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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具装甲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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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鸣般的马蹄声中,只见数十骑呼啸而至。

    与这年月惯见的骑兵,尤其是杜曾曾经见到过的骑兵不同,这些徐州骑兵的装具竟然精良、完善到令人发指。个个身披只有军将才可能置办得起的铁质鳞甲,戴着金属兜鍪,上插白羽,护项、披膊俱全,甲裙垂至膝下,就连皮靴上都镶嵌着铁叶,仿佛是天神下凡一般!更可怕的是,其胯下战马似乎也都着甲,再饰以斑斓五彩的饰物,骤然望去,简直不是马,而是一头头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张牙舞爪,随时都欲择人而噬的怪兽!

    杜曾戎马半生,就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装具精良、气势惊人的骑兵!

    这年月骑分轻重,轻骑兵主要作巡弋、侦察之用,大多数只有背心一般的皮甲,带弓箭、短刀,以骑射为主;重骑兵的防护相对严密一些,但最多不过加几处金属配件,上身多两条短披膊,护住大臂而已,手持长矛,用来正面冲锋,以蹴散或割裂敌阵。

    杜曾曾经听说过,但并没有实际见到过,鲜卑人,尤其是代北的拓跋部,训练了一支天下无双的重骑兵队伍,骑士都是全副的皮甲,加以金属部件点缀,装具不弱于普通将吏,而且人执一柄重头骑矛,称之为“槊”——因为鲜卑语中捅刺之意,便叫做“搠”。眼前这些,难道是裴该召来了拓跋鲜卑的精锐骑兵相助吗?可即便传说中的鲜卑重骑,貌似也没有这般精良的装具啊!

    那些都是什么马?马身着甲,身上的骑士还都如同铁人一般,竟然能够驮负着奔跑如飞,四蹄落地,有若重锤擂鼓一般!这必然是草原上的良骥啊!

    当时在军事方面,是存在着一条完整的食物链的,普遍情况下,南人怕北人——东吴被瞬间扫灭的记忆,仍存留在不少人心中,并会不时泛起——盗匪怕官军,官军怕胡虏,而胡虏怕鲜卑……杜曾的出身不南不北,夹在中间,但麾下兵卒大多是从长江以南跟随逃来的荆州土著,又常年为匪,多次为官军所击败,如同食物链最底端的兔子,而今骤然得遇最顶端的猛虎,甚至是传说中的蛟龙,又岂有不惧之理?

    那么荆州兵彻底不敢撄敌锋芒,见到这些重骑兵冲近便即瞬间崩溃,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就连杜曾本人也被败兵裹挟着,更被部曲们簇拥着,不由自主地掉转了马头,落荒而逃,不敢迎着可怕的重骑兵——即便只有数十骑——奋勇冲杀过去。他在脱离接触前,脑海中最后的想法是:

    祖、裴一体,而祖逖又与晋阳刘琨为友,那么通过刘琨从草原上求得数十上百的鲜卑重骑相助,也并不奇怪吧……拓跋鲜卑究竟有多少这般重骑,竟然舍得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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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山万水阻隔,裴该就从来没跟刘琨取得过联络,遑论通过他求取拓跋鲜卑相助了,其实这些重骑兵是他一手组建、整训出来的,都是中原人,不杂一名外族,而且很有可能比真正的鲜卑重骑,就某种程度上而言,威力还要更强。

    这种新式骑兵与传统的重骑不同,后世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具装甲骑”,《宋史·仪卫志》上解释说:“甲骑,人铠也;具装,马铠也。”最早可能是出现在公元前后的中亚帕提亚帝国(安息),而在中国,则始于南北朝时期,到隋代和初唐为其最后的辉煌——据说金朝又曾一度有所复兴。

    具装甲骑产生得很早,但真正成型,能够在战场上发挥强大威力,则必须具备两个重要条件,一是好马,二是好镫。不但背负着骑士,还得背负人铠和马甲参加战斗,那必须是极其高俊雄伟的中亚良骥,一般战马即便能够驮得动,估计也迈不开几步便会呼哧带喘,进而掉膘,乃至劳死了。

    中原地区的战马普遍缺乏这种素质,即便经过汉武帝引入大宛“天马”,改良了马种,恐怕千匹之中仍然难寻一匹可做具装之用。目前也就鲜卑人因为久牧草原,尤其是拓跋鲜卑占据代地,可以顺畅地与中亚相沟通,才能得到类似良马的资源——是否已有杂交,倒不清楚。

