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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过初霁, 谢安再次踏入东山, 山中一片白雪皑皑, 松柏依旧苍翠,负着厚厚的积雪,几只鸦鹊飞扑着掠过,落下一两团来, 而不见人迹。谢安拢紧了身披的风雪大擎,加快了上山的脚步, 脚下的积雪蓬松, 踩上去便陷下去, 现出一层软绵的松针来。松树的翠盖底下, 也有几抹绿色, 几株小草挨着树根顽强地生长着,初吐了两片叶苞,嫩叶收敛瑟缩着, 仿佛不敢展开来迎接朔风的寒意,漫漫等待春风的莅临。
谢安沿着山间小路走着,不多时便望见了一缕炊烟,那缕炊烟正自山林深处袅袅升腾起来。又走了约摸半里小路,才见王胡之的隐居之所。三座简单的茅屋,外面围着竹篱院落, 院落旁有几亩菜畦,种着青菜,菜畦上覆满了雪。院落里中有一群鸡, 在雪地中踱来踱去地觅食,留下一串串杂乱无章的竹叶形脚印。母鸡刚下了蛋,从鸡舍里钻出来,扑腾起翅膀咯咯咯地叫着。烟囱口不断飘出灰色的炊烟,直直飘入伸向屋顶的竹叶间去了,熏得那丛竹叶变了黑色,屋顶靠近烟囱的地方积雪已经融化完了,只有边缘部分的茅草上还卧着残雪,融化的雪水滴滴淋淋地往下落。
谢安走近去推柴扉门,一条黑色的大犬从屋中冲了出来,望着柴扉狂吠了两声。谢安唤它的名字:“黑狮”。黑犬一听,摇头摆尾地亲近过来。
王胡之闻声从茅屋中出来,脸部顶了些烟灰,笑道:“谢安石,我已猜到是你,快快进来。”
谢安跟着王胡之走进屋内,里面光线有些暗,为了省些灯油钱也没有燃灯。王胡之的夫人正在另一间茅屋里炊食,三个儿子承之,茂之,和之,都有些蓬头垢面,薄薄的衣衫上好几处补丁,见了谢安,一一上前问好。
新年临近,王胡之的家里依旧空荡荡的,也没有添些过年用的食材新具。墙角处堆了一些酒坛,喝空了的、没喝的都堆在一处,靠着一面墙架了一堆劈得齐齐整整的松木,墙根处生了地火,火焰塌了,烧断的松木冒着熏人的烟气,火中烧出了几块上好的炭,红通通的,色如早上的日头。低矮的房梁上悬了一根绳索,垂下来,悬在火堆上空,绳索末端挂着一只钩,钩上悬着一只壶,壶中盛了酒在烧,满屋子里飘的都是烧酒的香气,而那锁链上端挂着几只野雉和两只羊腿,那烟气从底下的火堆里升腾起来,熏得墙壁黑糊糊的,也笼罩起野雉羊腿。腊月的肉放在火上被烟气这么一熏,可以存放到次年六七月份不腐坏,那个时候再吃起腊月里熏的肉,又是一番滋味。当然,这么点肉对于王胡之一家五口人来说,省吃俭用还不够吃一个正月的。
谢安来时携了一大坛酒和两条肥鱼,将酒坛放在桌上,肥鱼递与王胡之,王胡之也不假意推辞,亦无不好意思,欣然接受,哈哈笑道:“今日,我有鱼汤和羊肉宴请你了。”转身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松木,松木晒得干,很快熊熊烧了起来。王胡之指着那悬在火上熏的羊腿对谢安说道:“前几日,你从兄谢尚给我送来了两只羊腿。你先坐下来烤烤火,我先去把鱼剖了。”又叮嘱长子承之:“看着火,别塌了,挑些好的炭块盛起来,茂之,鸡下蛋了,你快去鸡笼里捡来,别让母鸡把蛋啄破了。”便取来一把刀,拎着鱼走到竹篱外剖去了。
承之便去挑炭,茂之去捡鸡蛋。留下和之与谢安两人,和之赶忙招呼谢安坐下。
谢安捉住和之的手一握,冰凉冰凉的,像是刚从冰里捞起来的,便问他:“冷么?”
