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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雪鳞在王府后门外一直很安静地在方圆一丈的地方慢慢踱着步,欣赏欣赏皇城的剪影,再揣摩揣摩院墙上的砖雕,直到听到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向着院墙上的牌坊装饰某处笑了笑,任由王府家丁们领着绕过半个宅子,走向偏门。
晋王好面子,这是中京城中不是秘密的秘密。待得李雪鳞走到王府南面大街上,立刻就心领神会,无须劳动旁人口舌。
王府正门足有十多米宽,朱漆鲜亮鲜亮的,铜钉闪亮闪亮的,一块黑底镏金大字的“御赐晋王府”匾额在八个直径一米多的大灯笼照耀下明晃晃,亮堂堂。守门的石狮子倒只有两对,但每一个足有三米多高,比花园中的假山还大一圈。四位重甲武士披挂明光十三铠,打磨得光可鉴人。那怒目圆睁,手按剑柄的模样总让李雪鳞想到寺庙里的四大金刚。
当然,这一切暂时和李雪鳞无缘。那是正门,一年也难得开几回。大夏疆域万里,但能从晋王府正门大摇大摆走进去的人不超过二十个。
李毅早已换上了另一身紫sè丝袍候在偏门。一见家丁带了李雪鳞过来,跨出几步微笑着迎接。
在灯笼的簇拥下,李雪鳞清清楚楚看到那丝袍前胸绣着五爪团龙图案。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扑倒在地,连连叩首,道:“草民该死!草民有眼无珠,不识世子尊驾。言语无状,多有冲撞冒犯。还请世子恕罪!”
演得好戏!李毅心下透亮,这个钓自己上钩的姜太公若是有眼无珠,世上只怕没人长眼睛了。
但李雪鳞看似夸张的举动在下人面前给足了自己面子。李毅毕竟是世家子弟。能被人恰到好处地捧一下心里着实舒坦。更何况他想收此人为幕僚,大家把表面文章做足,rì后也会少很多闲言碎语。
当下含笑伸出手,扶起李雪鳞,道:“李公子不必多礼。你我颇为投缘,在你面前只有李毅,没有晋王府李世子。以后万万不可如此拘礼。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李公子难道yù陷毅以小人不成?来来来,李公子且随我先去偏厅。家严听闻李公子乃中华遗民,千辛万苦从海外归宗,也是甚为感动,yù摆酒一叙。”
李雪鳞本就不愿行这屈膝叩头的礼,顺势便站了起来,作慌张状道:“李某怎敢奢望王爷、世子如此厚爱。在下化外之民,久与蛮夷居,只怕言辞举止不合礼数,惹王爷不快。世子,不如我们就此别过。王爷和世子厚恩李某永不敢忘,但在下布衣敝屣,恐难登王榭大雅之堂。”说罢,作势要走。
不合礼数?这李雪鳞太会做人了!他根本就知道自己是特地来接他进府,搭的好架子!他这一推辞,自己就必须挽留。一来一去,王爷和世子礼贤下士的名声就传开了。而他李雪鳞类似吕望孔明的逸闻只怕早晚也会传遍中京,顺带还说他有自知之明,懂得推辞。两方各得其利,真是打得好算盘!
既然李雪鳞有意把戏演足,李毅也乐得陪他走上这一段,成全各自美誉。两人在偏门口一个推辞、一个坚留,一个半推半就、一个恨不能倒履相迎,直把王府家丁亲卫感动得一塌糊涂:世子真是气量宽宏,非常人所及。居然对这种不知路数的人也能折节下交。自己能进晋王府当差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一定要努力工作,天天向上……
可见所谓的企业文化和政治做秀古已有之。
李雪鳞跟着李毅走过两进宅院,来到一处颇为雅致的厅堂。餐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酒菜,摆了三副碗筷。
李毅对李雪鳞道:“李公子稍等,下人已去通报了,家严即刻便来。”又补充了一句。“家严长年统军作战,行事果决而不拘小节,李公子也是xìng情中人,想必家严会对你有些好感。”
李雪鳞对李毅笑笑,刚要旁敲侧击打听些关于晋王的事,却听得走廊中传来“噔噔噔”一阵脚步声。
王府中走路敢这么嚣张的也就只有一个人。
人还未进门,豪爽的笑声已经远远传了过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李公子不必拘礼,毅儿在我面前把你好一顿夸。这孩子可是很少服人,居然会对你这么热络。让孤王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毅儿如此赞不绝口。”
话音刚落,门帘被人一掀,呵呵笑着的晋王走进了偏厅。晋王原本想好了不少说辞,打算慢慢套李雪鳞的话。儿子人生阅历少,在李雪鳞面前落了下风也情有可原。自己这老江湖要是也走了麦城,面子往哪儿搁去?晋王可以不在乎其他事,这面子问题可是万万马虎不得。
但一走进偏厅与李雪鳞打了照片,两人同时一愣。
