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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是不是有人来探我了?”
但凡外面有点声响,王二便将头挤在栅栏之间迫不得已去问牢头张老七。
虽然每每得到的都是张五的一个白眼,等下次有动静了,王二照例还得问这句。
满脸横肉的张老七开头还能在骂娘之余,恶声恶气回一声“不是”、“没有”,至了后来,翻个白眼便算是回答了。
可惜王二特别执着,依然如故。
张老七也不知是怕他了还是看他委实可怜,索性外面门一响,不等王二开言,倒先骂一句,“奶奶个熊,没你的事!”
王二倒是好脾气,趴在木栏间“哦”了一下,却是十有**还得问,“七哥,是不是有人来探我了?”
张老七赶紧强迫自己走远些,不然的话,实在是怕自己忍不住会出手揍这王八蛋。倒不是怕了他王二有些身份,论起来,进到此处的,又有几个之前不是人上人。王二这种昨日还人五人六不可一世,转瞬间落得阶下囚的故事,对于在这儿待了十数载的张老七来说,可是见得多了,也没看到有谁能光光鲜鲜地出去。
只不过张老七外表看似凶恶,殴打人犯却不是他的风格。
张老七比较喜欢的是做生意,比如说,给你在饭里加块勉强能分辨出来是猪肉的东西,五钱!喝口小酒,五钱!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绝对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贵是贵了点,好在能进刑部大牢的,家里大都还算殷实,若是碰上个心里觉着特别委屈大主顾,能花上个三、五两银子一次性买上一大壶酒,张老七肯定还会额外赠送小半碟香喷喷的炒黄豆。
王二素来大方,因此已欠下了一笔三十二两六钱八分的“巨额”债务。
由于众所周知的特殊原因,张老七一般都是先交货后收钱,所以实际上,张老七比王二还着急,若是没人来探监,眼瞅着货款便要收不回来了。
张老七甚至决定,以后不再做王二的生意了,虽然本小利大,终究还是有成本的,明亏的生意,还要做下去,岂不是坏了我老七一世英名!
就在张老七快要绝望之际,有人来看王二了。
可惜老七不敢过去收账——尽管不清楚来者为谁,穿着好像也很普通,但看到自己顶头上司,还有上司的上司,包括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都乖乖地恭身立在门外大气也不敢喘,老七除了趴在地上叩头,实在是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王二本来还想习惯性地去问老七,待见了来人,慌忙跪倒口呼“万岁”。
来的正是大唐天子李治!
老七闻得王二言辞,登时吓的魂飞魄散,匍匐于地连头也忘记磕了一动也不敢动,直至员外郎李义琰过来喝令大开牢房,才知万岁爷已是离去。
李义琰前番因并州一案,自是与王二识得,虽见他身陷牢狱,却也不敢托大,客客气气请王二出去,言道皇上在刑部后院相诏。
李治进来时,王二自是欣喜非常,后见他掩鼻皱眉溜哒了一圈不言不语折身而返,不禁大为失望,现听得李义琰传皇上诏见,哪还顾得许多,爬起身便往外跑。
急得李义琰在后面边追边喊,“慢些~慢些~待洗漱一番再去不迟,免得……”
王二怎会不晓己身脏污不堪,隔着老远便闻得到一阵沤馊臭味,委实是在这儿呆得怕了,不肯多作一分停留,更主要的是,王二成心要让李治看看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不用扮已是十足的可怜相了。
果然,李治的反应令王二非常满意!
王二故意往前凑了凑,跪在地上大喊,“万岁爷,您可算是想起小的来了!”
头先在狱中李治没上前近看,现下见王二头发蓬松一身气味,虽是熏得慌却是可怜至极。李治捏着鼻子道:“怎的搞得如此模样也不洗洗再来!”
王二一脸的伤心,“小的日也盼夜也盼,生怕万岁爷真个就把小的扔在大牢里不管了……”
李治气道:“听你意思,倒是朕冤枉了你,你还觉着挺委屈的,是不是?”
这些天王二可是没少想这事,就怕李治一声不吭把自己给“咔嚓”了,如今见着面了,倒不怕没话说,“万岁爷明察,所有一切种种~俱是那李援义一人所言,根本就无用凭据,他要认定什么齐王遗血,小的委实是烦他不过,才虚于应付……”
李治哼了哼,“前番在宫中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二愈发的无辜起来,“李援义一口咬定,又七扯八扯搞出诸般不知所谓的事情来,小的年少无知,一时分辨不出真伪,便糊里糊涂上了他的当了。”
“糊里糊涂?”李治起身换了个位置,离得稍稍远些,“那你有事没事往感业寺跑什么?”
