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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夜里,厨房的老式冰箱发出枯燥的嗡嗡声。某个部件破损了,压缩机每隔十分钟启动一次。我向房东报告多次,他拒绝派人修理。原因是,一,启动频繁并不说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这个冰箱照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费用太高,不如买个新的,他也不富裕,不准备花这笔钱。
我在嗡嗡声中无法入睡,只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图案。夜半时分,我频频地去开冰箱找东西。以为肚子填饱了人会困,实际上不是这样。我觉得烧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连续两周,我没收到沥川的任何电话。打给他的电话都是护士接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疗,不方便接电话。我给rené发短信,rené告诉我,沥川的病情不稳定,时好时坏,经常发烧,药物反应也很大,所以总也不能出院。rené的一大优点是他很诚实,如果有一件事他认为不应当说,他会隐瞒,但他不会故意骗人。
连续失眠两周,我得了偏头痛。这个毛病以前我通宵写论文或做翻译时也会有,但压力一解,症状就会立即消失。这一次不这样,发作起来半个脑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时,我头痛欲裂,买了一瓶阿斯匹灵,顺路去了小区里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这一带从事这个行业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小区里的人,特别是老爷爷老太太们都认得他。徐先生是从湖南的一个小镇来北京打工的,除了双目失明之外,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材。凭着这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区里租了间一楼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干得不温不火,累了就关门几天,出去喝茶休息,没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所以,钱挣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艺高超、服务周到,回头客常来,一天十几个小时,也都安排得满满的。其实小区周围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不觉得他很特别,因为收费低廉,才有很多人光顾。可是去年小区里却爆出一条关于他的新闻。他娶了一位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女人当太太。那女人虽然离过婚,但长相不错,年纪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学老师。大家都觉得徐先生艳福不浅。
“放松,肩部放松。我先按肩,再按颈,再按头……整个过程你都可以闭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话对我说。
“我最近老是失眠、头痛。”
“吃了药吗?”
“安眠药、阿斯匹灵算吗?”
“也行,严重了得看医生。”他说,“你好久没来了,快半年了吧。”原来,他听得出我的声音。
我看见他的双肘上各磨出了一个黑色的,鸡蛋那么大的茧子。这几年他大约按过上万人吧。
他的指根柔软,有时又很坚硬,顺着我的经脉慢慢揉捏。我正打算闭上眼睛,忽然看见他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狗屋,里面居然养着一只小狗。吉娃娃。
我对狗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知道艾玛喜欢狗,她也养了一条吉娃娃,说是价格不菲,每个月的打理也很贵。她倒不是养不起,但中午吃饭时候也常常抱怨,说这种狗娇贵、难伺候。
我忍不住问他:“啊,你有一只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爱?”
“很贵吧!”
“有一点罗,几千块呢。”
天啊,我在心里算,几千块,他要按多少人才挣得回来啊。
“是你太太买的?”
“我买的。她喜欢,我就买了。每天我们一起散步都带着它。这狗太小,上次还差一点弄丢了呢。”
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徐大哥,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是你追的你太太,还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紧紧的。”他两嘴一弯,用一种打趣的语气。
“那你,追过她一点点没有?”
“没,压根儿没有。我是外地人,又是个瞎子,靠自己的手艺挣点钱,够生活就满足了。老婆孩子什么的,想都不敢想。”
“这么说,你一直拒绝她?”
“嗯……差不多是这样吧。后来我们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谁追谁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应。”
“那人家也许是不愿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连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人家还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面前,用茫然的眸子空洞洞地盯着我:“人家不理你,难道你就不会去理他?我觉得,你一定还是没尽力。”
我对沥川,要怎样才算尽力?
出了按摩店,我直奔自己的屋子,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护照。
几个月前,还是在九通的时候,爱挣外块的唐玉莲帮我办过一本护照。她说,她私下里和几个旅行社有联系,问我业余时间愿不愿做导游,挣外块之余,还可以逛一下新马泰。外块我倒是挣过几次,新马泰却一次也没去过。护照就一直没用上。我打电话给唐玉莲,求她给我办个瑞士的旅游签证。
当天下午,照她的指示,我填了几张表,又买了到苏黎士的来回机票,过了不到一周,签证就批下来了。
“你去瑞士干什么?欧洲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旅游团,三万块钱玩七个国家,怎么样?”唐玉莲在电话里劝我。
“去看一位朋友。”
“就住两天一夜?太短了吧?来回机票都去掉七千块呢!”
“工作紧张,不能多呆,回来还有几个翻译要due。”
“行,记得到银行去换点瑞士法朗,不要欧元。有些店子不收欧元的。要我顺便帮你订旅店吗?”