    二是必须得有马镫。无镫时代,骑士全靠双腿紧夹马腹来固定自身——虽说即便有镫后,疾驰时也必须靠夹的——而当身披数十斤乃至更重的骑甲后,体力消耗实在太大,若是无镫辅助,估计会连抬矛的力量都欠奉了。所以具装甲骑虽然出现得很早,但都只是少数精锐而已,真正能够成为常见兵种,还得在马镫发明之后。

    比方说,等到拓跋鲜卑入主中原以后。

    目前的拓跋鲜卑是否已经拥有马镫,裴该并不清楚,但据曾经见过鲜卑骑兵的刘夜堂所说,拓跋重骑距离后世真正的具装甲骑也还存在着一定差距,主要是装具较轻,骑士大多身着皮甲,而战马也仅仅以厚毡防护而已——终究这玩意儿太费钱了,拓跋家也没有余粮啊!

    既然已经有了马镫,裴该就想搞出真正的具装甲骑来,虽然明知道投入太大,与产出难成正比,但不必多搞嘛,有个数十骑,在关键时刻投入战斗,估计吓都能把敌人给吓死——就象一战时候德国步兵初次见到坦克一般。

    但是因为种种因素的制约,裴该却始终搞不象。一是缺乏良马,没有几匹马能够驮得动如此沉重的人、甲,二是制甲技术还相对落后,根本造不出欧洲中世纪骑士那种铁罐头一般的板甲来——真要是有板甲,估计这年月就没有几件武器可以破防的。

    所以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仅仅神似而已。他挑选了力大雄武,但本身体重并不超标的三十名军卒,配以六十匹好马,给骑士全都穿上尽量轻便的鳞甲——其实披膊、甲裙等还是皮制,关键部位缀几片薄铁而已——装备上金属马镫和根据刘夜堂所说形质仿造出来的鲜卑铁槊,再给战马都披上毛毡,戴上皮制的面帘和鸡颈,特意涂以五彩,绘得让人瞧不出质地来,会怀疑也都跟骑士似的穿着铁铠……

    经过训练,这样的重骑兵可以便步行军三到五里地,加速冲锋,最多半里(一百五十步)也就到头了。估计两阵胶着之时,可以利用强大的冲击力,尝试突破敌军最前锋的刀、矛混合阵——只要不够严整——甚至踩踏到后面的弓手,然后就必须跳下马来,改充陷阵的重步兵。

    今日也是如此,裴该在阵后挥舞竹杖,一声令下,那些重骑兵才开始穿着铠甲,装备武器。每名重骑兵都配有两名辅兵,帮助养护马匹,在这时候则一人辅助骑兵穿甲,一人给战马披上装具。然后重骑兵跨上一匹无甲马,辅兵则牵着另一匹着甲马,缓步驰近战场。等到距离敌人约摸两百步了,重骑兵方才换马,然后逐渐加速,手挺长槊,冲向敌阵。

    其实根据前线的战报,刘夜堂部才刚加入战斗,荆州兵就濒临崩溃之境,而从侧翼袭来的对方骑兵也被文朗顺利击破,此战获胜已无可疑,根本不必要再动用具装甲骑。只是裴该自从编组这三十骑以来,还从来都没机会运用,心说不如趁着这场仗,派出去做个实验吧。因为就这区区三十骑,在风云不测的战场上是否真的管用,还是仅仅能当仪仗队摆出来吓人,其实他心里也还没有底。

    实验的结果很是成功,具装甲骑才刚迫近敌阵,都还一人未杀呢,荆州兵便即彻底崩溃了,人马奔蹿,相互踩踏而死的不知凡几。战后计点成果,三十名缩水具装甲骑,真正长槊捅着的不到十名敌人,撞伤和踩死的,倒五倍于此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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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徐州的具装甲骑,杜曾不禁骇得是肝胆俱裂——尤其惊惶、忙乱之际,就没能分辨得出对方只有三十骑,还以为会有百骑乃至更多——他拨马而逃,心中连守城的念头都不敢起了,只想赶紧找到王贡,接上第五猗,然后南逃到襄阳去。

    终究襄阳城防要比宛城坚固得多,也还留有两千多守军,更重要的是,裴该或许不会追得那么远吧?难道他真放着徐州不管,想千里迢迢来夺荆州不成么?