和之笑道:“出门的时候冷,呆在屋子里就好一些。”
谢安摸了摸和之的脑袋,也笑了一笑,起身出门去寻王胡之。
王胡之隐居的日子,精神上应惬意,但物质上绝不逍遥,虽然也是琅琊王氏一族,但其实空顶着琅琊王氏这么一响当当的名号,琅琊王氏族人接济他的倒不如谢尚多,谢尚为人慷慨,又与王胡之交情深厚,因而每当王胡之生活拮据的时候,王胡之便常常携家带口往谢尚处就食。曾经,乌程令陶范见王胡之生活过得捉襟见肘,出于同情,派人给他送来一船米。王胡之坚持不受,在他看来,这无异于“嗟来之食”。他宁愿与一家人饿着肚子也不愿食这“嗟来之食”。他轻蔑地直呼陶范小字胡奴:“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
王胡之之所以拒绝陶范的施舍转而又向谢尚索食,源于这个社会的阶级观念:“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下品庶族与上品士族的社会地位可谓天攘之别,下品庶族寒门出身的子弟鲜被上品士族子弟看得起。
陶范出身寒门,他的父亲陶侃幼年孤贫,寒门子弟想要入仕也不是不可能——举孝廉,但是机会渺茫。陶侃正是通过举孝廉而入仕。
八王之乱后,五胡入侵,王敦、王导兄弟为司马睿建立东晋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东晋开国元勋,一时权倾朝野,这让琅琊王氏家族一举成为当世声名最显赫的世家大户。“王与马,共天下”正是形容这个时期的琅琊王氏家族势力。“王与马”是指琅琊王氏与皇室司马氏。司马氏深感皇权受到威胁,便想方设法削弱琅琊王氏家族势力。王敦对权力受到削弱极是不满,于元帝永昌元年发动叛乱,后被诛杀,平定这场叛乱的功臣有其兄弟王导。尽管大义灭亲、平定叛乱有功,王导深知司马氏和一些朝臣并不完全相信自己,处处委屈求全,竭力向君王表其忠心,元帝也倚重王导如“萧何”,王导丞相之位得以稳固,终身仕图平顺。
王敦之乱后,琅琊王氏的势力受到了一些削弱,但这并不影响其社会地位。王胡之出身当世第一显赫的琅琊王氏家族,自然有些看不起祖上为寒门的陶范,因而拒了陶范送来的米粮而往谢尚处就食,与谢尚、谢安兄弟往来,因为谢氏此时虽远不及琅琊王氏,好歹是士族。
谢安知道王胡之家中环堵萧然,不欲在其家中用餐,于是出来寻王胡之。王胡之正蹲在篱笆外剖鱼,鸡群和家犬“黑狮”在其周围争食鱼杂。
谢安走到王胡之身后道:“修龄不必款待我,我既携鱼送来岂有再吃回去的理?我来就是与你喝两口酒,闲谈两句,还想求你帮我在东山看一块地。”
“不打紧不打紧,吃完饭再去看地……”王胡之对待谢安热情极了,剖完鱼拎到厨房命其夫人宰鸡剁鱼炖羊肉烹野雉。王夫人一听,自然是不大乐意的,家徒四壁,五张嘴巴要吃饭,临近新年了家里什么都没添,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在山里打了几只野雉,逢人接济有了两只羊腿,还想着过几日把那家鸡送到市中卖了换些大米回来,今天要宰一只的话,真心疼啊。
谢安站在庭中,望着周围的自然景色,听到王胡之在茅屋里与其夫人絮絮叨叨地吵起来了。遂唤王胡之的字,王胡之闻声出来,对谢安笑道:“安石稍等,去屋子里坐坐,烤烤火暖暖身子。得一会才能烹好儿。”
谢安笑道:“出门时,夫人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早些回去。修龄对这东山更为熟悉,我来是想问问修龄,这东山哪些地方宜居呢?能不能给我说几个地方,或者带我去转转,如果修龄方便的话。”
“方便方便……”王胡之笑道,“先留下吃了饭,我知道一些地方,吃了饭就带你去。你夫人的话你就必须得听?回去晚了又怎样?你夫人还敢骂你?你惧内不成?”
谢安笑道:“可不要怨我嘛。她初来我谢家,我自然得让她三分。”
王胡之笑道:“你这一让不打紧,多让几次,往后就让出‘惧内’的名声来了。”
谢安笑道:“‘惧内’就‘惧内’,嘴是长在别人脸上的,管人怎么说。”
王胡之再三挽留其用餐。
谢安坚持推拒。
王胡之拗不过谢安,便带着谢安去看地。路中询问谢安:“怎么也到东山来觅地了?莫不是也想与我做邻,隐匿起来?”
谢安点头道:“东山逍遥,是这世间最快活的事之一。”
王胡之在脑中把东山里宜居的地方想了个遍,一拍掌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保你看过之后满意。”
谢安闻之大喜,便随王胡之往山林中走去。
王胡之带他来到了一块地势宽敞开阔的地方。西边是竹林,竹叶上覆了雪,沉重地垂着,此时听不到叶声飒飒响动。东边是条小溪,这个时候小溪并没有结冰,潺潺地流着,日光很好,洒在溪水上,一片波光粼粼。
王胡之说:“这里冬暖夏凉,又避北风,冬天的时候,北风很小,不会掀了屋顶。夏天的时候,可以在溪边垂钓,若下大雨,溪水顺着溪道排走了,也不会淹了房屋。往溪水上游走个一里路可以看见一处瀑布,从峰峦上飞流直下,夏季雨水充沛的时候,非常壮观,瀑布落入一个大深潭,深潭有好几处排泄口,每一处都连着一条溪流,排水分流及时。而春秋天暖,鸟语花香,空气清新,再种一些果树,春华秋实,住着正宜人呢。”
谢安环顾一周,眼前已经勾画出一幅美好的图景来。心里向往憧憬极了,若来日有夫人相伴,琴瑟和谐,再养一群孩子,共享天伦之乐,那真是人间美事。就是不知道刘仪满不满意,若来日和她住在这里,她会不会习惯呢?
等过完年,便可以请人动土修建出一排房舍了。
辞别了王胡之,谢安踏上下山的路,阳光穿透深林的枝杈,斑驳地映在洁白的雪地上,冰雪正在消融。
谢安吟诵起自己从前作的《与王胡之诗》: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
素雪珠丽,洁不崇朝。
膏以朗煎,兰由芳凋。
哲人悟之,和任不摽。
外不寄傲,内润琼瑶。
如彼潜鸿,拂羽云霄。
冰块凝结成“玉”,遇到阳光则会消融。白雪如珠般光洁,也不过一个晨曦。灯油可以放光照明,所以被人燃烧。兰花香气芬馥,所以被人采撷。智者与谦谦君子们领悟这些道理,所以谦和、内敛、任达,不标榜自我,外不傲慢,内心温润如琼瑶美玉,就像那鸿鹄,潜在云霄里拂弄羽毛。
他想:他还是该做一只潜鸿。
谢安弟谢万先招待了客人,派人去请谢安,过了一会儿,束兰来了,刘仪让她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