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亘古长存的神树,依旧在缥缈的烟云中孤独地站立。它俯瞰着神界的一切,崇高、巍峨、坦然、静默,虽然始终不曾发得一语,却让景天等人有一种错觉,仿佛它才是此间神界的主人。
神树依旧清高巍然,但和上次景天来看到的不同,这株上古的神树,高处的树叶枝干,处在一个更狂暴的环境中。这时候的神树树冠,还在一片风云雷电之中,仿佛那云高雾渺的高空,如一头桀骜不驯的猛兽,经历了千万年才被神树驯服。
和景天在“后世”见过的神树不同,这时候的神树顶端,被一片黝黑的云团包围。这些阴云仿佛汹涌的兽群,不停地聚拢合围,冲击着神树的树冠;在阴霾云阵之中,到处有惊电巨雷暴烈地炸响,那一道道永不停歇的闪光映亮了云团,犹如暗夜中猛兽不停闪现的毒色眼睛,在衬托出阴云轮廓的同时,也将神树笼罩在一片瘆人的电光之中。亘古不停的风暴,剧烈地吹过树冠;有经受不住的新叶,还带着青嫩的绿色,就这般在风中凋落。
不过任凭惊雷炸响、狂风长吹,通天达地的神树始终傲然挺立,将四面八方游荡在宇宙之中的太初灵气,源源不断地汇聚自身。
神树看起来没受到恶劣天象的影响,但景天的心中,却对此行平添了忧患。
快接近神树之圃的外围,三人立定,景天仰望那一团被风云雷电笼罩的树冠,对雪见忧虑地说道:“神树顶上,风暴甚急;你等等再上去,若是风暴消歇了,你便可从容地在神树上寻找。”
“不用等了。”唐雪见摇了摇头,“我们看了这么多时的上古景象,也知神树冠头的风暴,没有数月不能消歇。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我本就习得灵法,也有双龙绝命针护身,这些日旁观三族鏖战,又对神人战技灵法多有领悟,区区的风暴,阻不得我。”
“这……”景天还待再说,旁边那重楼却是开口,“等不得。创世灵光将灭,本座秘法已等不得多时。”
“小天,不要紧的!”唐雪见语气轻快,整个人都一副轻松的样子,“反正我也不会爬那么高,碰不到那些雷云的。再说了,你不是也想早些见到龙葵归来吗?”
“好吧,你多保重!”景天看到唐雪见明眸中一抹坚定的光彩,便不再坚持。他又叮嘱两句,说的无非是不管能否成功,唐雪见首先都要保重自己。
但此行的艰险,不仅在恶劣天象,还有那神圃周围林立的神族军团。
当然这个可以“以力破之”。只是说得轻松,这四字实际做起来,直可谓惊心动魄、血火滔天!即使以重楼、景天、雪见现在的力量,这场突袭战也打得十分艰难。
刚开始时,他们想悄悄潜入,但很快就被发现。各种雄壮威武的神族将士蜂拥而来,到处追杀他们三人。面对重兵压力,重楼和景天承受了大部分攻击,掩护已附身于夕瑶身上的唐雪见朝神圃核心的神树奔去。
当他们三人费尽心血、身经百战之后,终于换得唐雪见奔上缠绕神树身上的藤路鸟道。
以神树的特殊性,除夕瑶外的普通神族都不得靠近。于是,当突破外面的重围之后,他们三人的压力顿时减轻。只不过饶是如此,雪见在少部分强悍神族追兵的干扰下,想在短时间内从巨大的神树树冠中,在那些成千上万果梗中辨认出哪个果梗带有和龙葵相同的灵气,这比登天还难。
本来他们设想,以雪见神果之身,能够感应葵羽果梗,但这却忽略了外界的干扰。现在来看,在那些一点都不弱小的神族守卫外围袭扰下,尽管唐雪见极尽所能,却还是一时间无法找到。
当筹谋了一件事情很久,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却发现做不到、要失败、一场空,则饶是以雪见刚强坚持的性子,一瞬间也只想从高高的神树上纵身跳下。
当唐雪见万念俱灰、起意轻生时,她身上那个由夕瑶最初赋予的特殊灵力,却忽然觉醒了。刹那之间,唐雪见只觉得本来毫无灵智的枯寂神树,忽然间活了起来。不仅活了,神树还在她的脑海之中,直接用一个威严苍老的声音跟她对话。
还没反应过来的少女,懵懵懂懂地随口接了几句;然后她才幡然醒悟:这神树,真的把自己当成守护者夕瑶啦!
