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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谋士,钱凤勉强算是合格,但对于大局的把控仍显不足——要不然也不会协助主持第二次谋反,结果大败亏输了——加上身为南人,他的眼界也就北到长江而已,所以并不能真正体察到裴该可能产生的威胁,奉劝王敦早作准备。
再者说了,又当如何准备,王敦要怎么才能把手伸过江去?他并无腹案,又岂敢瞎出主意啊?所以只能恭维王敦,说你一定可以驾驭得住裴该的。
随即便由钱凤草拟一封书信,把相关情事——当然不包括什么“裴徐州之心,也在东海,不在琅琊”——通报给在建康的王导。王导当即唤来庾亮,直接把王敦的书信递给庾元规瞧了。
庾亮越读脸色越冷,最后随手便将书信拋在案上,高声道:“裴文约此番西行,或真如他所言,是为了援助祖士稚,合兵以向虢洛,然既不得战,悻然东归,却沿江而下,分明炫耀武力。其志实不在小,王公当日便不应允其过江!”
王导不动声色地回复道:“元规,我府中有一恶犬,杀之可惜,不杀又恐惊吓到小儿,无奈索系于外,以看门守户。卿何故断其系索,复欲夺其口中之食啊?此犬若追噬于卿,如之奈何?卿复欲我收其入室,则恐一家不安……”
我本来规划得好好的,让裴该保障徐州,咱们好放心镇定江南,等到流贼殄灭、南貉俯首,兵强马壮之时,说不定还要那条恶犬做先导,去逐鹿中原呢。结果你偏偏把兄弟安插过去,想要谋夺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基业,这不是故意想要逼反裴该吗?
“裴文约虽幼,昔日自苦县败军中苟全性命,复敷衍羯贼,狼狈归来,如雏鹿久遇豺狼,其五官必甚敏锐,其心亦甚警觉,射之大不易也。且今带五千锐卒,一战而破杜曾,复耀武于江上,卿以为,以卿兄弟之能,可能夺其兵柄,使顺利南还么?”
庾亮双手一摊:“若止是鹿,亦无可虑,诚恐如王公所言,乃是一条恶犬。今日若不杀之,怕他长成之后,随时都可能暴起噬人啊,到那时悔之晚矣!”
王导轻轻摇头:“元规,世上事若皆由卿所欲,何来动乱?裴氏名门,若置于江左,必分我等侨客之力,鹬蚌相争,徒使南人得利;若在江北,又恐坐大后为建康之敌。权衡利弊,只能着眼目下,不宜看得太过久远。今杜弢等才灭,荆、湘残破,扬、江亦且不稳——年初徐馥之事,难保再无效仿者……”
因为周札并没有接受彭城内史的任命,所以江东地区的历史走向还没有太大改变,本年年初,吴兴功曹徐馥果然在周勰的煽动下发动叛乱,杀死了太守袁琇,矛头直指王导、刁协。然而徐馥欲奉周札为主,却被周札断然拒绝了,周勰见到叔父是这种态度,也不敢起兵相助,导致徐馥旋为部下所杀——周札子周续支持叛乱,也为其堂兄周莚设计除去。
徐馥之乱持续的时间不长,烈度也没多强,但波及范围很广,很多江南豪族都曾与其暗通款曲,一度蠢蠢欲动,王导等人感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所以事后被迫以吴兴郡守之职酬庸周札,周氏以郡中豪门更兼守相,势力不但没有衰弱,反而更加膨胀起来。
所以王导才说:“年初徐馥之事,难保再无效仿者……”这一处的火头虽然被顺利破灭了,谁知道别处还会不会起火啊?要知道如今满地可都是南人愤恨积聚起来的干柴哪!
“……我等若此时与徐州起龃龉,或者裴文约彻底倒向长安,或者被迫要发兵往攻,南人必将操戈以攻我之背,局势将瞬间糜烂。即便知道日后裴文约势大难制,如今也只能继续羁縻之——元规,还是将令弟召回来吧。”
庾亮不禁苦笑道:“知有毒疮,或将危及性命,却又不敢割……难道便只能看他日益肿溃,无计可施么?”