    心中又不禁埋怨王贡:你出的好主意啊,没事儿去招惹裴该做什么?!转念又一想,徐州军如此精壮,我要不要干脆放弃第五猗,改投裴该算了……

    一直跑到宛城北门,心中筹思不定,难下决断。抬眼一瞧,只见吊桥仍然扯着,大门依旧紧闭,无数己方败兵正朝着城上大呼小叫,哀恳开门。杜曾心说我还没回来,谁敢给你们开门?招呼身旁部曲,帮忙朝城上扬声高叫道:“杜将军在此,还不速速开城,放我等进去!”部曲喊话的时候,他还转过头去瞥了一眼战场,好在那些怪物没有追过来……也对啊,他们的装具如此沉重,估计跑不快,冲锋也不可能持久,我还有时间逃入城中。

    再转回头,只见城墙上探出个人头来,隐约瞧着不是王贡,也不是第五猗,却是荀崧。随即就听荀崧身旁有人高叫道:“此城本非杜将军所有,杜将军又何能入城?还是速速逃去,以免为裴使君所杀吧!”

    杜曾大吃一惊,急忙喝问:“荀公何以如此啊?第五公何在?!”

    城上回复道:“已为阶下囚矣!”

    杜曾心说这草包,我早就知道他不靠谱,城中还有不少他从北方带过来的兵马、部曲,怎么就能让个不懂打仗的荀崧轻易政变成功呢?急忙再问:“王子赐何在?”

    城上回复道:“亦未放进城,绕城而去也。”

    杜曾慌得手足无措,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王贡,听说王贡仍然在生,也没有落到荀崧手里,不禁略略松一口气。他心说是赶紧逃回襄阳去,还是干脆降了徐州,不如等我找到王贡,再跟他好好商议商议吧。于是拨转马头,朝着西方便逃——王贡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只能试着撞大运。徐州军从东方来,那么往西逃会是人类的本能吧。

    才刚撒开马蹄,忽听背后有人高叫道:“汝即是杜曾?不要走,甄老爷在此,可回头来战啊!”

    杜曾也不敢回头,更不敢放慢马速,不管这“甄老爷”是谁,总之是敌非友了,他将身子略略一伏,只管加鞭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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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随自从上了前线,驻马阵中还不到一刻钟,眼瞧着荆州军心动摇,完全不是本军的对手,他的手也便痒起来了。于是将指挥权交给一名副督,自己策马而前,直抵前线。到了地方下得马来,一手刀、一手盾,大呼小叫地便即冲入敌阵,当者无不披靡。

    也正是因为他没骑马,故此虽然骁勇,却并不太受敌将关注,杜曾部将苏温竟然未能与之遭遇,而反为谢风所伤。直到荆州兵全面崩溃,甄随也已杀得浑身是血——基本上都是敌人的血——连刀都换过了一柄,盾牌换过两具,在他手下难遇一合之敌,而且九成九是死路一条,罕见有人能够带伤而遁的。

    荆州兵四下溃散,甄随从后追杀,有如猛虎搏羊,反而觉得不大过瘾,这才重新上马,到处寻觅敌将,被荆州降兵指点着,很快便发现了杜曾。甄随大叫一声,从侧翼纵马杀去,孰料杜曾却不回头,只是伏身马背而逃。甄随目测双方距离大概也就六十余步,于是一翻身,竟然在疾驰的战马上跳了下来,顺势急跑几步,然后站定身形,从背上摘下了弓箭。

    他这张是步弓,又长又大,骑在马上难以拉满,而他终究初习马术,就始终没学会在疾驰中使用马弓。摘下步弓后,甄随搭上一支铁簇雕翎,“喝”的一声,将之彻底拉开,瞄着杜曾的后心便是狠狠一箭射去。

    杜曾听到背后金铁破风之声,匆忙又狠狠鞭打了一下坐骑的臀部。在他想来,只需疾驰而前,都不必要闪避,强弩之末,那箭便无奈己何。谁料甄随弓劲箭快,双方相距已出百步之外,那箭却依然追上了奔马,正中杜曾后心。杜曾“啊呀”一声,翻落马下,眼见得是不活了。

    甄随见了,不禁仰天大笑,挥手招呼部下:“去,将那厮首级斫下,老爷要去献与都督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