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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萧副司令离开贯山之后不久,七中队出现了一次小小的波动,原因是大队部给七中队配了三个区队长。在此之前,学员队的班长是由学员们轮流担任的,区队长则由中队指定三名学员临时担任,谭文韬就是一区队的代理区队长,二、三区队的区队长分别由某某集团军的阚珍奇和某某省军区的安国华代理。都是老兵了,虽然当了班长区队长,其实也算不上是个什么官儿,起个上传下达联络人的作用而已。但是现在突然另外配了三名区队长,学员们心里就多少有点不自在。
谭文韬和阚珍奇等人稀里糊涂丢了一顶区队长的官帽,后退一步当了班长,凌云河等一、四、七班的班长则后退再当副班长,其他他依此类推。当不当这些个不上品位的小官倒没什么,别扭的是这几个人来到此处的动机。
这三名区队长也是士兵,跟学员们差不多的兵龄。为什么把他们配来,大队部机关里有一些传说,有的说这三个人也是没有提起来的干部苗子,上次在七中队选拔中落榜了,后来通过关系挤到教导大队来,是来等机会的。
另外一种说法是,这三个人中,一区队的张崮生和二区队的童自学是姚大队长在某炮兵师当副师长时培养的苗子,是大队长把他们抽调过来的,三区队的江村匀是大队余政委在某分区当政治部主任时的警卫员。对以上两种说法,学员们并不以为然,无论是论实力还是资格,他们都是无法和通过正常渠道选拔上来的学员们抗衡的。
还有第三种说法,就不能不让学员们重视了。说这几个老兵一个是军区某首长的侄儿,一个是总部某官员的儿子,还有一个是军委现职某首长在解放战争中老房东的孙子,也是因为生不逢时,没有来得及直接提干就遇上了干部制度改革,现在只好采取迂回战术,放在七中队,跟班学习跟班作业,等待学习结束,学员当中或者有人成绩出了问题,或者身体出了问题,甚至考虑到了有人会犯错误而被取消学员资格,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不管这些传说有没有根据,但毕竟不是让人愉快的消息。就连教员们都暗地不平。这些学员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提了几年都没有提起来,能到贯山脚下可以说是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凭什么还来分一杯羹?而且不是个分享的问题,是你有我无的问题。
学员们对这三个莫名其妙的区队长都很冷漠,自己却在暗中较了劲,心弦于是又绷紧了。原来大家虽然也没有放松,但那是在没有外部压力的情况下,就像跑步,六十三个人一起出发,跑快跑慢,都是要到达目的地的。现在不一样了,有几个人在你身边伺候着窥探着,满怀希望地盼望你出问题。你要是落伍了,他就有可能占据你的位置。你的失败,正是他的胜利。
竞争又出现了,这是六十三个人对三个人的竞争,看起来不是势均力敌,可是,谁又知道在这三个人的身后是怎样的背景呢?而且,它带来的负面影响还不止于此,竞争一旦出现,就不仅是六十三比三了,学员内部也势必会因为这三个人的出现而产生新的角逐,竞争机制随即引入。大家不宣而战,每个人都懂得那个道理,那就是不管那三个人的来头真假,也不管他们有多么雄厚的背景靠山,必须首先保证自己在前六十名,才能绝对稳操胜券。
一区队新来的区队长叫张崮生,乍一看当兵是有些年头了,个头不高,眼睛不大,说话不多,精神不足,有点未老先衰的样子。张崮生刚刚住进来的时候,就显得格格不入,学员这个圈子他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的。学员们不谋而合地很少搭理他,更谈不上支持工作了。
白天上课,张崮生也跟着去,大家各忙各的顾不上他。晚上回来日子就难受了。该熄灯的时候不熄灯,学员们躺在铺上交流学习体会,或者谈论一些针砭时弊的话题,很有针对性地声讨开后门的不正之风,义愤填膺地指责有些当官的挖别人墙角塞自己私货的不道德行径。
总之有说不完的牢骚。学员们都是从大门考进来的,又受到萧副司令的厚爱,对于自己的卓越有了充分的认识,说起话来振振有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
张崮生就一遍一遍地喊,熄灯啦,熄灯啦。
自然是没有人理睬他的。
控制灯绳的是二班的马程度。
谁要以为一脸憨厚的马程度是一根筋心眼不够使,那他就看走眼了。
马程度在原部队理所当然地就是个尖子,既然在千万大军中杀开一条血路跻身于非凡的七中队,显然也是有他的绝招的。马程度的重要绝活之一就是滚加滚减,他对于数字的敏感和悟性非常人能比。炮兵的坐标精确到公尺,五位数后面还有小数点,指挥员在一边马不停蹄地读出数据,马程度睁着一双(貌似)傻乎乎的眼睛盯着你,你读出十组八组都不要紧,加减乘除各种运算随你变换,你把情况出完了,他能脱口而出把最后的结果告诉你——这个本事,在炮兵的行当里,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优势。
