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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大山小学,所有孩子的课程,他一个人全都代劳了。
孩子们特别喜欢听他浑厚磁性的嗓音,讲起课来,娓娓动听,就和老师唱歌一样,都那么好听。
他只有在星期日,才能休息一天。
就是这一天的休息日,有时候,他还要陪着不少的孩子,去山里头割菌子,下网抓野鸡野兔啥的。
因为这个村子太穷了,很多外边嫁过来的女人,生下娃没两年之后,就跑掉了。
男人下地干活、进城卖力气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反倒是成了保姆一样。
没半个月的时间,村里人都喜欢上了这个大城市来的陌生人。
他说他的名字叫苏峰,搞艺术的,到大西南来采风。
什么叫采风,村里人也搞不清楚。
苏峰说,采风就是,到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逛逛,淆淆。
村里岁数最大的,就是六十七岁的老村长,上官云贵。
在这个村里,能活过六十岁的人,并不是很多。老云贵最好的哥们,居然是比他小了八岁的文四宝。
老哥俩正在家里,喝着一种叫“老不死”的土制白酒,里面泡着不少的草药。
这种酒的味道不好,很冲。小辈人再穷,也不乐意喝了。只有老人还习惯喝两盅,所以村里人,就给酒起了这么一个,不尊不敬的大名。
“小苏第一次喝的时候,那小子可乐坏了,他说,原来世上还真有这种酒啊!”
“嗯,你看他喝下去的那样子,就跟喝药似的。城里人,无福消受啊。”
文四宝拈了一颗生花生米,在嘴里嚼吧嚼吧,问道:“小芳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老云贵长叹一声:“唉,白血病,医生说,没多少天好活了。”
文四宝黯然了一会,咕噜又灌了一杯:“多好的姑娘啊。”
上官云芳的辈分很大,是和老云贵他们一辈的,今年只有二十六岁。
村里很多的娃娃,都要喊她一声姑奶奶,三四十岁的人,叫她小姑的,那也不少。
她是这个村里,唯一一个走出过大山的女孩子。
在一所师范中专学校毕业之后,云芳还是选择了,回到生她养她的小山村,做起了一名代课教师。一个月,只有八十元钱的微薄工资,还经常开不出来。
三月的一天,上官云芳一直不大好的身子,连续发了几天的高烧。吃了多少副的草药,还是觉得气虚体乏。
没办法,姑娘只好进城去看病。诊断结果一出来,她很平静,在医生惊诧的目光中,孤零零的,就这么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口。
漫无目的的,沿着马路没走上几步,云芳的身子晃了晃,她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姑娘把头埋在双腿之间,嘤嘤的啜泣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就听头顶一个温暖动听的声音响起来:“姑娘,你怎么了?”
化名苏峰的,自然就是离家多日,独自远行的孟星魂。
这几十天来,孟星魂在浙江跟过渔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江苏进过工厂,一天看着机器十二个小时。还在广东,找了一个工地,和几个四川娃娃,一起搬过砖头,和过水泥。
他遍尝着各地的小吃,观察着人间的百态,每天过的都挺充实。
读万卷书,孟星魂算是完成了一半。
行万里路,这回也算补上了一课。
孟星魂从高中到部队,再到魔都戏剧学院深造,一路走来,全凭抄越。
这几十天,他才算是,真正的了解和体会了,现代的中国人,那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人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咱们中国人,有十二生肖。
孟星魂这一路走来,就觉得泱泱中华,十几亿人,就像这十二种动物,过着各自不同的人生。
他见识了野鸡们花枝招展的放荡,也见识了看门狗丑态百出的嘴脸。
可是呢,到处都是鸡犬升天啊!
牛马是奴隶,猪羊是食物。
老鼠也分好几种,最常见的,米老鼠,和小白鼠。
一个用来娱乐,一个用来做实验。
鲁迅先生说过,人民,与牛马同流。
在孟星魂看来,很多人过的,猪狗都不如。
只有龙,那是图腾,高高在上。
其它的十一个生肖,都可以被养殖,被豢养。
虽然这几十天的流浪,孟星魂的确是受益良多。只不过,他可是一个坚定的业余主义分子,凡事都是浅尝辄止,就没有一个活儿,能干过五天以上。
了解了解,咱就撤。
这一天妖精云游到此,正巧撞见了在路边坐着,痛哭失声的上官云芳。
白血病晚期的诊断结果,让这个坚强的姑娘,走出医院之后,再也承受不住打击,终于失魂落魄起来。
孟星魂看到姑娘手里,都快攥成麻花的诊断书,心里自然很清楚,这是一个遇到绝境的苦孩子。
知道了内情之后,他不由分说,生拽着萍水相逢的云芳,给送到了省军区的大医院,还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
住院之后,孟星魂劝姑娘安心养病,不要再担心孩子们的功课。
在新的代课老师被派下来之前,孟星魂信誓旦旦:我全包了,我替你干!