明白了这一点,本来都已经绝望的少女欢欣雀跃!她毫不客气地跟神树的意志询问,问它当初诞生葵羽玄女的果梗在哪里。已把她视为夕瑶的神树,很友好地在她心魂意识中,刻下了葵羽果梗确切的纵横方位。
且不说唐雪见之后如何去取果梗灵汁,再说景天这边。既然已经掩护了唐雪见冲上了神树,景天和重楼的压力也顿时减轻。他们灵动无比地到处疾飞,渐渐把追兵甩开。毕竟,这神圃本身在神界就是一个极为辽阔广大的地理概念,和人间寻常花圃方寸之地完全两个概念。
而以少年和重楼的功力,也许要与上古神族重兵对面攻击较难,但若说想逃,则除非神族出动精英神将,光凭这些以量取胜的神丁,完全没办法将他们留住。最重要的,守护神圃的核心力量夕瑶,现在却被唐雪见附魂其上,站在景天一边去取果梗灵汁呢。
当甩开追兵之后,景天停下来稍微喘口气。刚才兵荒马乱,但这时候他回头一望,却见神圃空阔,云空苍茫,除了自己和重楼,再也见不到丝毫人影。以神树的地位和特质,除夕瑶外一般的神族都不得靠近。于是景天望去,那茫茫的天地间,忽然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在一瞬间攫住了他!
陌生的时空,陌生的地方,景天忽然好像回到了幼时,一个人在荒野和市井流浪,无父无母,无亲无家。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环境能改变人的心境,后世人族的一位大诗人,也是在这样陌生而寂寥的地方,吟出了如此凄怆的诗句。
一时间,景天觉天地之茫茫,感已身之渺小,忽然只觉得鼻子竟莫名的有些发酸。
“哎,你可是景大侠!”对自己突然翻腾起来的伤感情绪,景天自嘲了一句。现在地方这么大,除了不远处的重楼又没有外人,他这样的自嘲,倒是直接吼了出来。
再说唐雪见。在景天和重楼隐匿神圃之中,等了几乎有两个多时辰后,才看见红裙少女的身影从空阔的神圃地平线上出现。
见雪见疾奔而回,景天患得患失起来。他一方面眼光热切地盼望少女早点来到近前,但另一方面内心却又有点恐惧。他恐惧的是,重楼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希望之后,换回的只是唐雪见轻轻的一句:
“万载之下,沧海桑田;树高云渺,寻觅无由。”
在这样忧喜交替的心情中,唐雪见终于走近了。当景天看到她脸上神情的那一瞬间,就一下子明白:灵汁找到了!
“谢谢你!”接过唐雪见递来的水晶琉璃瓶,景天真心地道谢一句,便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到瓶中的灵汁上。
在神界特有的清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的水晶瓶中,采自神树的金色灵汁,熠熠发着辉光。纯净的神树汁液里,仿佛均匀浮沉着无数金色的细沙,本身便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虽然隔着水晶瓶壁,景天仍能感受到神树灵汁中蕴含的强大生命力。这种生机力量,强大到仿佛能抚平一切由时光造成的伤痕。
“不愧是六界唯一的神树啊!”景天忍不住赞叹。当上古的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后,景天现在的视野,已经不再局限于人间。
“重楼,”景天手中紧握水晶瓶说道,“既然此间事了,便请作法回归。到时还请你履践前言。”
“好。”魔尊也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随手便画出一座紫焰魔纹法阵。回归在即,唐雪见的神魂已从夕瑶的身躯中飞离,飘入这魔尊法阵之中。这时候的夕瑶,已被魔尊秘法移出很远,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是,就在重楼和雪见差不多准备好一切,就要回归后世当下之时,那个也已涉足法阵之中的少年神魂,却忽然对二人道:
“且稍等,我想去再看她一眼。”
“去吧。”魔尊根本没有问他要看谁,只是淡淡道,“不妨事,你一边去看她,我这里一边作法。两不相碍,但你要抓紧时间了。”
“好!”听了重楼的话,景天知道,留给他在这个时空的时间不多了。
他拼命地朝夕瑶离去的方向奔去,只是神圃路迷,他跑出去很远,却还是没见到预想中的那个人。只不过,在某一刻自以为四周无人,待他回转身想找来路时,却发现就在自己的身后,有个人正一脸迷蒙地站在那里。
“是你!”