李雪鳞早知道进来的是晋王。当看到一个像是中年版李毅的男子进来时却发现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眼前的晋王虽然已远离战场数年,身上还是有着一股杀气,从眼神、从举止中不经意间散发出来。那是在修罗场中用人血人命浇灌出来,一点都做不得假的。和他比起来,门口几个武士只能说是花架子。至少他们再怎么把眼睛瞪成铜铃,也比不上晋王看似随意的一瞥。李雪鳞不知道要怎么样才会有这种眼神,仿佛一柄利剑,直接在你的内心开个窗户探进去。面对这样的眼神你会觉得一切伪装都显得徒劳。李雪鳞一时间有了些慌乱。
晋王的惊讶更是在李雪鳞之上。那身美军丛林迷彩和丛林战靴只是让他微觉诧异,但转念一想,胡人蛮夷自己见多了,什么样的装扮都有。他这一族若是真在海外孤岛住了百年,不穿些奇装异服反而说不通。
晋王统兵十余年,一见李雪鳞的迷彩服,凭直觉就感到这东西在战场上大有可为。心里盘算是不是问这小子要过来,让兵部看看能不能给军队配上。
李雪鳞只觉得被晋王的目光在脸上扫得不自在,哪知道堂堂王爷打上了他衣服的主意。
李毅也觉奇怪,父亲怎么一见面就盯着人家看不停?要套话也慢慢来,何必让李雪鳞先有了jǐng觉。
晋王的诧异只是一闪而过,此时心中惊异是一阵胜似一阵。
李毅和晋王站在一起,就那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国字脸和浓眉,任谁都能看出他们是父子俩。不少人还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不愧是安国爷后人,真是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但晋王的书房里就挂着李秋cháo的画像。他本人最清楚,自己和这个曾高祖可是一点都不像!那李秋cháo是张瓜子脸,细眉长眼,鼻端口小,模样十分秀气。细看,居然和李雪鳞十分神似!
其实真要仔细对比,不难发现李雪鳞和李秋cháo还是差挺远的。但晋王在听了李毅转述,又不经意把视线对上了曾高祖画像后,心中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抱着这样的出发点自然是越看越像——“这鼻子……像,真像!都是笔直笔挺。嗯,还有眼睛,细长条的,有些丹凤,比安国爷还神气几分。还有这耳朵……”一样样细细品下去,竟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他也察觉到了李雪鳞身上那微妙的不协调感和一丝刻意做作。但在晋王看来,那不过是久居蛮荒的乡下年轻人没见过世面,进了王府手足无措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点点头,拍了拍李雪鳞的肩膀:“嗯,好身板。我军中像你这样的也不多,不错,不错!来,边吃边聊。听毅儿说你旅途也受了不少磨难,给老夫说说如何?”
说故事是李雪鳞的拿手好戏。面对客户,面对工作中解决不了的问题,编个故事把责任轻轻推开是基本功。故事要说得顺溜诚恳,要不打嗝愣不打草稿,要让人觉得他不相信你的话简直该天打雷劈。更妙的是这夏国和原来的世界八竿子打不着,在叙述中加些现成的段子不过举手之劳。
为了防备晋王派人查证,李雪鳞称所住的岛被海流礁石环绕,之前来中土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报信。自己离岛不久也遇上了风浪而触礁。同船的人生死不明。好不容易抢到块木板,在海上漂流三天才到了一处滩涂。上得岸来,百姓见他装束怪异都极为jǐng惕,甚至要报官来拿。不得已,只好选人迹罕至的小道或山林赶路。想着族中长老说中京遍地黄金,加之按照吩咐带上了镇岛之宝以备不时之需,实在危难之际可以卖给当得起宝物之人,无论如何总能找口饭吃。便一路往京城前进。
谁想事与愿违,在街头流浪了几天,看多了心术不正的商贾官宦,终于遇到王府世子。其间惊心动魄、艰难困苦之处说得活灵活现,风餐露宿,草皮树根,钻木取火,设套钓鱼,无不随手拈来。他为了做“驴客”曾恶补过野外求生,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只听得晋王和李毅为之动容,屡屡为李雪鳞布菜敬酒,劝其宽心。
李雪鳞对自己编造的故事很有信心——沉船生还者只有一人毫不稀奇。以现在的技术水平,除非正好有条船目击,这种远海的海难根本毫无踪迹可寻。何况自己说的海难根本没发生过,自然更不可能有目击者。至于说害怕遇到百姓,李雪鳞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肯定夏国的普通百姓和原来的世界一样,胆小怕事,对外来者有着莫名的恐惧和jǐng惕。这可说是烙在中国人民族xìng上的标签。先把调调定下了,就算晋王心情好到派人在沿海村庄挨个问,问不出什么也可以归咎为百姓怕被卷入事端,不肯说实话。晋王再怎么权倾天下,也不能把沿海的人都抓起来严刑拷打吧?