上官云芳本来不想接受这个陌生人的好意,可是一来,她拗不过孟星魂的生拉硬拽;二来,在她自己的心里,对于求生,也产生了一丝微薄的希望。
如果有好心人帮助,为什么不再多活一些时日呢?
谁想轻易告别这个世界呢?
我还想多看看孩子们一眼哪。
上官云芳满心疑惑,她搞不清楚,这个叫苏峰的大胡子,平白无故的帮助自己,垫付了那么一大笔医药费,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孟星魂淡淡的一句话,打消了乡村教师大半的顾虑:“我是当过兵的人,后来发了大财。帮助老百姓,是解放军应尽的义务。”
“谢谢你,老兵。”
云芳住院之后,孟星魂毅然跑到这个叫做草垫村的大山里头,当起了临时的代课教师。
他非常感动,这个并不美丽的女孩子,生命已然无多,可是心里一直牵挂的,还是和她一样命运的同胞。
军区医院的医生,已经告诉他了,云芳这个病,查出来太晚了。现在,你有再多的钱,那也没用了。
孟星魂说:“多少钱我都出。大夫,你就想尽一切办法,减轻她身上的痛苦。让她,让她走的,安然一些,就好。”
医生看不透这个外地人,问道:“苏同志,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峰自嘲的一笑:“人人都会祈祷世界和平,却不会为了眼前冻馁的乞丐,脱下自己的大衣。”
我也不会。
只不过,这样美丽的心灵,即将痛苦的死去,我既然碰到了,那就不能不管。
否则,于心何安?
冥冥中,自有天意。
“好,草垫小学第一届足球比赛,现在开始。”
“今天我们不讲课文了,我们讲一讲怎么搞卫生。现在,大家把手都伸出来,我们互相评一评,谁是班里最干净的同学。”
“小妹的嗓子可真不错,不过,你要注意唱歌,要用丹田。丹田,这里。”
“31x51= ,张大山,你说多少?对,1581。大家跟着我再背一遍:头乘头,头加头,尾乘尾。这是算什么的?”
“几十一乘几十一!!”孩子们高声回答着。
“元朝有个人,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写作文,一定要‘凤头、猪肚、豹尾’。”
“苏指导,猪肚好吃,我爱吃。”“哈哈哈——”
孟星魂在草垫村的时候,就住在上官云芳的家里。住房条件虽然很简陋,却很干净整洁。
每天三顿饭,他和上官云贵、文四宝两位老鳏夫搭伙,没过半个月,人就瘦了一大圈。
老云贵带他来的时候,就介绍过了,云芳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家里没有别的人。上官云芳能读得起师范中专,还是全村人一家出一点,再加上镇里一些人的资助,才给她垫上了学费。
孟星魂注意到,在姑娘的书桌上,放着一盘磁带,正是自己当年第一张专辑《传奇》。
时隔数年,卡带的封皮,依然崭新如初,可见上官云芳,对它的珍惜爱护。
可是,在这个贫寒俭朴的家里头,却没有一台录音机,也没有随身听。
看来,这盘磁带,还是姑娘在念中专的时候,买来听的。
孟星魂却不知道,为了这盘磁带,上官云芳少吃了多少顿的早点。
孟星魂的脑海里,浮想着这样一幅画面:
穿着朴素的山里姑娘,在宿舍里头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向城里的同学开口,要借她们的随身听用一下。
姑娘带着耳机,沉醉在孟星魂的歌声中,脸上一脸的激动快乐......
想到这里,他的鼻子微微发酸,长叹了一口气。
天何不公!
在中国,不知有多少的天才人杰,美丽心灵,因为出身在穷乡僻壤,就此草草埋没了一生......
云芳最终没能捱过多少时日,在四月末的一天,孟星魂和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将她安葬在了后山之上。
那一盘《传奇》,和孟星魂送给云芳,在病床上听歌的一部随身听,就放在了她的棺木里。
墓碑的正面,石匠文四宝,按照孟星魂的建议,刻上了:大山的女儿上官云芳之墓。
墓碑的背面,留下了孟星魂亲笔写的碑文:人非草木,草木一生。
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这块墓地,成了很多很多人,凭吊思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