事情往往又有正反两个方面,凡有强项,就必有弱势。马程度既然是处理数字方面的天才,尽管他能把滚加滚减运算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也必然就会在数字以外的某个领域出现智商的死角,暴露出与他的天才匹配的愚蠢和迟钝。一涉及到弹测法、紧密法、夹差法、成果法这些设计原理,他就没办法了,一法也不法,十几堂课晕车坐下来,比别人拉下来一大截,这段时间心里正在着慌,又见刺斜里杀出三个所谓的“区队长”更为严重的是大家都在传说这三个人是来觊觎学员提干指标的,他的恐慌感和敌意自然比别人又多了几分。
马程度是不会配合张崮生的。什么球区队长,你叫拉灯绳咱就拉了?我听你的有个好吗?马程度装聋作哑。
张崮生急了就喊,马程度,熄灯啦,你拉一下吧。
马程度皮笑肉不笑地说:区队长,我在练夹差法呢,你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在班里成绩倒数,我不加油不行,我要老是搞倒数,恐怕有人要顶我的名额呢。
仅仅是一个熄灯问题,就很让张崮生下不了台。
张崮生说,大家怎么对我这样呢?不是我自己想来当这个卵子区队长,是大队安排我来的。你们老是不熄灯,我是要挨批评的。我有我的难处,给我一个面子行不行?
张崮生的话说得可怜巴巴的,可是没有人相信他。
谭文韬从心眼里同情张崮生,甚至还有点心痛。老兵了,就为了争取加那两个兜,把人格都扭曲了,把人的尊严都抛在脑后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谭文韬有时候躺在铺上就想,张崮生你是何苦呢,你也是吃了三四年军粮的人了,咱们老兵再怎么说也不能把腰弯下去。你来凑这份热闹,让人瞧不起,光是大家看你的那眼光就让人受不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了?提不了干你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学员们看你的那眼神,就像看贼似的。
谭文韬看不过去了,就说,马程度,什么夹差法?白天干什么去了?把灯拉了。
话说得强硬。
马程度这才乖乖地把灯拉灭了。
在学员的心目中,谭文韬是有地位的,这不仅是因为他曾经在全军区拿过两次第一,还因为他对大家都比较帮助,尤其马程度,是需要谭文韬经常给他上小课的,对于谭文韬,马程度是个小小的崇拜者,可以说言听计从。
张崮生对谭文韬自然应该感激,但是也见不到他脸上有什么流露。
二
进入六月,七中队开到了瓦岗寨地区驻训,科目是炮兵的基础功能训练——定点。
用祝敬亚教员的话说,军事地形学既是一个指挥员必备的基础,也可以把它同人生哲学结合起来。作为一个炮兵指挥员,既不是地质专家,也不是地理专家,但是他必须运用地理和地质原理将地表形态研究透彻。我们所处的宇宙里,一草一木一人一狗都有个位置问题,军事地形学说到底就是关于位置的学问。而位置不仅具有军事意义,它还是我们一切行为的依据。
然后就是关于位置的阐释。从高斯-克吕格投影的原理到高斯平面直角坐标网的构成,从地理坐标的经纬度到子午线和方位角原理。
祝敬亚往讲台上抱了一个大西瓜,把瓜皮一块一块地取下来,比比划划地说,设想将地球表面铺展成平面,分别以英国的格林威治天文台和赤道作为横坐标和纵坐标起始原点,覆盖以纵横网络,形成坐标系,以数字指示某点空间位置。譬如一棵树,只有将它放在坐标系的网络里,才能不分国界不分阶级地用数字确定它在宇宙中间的位置。
祝教员说,定点和做人是一个道理,人也有自己的坐标,但是人的坐标是可以变换空间位置的。纵坐标是人的品格,横坐标是人的才干。如果把一个人走向社会作为坐标原点,那么,他在平面直角坐标系里的最好的人生道路,应该是呈四十五度角向上发展。也就是说,他必须有健康的品格,和与这品格相适应的能力,人品的高度和能力的长度两条线交会的地方,就是你的人生坐标。光是品德高尚而能力平庸的人不行,纵坐标大于横坐标太多,仰角太大,脚下空空,能力就十分有限了,好心做不了好事。如果一个人才华出众而品质一般,横坐标值过多地大于纵坐标值,同样不行,人生射线离原始的水平线太近,那点能量仅仅能够满足自己的消耗,于社会益处不大。如果是品质恶劣,那就更不行,人生射线在原始的水平线以下,纵坐标取负值,他的才华可能会成为人类的灾难。希特勒就是这样的人。
祝敬亚不仅口头传授,而且,为了直观,还画了一个德才直角坐标系示意图:
在这个坐标系里,呈现如下态势:
品德值大于才能值,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锐角大于四十五度),是个比较有能力的好人。(见图中所示b点)
品德值小于才能值,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锐角小于四十五度),是个比较好的有能力的人。(见图中所示c点)
有德无才(锐角为九十度),是个平庸的好人。(见图中所示d点)
有才无德(锐角为零度),是个平庸的坏人。(见图中所示e点)
无论是品德射线还是才能射线,一旦超出了直角坐标系,那就统统是非正常人,前者是废人,后者是罪犯。
说来说去,一句话,德才相当,相辅相成,呈四十五度上升,乃为最佳人生弹道弧线。由纵坐标值和横坐标值构成的面积最大,亦即对社会的贡献最大。
下课之后,学员们就议论纷纷,祝教员的论述显然有独到之处,不仅精辟,而且形象。
当天晚上散步的时候,凌云河拽住了谭文韬,重点讨论了这位颇为独特的先生。凌云河问谭文韬:“你知道祝教员为什么叫拐五洞吗?”