“麻烦你给我几个地址吧,要便宜的,靠近机场。如果我找不到别的住处,就住旅店。”
出国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大事,但出国两天,对我而言不过是去了一趟九寨沟。我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坐上了北京去苏黎士的飞机。周三下午五点半出发,苏黎士时间早上六点十分到。临行前,我给rené的msn发去了一条短信,告诉他我的起飞时间和航班号,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他到机场接我一下。虽然这段时间霁川和rené都在回避我。可是每次我发短信,rené都会回复,尽管可能回答得很短。如果rené没收到短信,也不要紧,我就把这趟当成是自助旅行。
其实我根本不指望能见到沥川,只想看一眼沥川生活的城市,我就满足了。
黎明时分,飞机越过清晨的薄雾和一道道森林、山丘,准时到达苏黎士机场。我没有大件行李,只有一个随身带着的小号旅行箱。便跟着大队人马坐着快捷电车从第二航站驶到第一航站出关。
机场里没有太多旅客,显得很空旷。方形的坐椅、冰凉的大理石地板、黑色的现代雕塑都给人一种疏离的味道。高高的钢架天顶,充满末来感的灰色主调让人好像走进了太空世界。所幸上下电梯时能看见巨大的红色墙壁、酒吧里点着温暖的澄光,还有几道种着绿藤的玻璃幕墙,让我感觉又回到了东方。
关检非常顺利,出站口里站满了接机的人。不少人高高地举着牌子。
我没有看见rené。
在出站口等了三个多小时,仍然没见rené影子。我开始责备自己太鲁莽。以为给rené发了短信,就一定会收到。rené有可能很忙、也有可能忘记打开msn。何况他还是夜猫子,白天会睡到中午才起来。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饥肠辘辘,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吧买了一个三明治。不敢在小吧里吃,怕rené来接我找不到人,仍旧等在出站口。
我一直等到下午一点,终于,坐不住了。跑到电话亭给沥川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古藤塔克。”优美低沉的男声。
有点不寻常哦,不是护士,居然是沥川直接接电话。
“沥川!”
“小秋?”尾音高高上扬,很吃惊的语气。
“嗯,是我。我有点事想找rené,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有,”他说,“rené和霁川在意大利,你找他有急事?”
我傻掉了:“rené……在意大利?我……没什么急事,……是翻译上的事儿。”
“他昨天刚走,”他顿了顿,说,“如果是翻译上的事,你找我也一样。”
“跟你没关系,再见,下次聊。”我准备挂掉电话。
“等等!”那边传来一声大喝。
“啥事?”
“小秋,你在哪里?”他阴森森地问。
“还能在哪里?北京呗,cgp办公室。”
“为什么电话id上写着苏黎士机场?”
完了,穿邦了!呜!我矢口否认:“不可能,我明明在北京。你的电话机有问题,我挂——”
“谢小秋,不许挂!”沥川在那头不耐烦地打断我,粗着嗓门问:“你是不是在苏黎士机场?”
“……嗯。我是来观光的,明天就走。”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度,“我,我不是来找你的。”
“你身上有笔吗?”他说,语气忽然变得出奇地冷静。
“有……”
“记下来:,这是我的手机号。”接着,他又报了一串德文,把字母一个一个地拼给我,“这是我的门牌号。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口右边花盆的垫子里。万一我没有找到你,你通过手机来找我,或者直接去我家,记住了吗?”
“沥川……你别来找我啦。我——”
“我问你,刚才我说的话,你记下了没有?”
“记下了。”
“怎么去我家,你知道吗?”
“坐……坐公共汽车?”
“笨!”
“坐……地铁?”
“笨!”
“坐……坐出租?”
“这还差不多,你身上有瑞士法郎吗?”
“有。”
“把地址给司机看,对他说‘fahren sie mich bitte zu dieser adresse!’(译:请把我送到这个地址)他会把你带到我家门口。”
“说得太快,我记不住。再重复一遍?”
“算了,别坐出租了,当心遇到骗子。三十分钟之后你若是还没看见我,就每隔五分钟给我打个电话,行吗?”
“行。”
“现在,你是在出站口,对吗?”
“嗯。”
“哪儿也别去,我来接你,估计需要三十分钟。”沥川在那头威胁我,“我若是没接到你,又没收到你的电话,我会报警,你知道吗?若是你失踪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我就马上跳楼,你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
电话挂掉了。
我松了一口气,去那个小吧买了一大杯冰淇淋,这才想起来我已在出站口翘首以待地等了六个小时,两条腿都酸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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