依着原先的设想,王二是要爬上前去抱住李治的大腿痛哭流涕一番,不过自知身上过于脏污,总算是忍住了没敢过去,只趴在地上杀猪般嚎啕大哭。
李治被他弄得心烦,作势欲走,“朕以为这些日子里,你能真心悔改,却不想仍是如此的推搪抵赖!既如此,你慢慢哭罢,朕这便回了。”
王二什么人,今日见李治肯来,便已晓得多半是有意从轻发落了,眼下这么一说更是明显了,当即嘎地止住嚎声,换上万分的悔恨,“万岁爷明鉴,小的确实是糊涂了,李援义信口雌黄,小的本不该信,便是信了,也当一早禀明万岁爷,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瞒着万岁爷。”
总算是有些认错的态度了。
李治点点头,惋惜道:“你要早明白这点,也不至于落到现今这个地步。”
王二打蛇随棍上,“当日李援义找上门来时,小的确实是要向万岁爷禀告的,只是~只是~”偷偷窥视了李治一眼,“只是想着把事情弄清楚再来回禀,结果反被那该死的李援义拖下水,幸亏万岁爷发现的早,小的总算是悬崖勒马没有铸成大错。”
差点就没把自己说成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英雄了。
李治气极反笑,“如此说来,你倒是有功无过了?”
王二连称不敢。
李治心叫不好,再要给这厮胡说八道下去,便一点庄重气氛都没了,当下肃起颜色,“此事无论真假,你既是三番五次前往感业寺去见那~见那慧因师太,便是已存故意之心……”
王二真正相信李援义所言,还是从右乳根铜钱烫印开始的,根本就没什么确凿的死证,自是不难断定现在李治抓他的所谓证据,根本就是猜测推断,唯一难赖的就是感业寺这一块,所以在狱中苦思冥想也就是这一点。
既然躲不过,便只有换上一副悲凄之色了,“此点确是小的存有私心,小的罪该万死!”
想是时间长了,久而不闻其臭,李治不知不觉松开了摸在鼻根下的手,“是么?倒是说来听听,你有何私心?”
所有的努力就在这一刻了!
王二深知到了紧要之处,拖着哭腔凄凄而言,“小的初始只是好奇,想看一看李援义口口声声所提之杨妃究竟是何模样,谁知一见之下,那杨妃~那慧因师太,生得端是慈祥,小的~小的~”王二似要哽咽不能语,停顿片刻继续道:“万岁爷是知道的,小的自幼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慧因师太既将小的当作她的孩儿,小的不知不觉也就像是找到娘亲一般……”言及此处,勾起身世,确是悲从心中来,泪水汨汨而出倒不是做作。
李治九岁时,长孙皇后便已驾鹤仙游,幼时又不大讨文皇欢心,即便是朝政之余忙里偷闲,亦是难得对他亲近。外人觉着皇子王孙好不风光,说穿了,其实也就差不多是个孤儿,只不过是有很多人陪伴的孤儿而已。
这也是他自从认识王二以来,一直另眼相看的缘故之一。
至于搭上时为才人的武媚,正如王二衷情于任仁瑷一般,俱是年长于自己的妇人,这其中是否有着潜在的依恋情节,就不得二知了。
李治原本只是恼怒王二欺瞒与自己,对什么齐王之后倒并不大放在心上,毕竟王二性情如何又不是不知晓,何况他长于市井之中,也不似吴王恪等人坐拥实力,能翻起什么浪呢?眼下见王二哭得伤心,听其言语切切,不免心生感叹,最后一丝惩责之意亦是不翼而飞,剩下的倒是要去说服长孙无忌等一干老臣了。
好在来之前,特地传了英国公李绩来问。
李绩起初不肯妄议此事,逼得急了,方自徐徐吐出十六个字——“若是姓李,皇族家事;若是姓王,两不相干。”
换句大白话,那便是:如果承认他是“李周”,这是你们老李家自己的事,不必去问朝臣;倘若仍当他是“王二”,既然是姓王的,跟什么齐王呀杨妃呀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治默声沉思,越想越觉得这话有道理——其实还是他心中早有主意,不想太过为难王二,只不过是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既能让自己觉得理所当然,亦可令他人无所非议。
渐渐的待王二止了悲泣,李治缓缓道:“你既是有悔改之意,以前种种也就算了。”稍顿片刻,道:“朕问你一句,以后还去不去感业寺?”
王二自然大摇其头迭声否认。
李治看了他半天,才道:“那~你以后还是叫‘王二’?”
王二虽不知道李绩所言,但此时此地,打死也是不会去提“李周”二字,当即斩钉截铁回道:“小的自然是王二了。”
李治总算是把紧绷着的脸缓了下来,笑道:“没事了,下去罢~”
王二捡了一条性命,倒是来劲了,拉拉身上污秽衣衫,讪笑道:“您看~是不是~”听他意思是要准备在刑部好好洗个澡才回去。
李治知他是误会了,虎起脸道:“你以为让你回家么?”看他一愣一愣的,不禁笑道:“朕还需与长孙大人商量一下。至于你~反正这么天也过来了,不在乎多住一日,哈哈~”
王二大是懊恼,却是无可奈何恭身告退,临出门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还要跟长孙大人商量……”
李治显然是听得清楚,不觉触动心里的一根神经,神色猛地一变,好半晌才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