王导淡淡一笑:“倒也未必无计可施。”随即一指案上那封信:“裴文约也知背倚江东,必受我等所制,乃欲立功于虢洛,以奉迎天子之功自保,是以念念不忘北伐事,且多番催促家兄处仲。既如此,不如允其所请……”
庾亮不禁一惊:“王公,若允其北伐,若败还则罢了,一旦得胜,中原将尽落秦王(即司马邺)之手,到时候一纸诏来,我等都可能成为阶下之囚啊!”司马邺在长安,多次催促司马睿发兵北上,勤王护驾,司马睿找种种借口来推搪,那你说司马邺心里能不恨吗?他要是坐稳了天子的宝座,进而恢复中原,势力雄大,能够饶得了江东这票人?司马睿才具平庸,又有王室血统,可能也就贬爵、幽禁而已,可是江左群臣,尤其是执政的王导、庾亮等辈,恐怕就不会有那么幸运了吧。
王导摆摆手:“元规稍安毋躁。长安既然屡次下诏,请琅琊大王北伐勤王,则不如应从其命。北伐当举陕东大都督旗号,而非徐、豫自为,若败,则可归责于裴、祖,若胜,功在江东。且有此大义名分在,此际还哪个南人敢反?敢有异论者,必受千夫所指啊。”
庾亮想了一想,又问:“此一箭双雕之计,似颇可行,然……江东本无多少强兵……”说着话瞥了王导一眼:“且琅琊大王身份贵重,不当轻动,难道以令兄处仲持节监护么?”
说是陕东大都督发兵北上勤王,其实不必要司马睿亲自领兵,派个代理人去监护各军也是一样的。但问题派谁去好呢?够资格的貌似只有王敦了……王茂弘啊,你那个堂兄势力已经很大了,我多次警告你不要太过信任他,难道你就打算把偌大一份功劳再交到他手上去?北伐若败还则罢了,一旦取胜,你说功劳是归在琅琊王家,还是归在你们琅琊王氏,或者仅仅归在他王敦一人身上?
王导摇摇头:“处仲兄当保障江南,也不宜北上。”
“那便只有遣诸王督师……”庾亮疑惑地望着王导,话却故意不说完。他的意思很明确,南渡诸王虽然也得受陕东大都督领导,但终究不是司马睿之臣,而只是亲眷罢了,若是北伐成功,肯定会把功劳归于己身,司马睿——也就是建康政权——仍然一无所得,且将遭逢厄难啊。
王导注目庾亮:“元规,卿怎么糊涂了?诸王中,有一人名望虽不高,却足以使裴、祖俯首,正堪当此重任。”
庾亮这才恍然大悟:“东海王!”
东海王司马裒本年十六岁,正打算行冠礼,他是司马睿的次子,虽然出继东海王家,但司马睿很方便对他施加影响啊,总不至于儿子靠着坑陷老子往上爬——晚几年难说,就目前而言,一介黄口孺子,还做不出这种事来,而且即便想做,身旁也无人响应。
司马裒好歹是一镇藩王,加上东海王家又是祖逖、裴该的旧主,祖、裴即便做只表面文章,也不敢直接把司马裒给轰回来吧,肯定愿意接受其领导啊——至于是否听从他的指挥……即便王敦北渡,手下若没有千军万马相护,你认为那俩货会听吗?
不听命令最好,则一旦遇挫甚至丧败,司马睿、司马裒父子方便甩锅;而万一真取胜了,身为陕东大都督和实际监护各军的这两位王爷,难道就占不到最大的功劳么?