谭文韬想了想说:“大约是在部队时候的代号。”
凌云河嘿嘿一笑说:“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现在我突然明白了。不是代号,是绰号。祝教员口口声声四十五度,你想想还有没有另外一种方式可以表述四十五度这个概念?”
谭文韬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大笑着说:“明白了明白了,四十五度就是七百五十密位,七百五十就是七五零,七五零就是拐五洞。这个绰号取得还真有文化,既贴切又含蓄,挺有琢磨头的。”
凌云河说:“就冲这个绰号就能看出来他为什么官当得不顺了,学问做得太认真了,认真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忽略了,自然是当不好官的。迂腐。”
谭文韬说:“他从来就没打算当官。他早就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他就是要当拐五洞嘛。”
凌云河说:“你错了,他的四十五度人格论是理论上的,出现在做人坐标系里是个虚线。他是个书呆子,才干都消耗在学问上了,在社会上,尤其是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太差。为什么有本事又上不去?就是因为他把劲用偏了,他以为他尽职尽责满腹经纶就是拐五洞了?幼稚。其实谁也不可能把自己做人的道路先确定个角度,再沿着这条射线往前走。你是走在社会上,完全是跟着感觉走的,你是什么人就必然走什么路,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再说社会发展到今天,衡量人的能力已经不仅仅是看他的学问和才华了,而更重要地是看他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当官的所有的学问都是关于人际关系的学问。这门学问甚至比制造卫星的学问都重要,你不从人际关系的坐标网里把自己的站立点找出来,你就是有摘下月亮的本事也捂着不让你去摘,起不到实际作用的本事叫什么本事?”
谭文韬有点发愣,他没有想到凌云河会把问题思考到这样的深度。想了想说:“你这个人,张口闭口都离不开当官。”
凌云河说:“这有什么不好吗?当官是最能体现人的价值的。你没听人说过吗?人征服人是最大的征服,人享受人是最大的享受。而征服人和享受人都必须以当官为前提的。不当官你征服个屁享受个屁。”
谭文韬说:“谬论。”
凌云河说:“这话可别当着萧副司令说,这是他老人家的语录。”
又说:“我就看不惯你假模假式的。你要是没有官瘾,那你还黑起屁股不屈不挠地考这个教导大队做什么?”
谭文韬说:“当然,如果以进步幅度衡量,祝教员好像是慢了一些,但是人各有志,他走的不是当官的路。”
凌云河说:“对了。你没听有人说吗,什么叫垃圾?垃圾就是放错了地方的宝贝。这话是有道理的。你分析看看,在所有的人际关系当中,祝教员最适合于处理教学关系,所以他是我们的好教员。要是把他放在战场上,他就是个参谋,当参谋长都不合适。他会听你我的指挥你信不信?”
谭文韬哼了一声,讥讽地说:“恐怕只有你敢指挥他。你谁不敢指挥啊?”
凌云河说:“这绝不是狂妄。战争的学问从很大的程度上讲,也是人际关系的学问。指挥员不一定是专家,但是他必须善于指挥专家。甚至可以说,一个指挥员的本事就在于他会不会使用那些比他更有本事的人,当然这个本事指的是专业能力。如果撇开其他因素仅从指挥系统上讲,士兵的才能在于运用技术使用武器,连长的才能在于运用战术使用士兵,团长的才能在于运用智慧使用连长,而军长的才能则在于运用谋略使用团长。”
谭文韬嘿嘿一声冷笑,一针见血地指出:“又是从哪本书上背下来的,在我面前也不放过卖弄?”
