他们的采购团真查出这些问题来,他就要向右佥都御史桓大人实名举报这矿场!
他不动声色地打算着如何同黑恶势力作斗争,赵同知忽然起身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大人打算提拔哪个书办去沔州买煤膏?”
宋大人回过神来,朝下扫了一圈,眼中含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本府初来,怎么会挑人?这却要请赵兄同苑兄、程兄各荐贤才,列出年资、实绩,看哪个书办更能干、更沉稳可靠,能得三位贤兄共举的,便选哪个。”
他这大领导选人,下面的部门经理都可以举材不避亲嘛。不过推荐之前把实绩拿出来,光凭着他是哪个领导的儿子、哪位关系户塞进来的就硬往上推,可别怪他不答应。
原本按官场的规矩,这种采办的好事都是知府安排心腹,或是他们要安插什么人上去,也得分润些好处给同僚。然而这位大老爷却是任人唯贤到了极处,凡提名的,都要详审履历,还要叫人上堂朝朝相、问问话……
还出了些口算题,叫人当面算出数来。
被举荐来的文书人里或有应答不对的,算数不准的,自家在众目睽睽下丢了人,灰溜溜地下去不说,他们三个推举的坐在堂上也跟着丢脸。
这场会开得十分熬人,等到宋大人终于挑出了个会算帐、文字好、三十出头、年富力强的胡书办交托大事,三位陪座的大人也都累得有些气虚出汗。待出了正院,回忆起方才那场会,真是又羞耻又后怕:
莫不是以后做事都得这样开个会再定吧?难道什么大事小情都得当着大人商量明白?
哪个做外官的没有些私心、不养些私人呢!宋大人果然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翰林出身,自己不贪权、不爱财,唯贤是举,也要拉着大伙儿一块儿做神仙?
马同知心间萦绕着些清愁,却还是忍着幽怨拉住苑、程二人,低声嘱咐两人:“宋大人是个三元及第的名士,又是周王半个姻亲,这汉中府里谁敢违逆?他要清廉刚正,咱们就得跟着清廉,不可与他做对。岂不见前朝林文穆公,做地方官时清廉得上官下官都得跟着苦捱,不然就受他弹劾、惩处,偏他又有清誉、有政绩,谁也不敢动他,只能到考绩时拼了全力抬他升迁……”
最后竟把他抬到中枢,成了御史,最后还得了文穆这个好谥号。
依宋公这样的清廉公正,将来得个“文端”“文肃”“文清”,成天下官员榜样也未可知。到时候他名垂青史,他们这些下属是蹭个好名声好,还是和那位林文穆公从前的属下一般叫人当作奸佞议论的好?
程经历比他们早一会儿到堂上,领受过宋大人关心的,更要替他说好话:“我看宋大人也不是不识人间烟火,不然怎么想到制耐火砖的?若那耐火砖真能推广到民间,光府里能留下的商税就能有多少?若作官营,那可就更了不得……”
而且宋大人是个体恤下属的人,开个会又是送纸又是给印文书又是给他拿水晶镜,绝不是个苛待下属的人。将来那耐火砖真有成效,不说府中上下能分润多少银钱,只要汉中府献上佳品、得了上意,他们做佐贰官的岂能没半分好处?
苑通判擦着在屋里面试时羞臊出的一头汗,连连点头:“我看咱们大人只是用人严格些,之前查出那些亏空他不是也没说什么,替咱们承担下来了么?开会时丢脸便丢脸,反正只是咱们四人之间见着,又不曾丢到外人面前。”
说起例会,他忽然想起他们带来的年计划还没呈上去,府尊大人当初可是说定了要他们在会上亲自讲解这计划的……
那他自己是否也有个什么本年计划要讲?
不说他刚提起的耐火砖,就说他从前当风流名士时弄的的鸳鸯尺、羽毛球、宋版印书术……哪一样不是人人争羡的奇物?他只要将做这些东西的三分本事拿出来,还不能随便弄出些利民利国的好东西!
原本想想就心慌的例会,此时倒仿佛叫人有些期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