庾亮捻着胡须,沉吟良久,还是有点儿不大放心:“王公,东海王若得立功,翌日恐夺嗣子之位……”
王导一甩袖子:“元规,毋得妄言!”随即又略略放缓语气:“后日之事,正不必杞人忧天。”
司马睿的长子司马绍,次子司马裒,二人都是庶出,为宫人荀氏所生——不过这个荀氏跟颍川名门搭不上边儿,只是冒称,其实是个鲜卑美女——不过打小都被司马睿正妻虞孟母收养,在无嫡的前提下,他俩就可以算是嫡出了。二子年龄相差只有一岁,都同样聪明伶俐,受到司马睿的宠爱,所以若是司马裒因为领导北伐有功,就很有可能压过司马绍,成为司马睿的继承人。
但问题是,司马裒已经过继出去了呀,你说将来司马睿是把琅琊王位传给司马裒,把东海王位空出来好呢,还是俩儿子一人得一王爵为好?这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嘛。除非……司马睿更进一步,那在皇太子和藩王之间,司马裒倒确实需要争上一争了……
所以庾元规你都在想些什么?即便跟我一样,都有拥戴琅琊王继承晋室正统之心,终究现在长安还有正牌天子在,你就一点儿口风都不能露啊!再说了,琅琊王距离天子宝座还远得很呢,你就开始考虑他的继承人问题?未免想得太远了吧。
庾亮赶紧站起身来致歉:“是亮妄言,王公责备得是……王公思虑之深,亮不及也。”其实他想得只有比王导更深,只可惜过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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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裴该送走了钱凤之后,翌日便拔营启程,直归徐州。他在路上就得着了消息,说陶德虽然走了大半年时间,但终于还是顺利回来了,不仅如此,还从北边儿“拐”了好几个人过来。
卢志父是何等样人,裴该并不清楚,暂时不会放在心上;但裴嶷父子的到来,却使他深感快慰,不禁归心似箭,只想一步就迈回淮阴,去跟自己这位远房叔父相见。
因为东西晋之交,说起闻喜裴氏子弟,他前世只对两个人有印象,一是死鬼老爹裴頠,还有一个便是这位裴嶷裴文冀。
所谓“五胡十六国”并非同时,为了方便记忆,可以如同“五代”那样捋出一条基本脉络来。首先建基的外族政权当然是胡汉(前赵),但胡汉最强盛时也不过河东、河南加陕西南部而已,第一个囊括大半个中原地区的,则是石赵。然而石赵根基不稳,倏起倏灭,代之而兴的是慕容燕,然后前秦,最后轮到拓跋鲜卑来大杀四方。
所以说,第一个比较稳固地控制住中原地区的外族政权,还得说是鲜卑慕容氏。别看前燕后来被王猛打得跟狗一样,那是因为建基既久,锐气已消,疲态尽显之故。倘若在慕容皝、慕容儁的全盛时期,你再让王猛打打看?
哦,作为王粉的裴该仍然认定王猛会赢,但大概就不可能赢得那么轻松愉快了吧。
《晋书》在慕容氏开辟之祖慕容廆的“载记”后面,如同石勒载记最后记述张宾一般,附上了两名汉人的传记——一个是高瞻,还有一个便是裴嶷。高瞻并不足论,裴嶷之与慕容廆,却如同张宾之与石勒一般,实为心腹股肱之臣,开基立业的良佐。
而且严格说起来,裴嶷不能算是汉奸,因为在他有生之年,鲜卑慕容氏并未树起叛晋的大旗,慕容廆一直到死,也只是东晋政权下的都督幽、平二州、东夷诸军事,车骑将军、平州牧、襄公而已,且并未深入中原腹地。裴嶷的行为算是“借师助剿”,虽说历来这么干的大多前门拒狼,后门迎虎,以沦落成汉奸为收场,但好歹人死得早,连慕容皝称燕王都没能见着哪。
而且裴嶷还曾一度奉命出使东晋,对司马睿说:“顾以皇居播迁,山陵幽辱,慕容龙骧将军(慕容廆)越在遐表,乃心王室,慷慨之诚,义感天地,方扫平中壤,奉迎皇舆,故遣使臣,万里表诚……”说明他还是希望能够靠着鲜卑慕容的兵马,为晋室平定中原的,没打算跟张宾似的,扶外族人做中国之主。
故此裴该对于这位堂叔父的印象并不坏,加上既然能够辅佐慕容廆,击败宇文氏、拮抗石赵,相信才能也一定不弱吧,今既南下,或可为自家之良佐。因此他急匆匆地便赶回淮阴,可是出城相迎的却只有卞壸、周铸等人而已。裴该便问卞望之:“家叔父何在?”
卞壸答道:“已然安排下住处,使君且入城歇息,然后可往拜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