景天忍不住欣喜地大叫。原来身后此人,俏曼明丽,超凡脱俗,宛如月下琪花瑶草,不是夕瑶还是谁?
只是,少年这声大叫,却如雪落池塘,在悠远的上古时空惊不起半点涟漪。飘摇静立神圃的女神,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却只是明眸如水,微微向前下方凝注。
景天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方向看去,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神圃的边缘。神女目光所视之处,却正是神圃外一片云池中被天风吹开的半爿空隙。
顺着夕瑶的目光穿过空隙,景天忽然发现,这片云隙如同装了千里眼,竟能看到一个与神界截然不同的景象。那寂静的街巷,热闹的集市,熙攘的人流,雀跃的儿童,不是下界人间又是哪里?
“她怎么痴看人间?”
本身就是从市井中来的少年,从不觉得这样的街市有什么好看。他心中纳闷,生出几分好奇。
“莫非那其中有什么玄妙灵机?或是即将发生我看不出的惊天剧变?”
景天心中揣摩,便也好奇地陪着夕瑶,静静地凝注云池间流露的那一片街景。
只是,耐着性子,看了片刻的少年,丝毫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他揉了揉眼睛,心中不免疑惑:“莫非这夕瑶是个假人?”可是他仔细观察神女,却发现她香腮柔嫩,身姿活泛,绝不是什么法术变出的假象幻影。
“那她究竟在看什么?”
景天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却忽然发现,这位沉静良久、始终观看的女神,却神色渐渐转为凄楚。一双久为凝注的明眸中,在景天的凝视中,竟忽然滚落下两颗泪珠来。
晶莹的泪珠,一颗滚落神圃玉屑,转眼不见。另一颗滴落之时,却被已经走近她身前的景天,本能地一伸手,接在了手中。让景天感到惊奇的是,在自己的手掌感觉到一种彻骨的清冷同时,这颗泪珠也并没有在手中消失。
这时候,少年已经感觉到自己正被渐渐拖入魔尊的时空法阵;夕瑶神女的泪珠,就此穿越了时空的屏障,轻轻地托在少年的手里。望着神情凄楚的女神,又看看远方巍然的神树,景天忽然心中一动,一股浸润了上古风烟的水灵法力应手生发,将掌中的珠泪刹那间冻成了一颗永恒的冰珠。
他将这颗“神女之泪”的珠子收纳在怀里,然后就在他抬头重新望向神女的一瞬间,突然读懂得了她的心意:
自己,或者说那个人,已在此前堕世。夕瑶哪里是在看什么风景?她只是在孜孜以求那个人的身影。
读懂了神女如此孤独而凄怆的心意,少年的心中变得缠绵悱恻不已。类似的情劫,他已遭遇过两次。所以神女这样的牵挂,这样的思念,他完全读懂。
这一刻,他忽然变得非常想跟夕瑶说,她的心意,自己已全看到;她的苦心,自己也完全都懂。自己在下界,过得很好;现在唯一的心愿,只是希望她一个人在天上,不要因为自己而难过。
被巨大的感伤所笼罩,景天几乎是流着泪,在这四外无人的空旷神圃中,对着近在咫尺的夕瑶大声说出这些话。
可是,诗人常说的“咫尺天涯”,在这里变成了现实。这时的少年,因为已经几乎快被完全拖入跨越时空的法阵,则无论他怎么大吼,怎么大叫,怎么直抒心意,甚至伸出手来,轻抚神女的面颊,却在夕瑶的眼中依旧无形无影、无声无息。
最多,在这一刻,悲伤的神女,忽然感觉到有一缕清风在自己咫尺之前的地方生发。它轻轻地拂上夕瑶的脸,柔柔地,一如飞蓬当年用轻柔的动作温柔的话语,将自己这颗沉陷在无边孤独中的冰冷心儿,温暖地向上拔擢。
一时间,心有所感的女神,想起种种前尘往事,便在这片拂面而来的清风中,含着笑,流下泪来……
正是:
天上雪,镜中花。
风流从来负韶华。
花寂寞,泪汪洋,
等闲啼笑又何妨。
这时在神圃的另外一个地方,有一片幽暗紫辉倏然闪动,随即消失了几道虚影。寂寥的神圃,恢复了往日的冷寂。只有那棵好像无甚灵识的神树,发出一阵风吹枝叶的声音,听来如若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