而自己既然选择了走小道和山林,从海岸到中京这一路上就等于是空白。我这初来乍到的又不认识路,走的是哪座山、哪条道,你晋王如果能帮忙找出来还真是功德无量。虽然完全空白本身就是个疑点,但总比老实交待后让人一路追查,最后被抓住把柄要好。就像所谓的死无对证,哪怕人人都认定是你干的,只要没有证据,大家见面打招呼,该干嘛还是干嘛。
何况他来到中京后的表现实在太抢眼,吸引了人们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之前的些微异样便被忽略了。
晋王姜桂之xìng,老而弥辣。他早年领军作战,也经历过那长途跋涉之苦。当下把李雪鳞所说和自己经历一对照,细节处竟毫无破绽。听得李雪鳞堪堪讲完一篇跌宕起伏,细节处如历历在目的《海外游子八千里上京记》,心中已信了七八分。温言道:“阳朔,所谓苦尽甘来。你既到了此处,也不枉一路上辛苦。这样吧,你和毅儿也颇为投缘,索xìng在府中住下。这孩子xìng子刚硬,有时候连我们父母的话都不听,你能与他作个伴老夫也好安心。阳朔心思缜密,又历经风霜,与毅儿正好相互取长补阙。”
李雪鳞在进王府前已经在心里有了四五分预测方案。但就连最乐观的预案都显得低估了现在的形势。仅仅和一个年轻人聊了一下午,就正好攀上世子这层关系,还住进了王府?连编进戏文都嫌夸张。晋王显然大半相信了那套说辞,这才把自己招进府中,在眼皮底下看管起来。李雪鳞忽然记起,李毅是晋王独子!对于皇室来说,一根独苗就是灾难。在感冒都能要人命的古代,只有像老鼠那样一窝一窝地生才有广种薄收的希望。独苗……哼,晋王应该也担心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可能xìng吧。李雪鳞抿了口酒,yīn恻恻地想道。
晋王行伍出身,府中酒宴置备比之普通望族都更简单些,但一道道端上来的菜还是让李雪鳞见识了什么叫“钟鸣鼎食”。水晶脍、江鱼夹儿、旋炙猪皮肉、鹌鹑馉饳儿、莼菜鸭舌羹……见过的、没见过的,大大小小二十多盆。菜里没味jīng,却能鲜掉眉毛。末了还有解酒的荔枝膏水和鹿梨浆。在李雪鳞的时代早已失传,味道与添加剂调出的饮料不可同rì而语。
酒席间,晋王又看似无意地东一棒子西一榔头,零零碎碎问了些岛上的风土人情、李雪鳞“族人”的生活情况。李雪鳞便把南太平洋岛国上那些不穿衣服、以胖为美,守在树下等椰子、螃蟹爬上树之类的趣闻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古代除了进京赶考的举子、发配充军的犯人,生活半径不超过十公里的占绝大多数。晋王最远也就去过羌州和辽州,李毅更是没出过中京十里地。听得李雪鳞所说一桩桩匪夷所思,都矫舌不下,心驰神往,恨不能立刻尝尝那种有椰子味的螃蟹。虽然他们连椰子是什么都没概念。至于海岛上不穿衣服,袒胸露rǔ的女人,两人一边大摇其头,直说有伤风化,一边打定主意要让水师去岛上宣教一下王化,顺便带几个土人男女回来。
以奇闻轶事佐酒,席间越聊越放松,一顿酒席吃了有一个半时辰。李雪鳞适时地打听起晋王跟着前代德宗皇帝征战西北的故事,把晋王激动得如遇知音,将十五年前从乌斯藏手中收复西北十三州的经过说得活灵活现。讲到激动处,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大声道:“……那乌斯藏好不要脸!我二十万将士死伤无数才夺下了他们窃占百年的州郡,先帝爷仁德,不追穷寇,收复故地便班师回朝了。谁知那乌斯藏居然买通了朝中大臣游说,说什么天朝上国对蛮夷小邦妄兴刀兵,使牲畜不得牧,子民无所食,有失圣人之德!嘿,还真有几个书呆子会帮腔,劝先帝爷勿为已甚,划出几片草场给乌斯藏,也算两国交好。”
“打了胜仗还割地?这些大臣拿的是谁家俸禄!”李雪鳞一皱眉,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着啊!阳朔你可是说到点子上了!先帝爷在朝堂上也问了这句话,一字不差!把些个卖国竖儒吓得面无人sè,有两人居然尿了裤子。脓包!这事还没完,先帝爷那手段真是……嘿嘿,一道口谕,十几个竖儒排在午门外,当着数万老百姓的面脱了裤子打板子。老夫那时年轻好玩,这么有趣的事怎么能错过,向先帝爷讨了旨意,拿了顺天府的五花大板先把每人屁股打了十下,直打得他们哭爹叫娘。哈哈,痛快,痛快!”
李雪鳞笑了笑:“那些大臣多半也是真怕了乌斯藏,以为割地求和就能保得太平。幼稚!胡人是豺狼之xìng。贪索无度,畏威不畏德。不弄清这两点,怎能奢谈战和。”
听得李雪鳞话中有话,晋王一愣,随即收敛笑容,站起身,道:“你们二人随我来。”说罢,领着李毅与李雪鳞向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