凌云河当然不会在乎谭文韬的攻击,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你想啊,战争制胜有那么多因素,地形兵力装备敌情气候条件等等,除了神仙,谁也不可能样样精通,知道点皮毛就不错了。所以说,精通的只能当参谋,懂点皮毛的才可以当指挥员。如果说当指挥员必须精通一门学问的话,那么这门学问首先就应该是人际关系的学问,上级的,部属的,敌人的,友军的,你把所有人的情况,包括智力意志品德技术等等都烂熟于心了,你的指挥就游刃有余了。”
谭文韬说:“我看祝教员有对手了,明天的课可以让你上了。”
凌云河说:“你别笑话,这个问题我是有研究的。”
谭文韬说:“你不好好研究教程,琢磨这些东西干什么?”
凌云河嘿嘿一笑说:“教程有什么好研究的?我用一半力气就可以排在前十名,我可不去跟你争第一,我只想争最大的。第一和最大是两个概念。能在技术上、战术上、甚至在战役思想用兵谋略上都占据第一流水平,未必就是最大的权威,要不怎么诸葛亮还归刘备指挥呢?你在这里即使把第一垄断了,以后也未必就比我指挥的人马多,不信十年以后看。咱们现在学的都是小道道,打打基础而已。你以为我会当一个职业炮兵啊?实话告诉你,我是以炮学为看家本领,陆海空三军的情况都关心,思想政治工作方法咱都没有放松学习。我尤其关注的是未来高技术战争。实话告诉你,我压根儿就看不上这些什么加农炮榴弹炮,这些玩意儿在未来战争中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你们这些人就知道为了眼前利益去弄四个兜,并没有多少人从未来战争的实际出发去思考问题。现在边境也在小打小闹,可那算什么战争?可笑。老谭我跟你讲一句大实话,现在真正能够清醒地理解未来战争的人并不多。可是我们不能不把目光放远一点。”
谭文韬耸了耸鼻子,看猴子一般看着凌云河说:“妈的野心不小。”
凌云河说:“我倒是建议你多研究一下参考消息,看看几个大国的武器装备都到了什么程度了。我现在放一句大话在这里放着,我估计,以后如果再发生大的战争,那绝对是你我连想都想不到的样式。我甚至可以讲,在未来高技术战争里,孙子兵法都不一定能够派上用场。什么战术啊,什么谋略啊,什么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恐怕还没等你把阵势摆好,战争已经结束了。”
谭文韬说:“你这话有悲观情绪。如此说来,我们这些不发达的国家就束手无策啦?”
凌云河狡黠一笑,说:“老谭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我这个杞人忧天忧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于说如何作为,不是你我这样小兵嘎啦子能够决策的。我也绝不会认为你就甘心当个炮兵连长营长什么的,不然你小子那么卖命地整干什么?每回小考你假考三四,大考全是第一。教员说,对数算到小数后一位就是好成绩了,你这个牲口硬是要算到小数后三位,你在前面黑起屁眼猛跑,可把弟兄们坑苦了,马程度硬是被你们这些尖子逼得差点儿犯病。”
谭文韬说:“别胡扯。你这话传到马程度耳朵里,他还可能真会这么想。未必我他妈的成绩好还好成坏人了?”
三
三个“区队长”也参加了瓦岗寨驻训,这一点很让七中队学员反感,马程度之流则在反感中又多了几分警惕,马程度曾经不止一次对凌云河和谭文韬嘀咕:“看看,这几个狗日的果然是有狼子野心的,你说我们学员来定点,他们来凑什么热闹?还主动交作业。谁让他们交的?多事不是?”
谭文韬不客气地训斥马程度,说:“你小子也太小心眼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把你那一摊子学好就行了,像你这样疑鬼疑神的只顾把心思放在琢磨别人身上了,成绩能好吗?成绩要是上不去,我看他把你顶了也是活该。”
话是这么说,但是持谭文韬这种态度的毕竟不是很多,多数学员还是用一种颇不友好地态度对待这三个不速之客。
从瓦岗寨驻训回到n-017之后,关于按时熄灯的问题仍然解决不了,而且说风凉话的已经不是马程度一个人了,对于窥伺提干指标的人,七中队学员有理由同仇敌忾。于是乎,有人活学活用,结合祝敬亚的四十五度人格论,经常含沙射影地说些谁谁谁德才兼备,谁谁谁有才无德,谁谁谁有德无才之类的话题。马程度甚至在公开场合下不怀好意地问张崮生,一个死皮赖脸企图顶替别人指标的人,他的人生射线是多少度?与此同时,二、三区队也有人采用不拘一格的方式,分别对童自学和江村匀进行精神包抄。
在这样的环境下,张崮生、童自学和江村匀自然十分孤立,按照多数学员的想法,他们居然没有卷起铺盖逃之夭夭,简直是个奇迹。
“就冲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这三个家伙是个花岗岩脑袋——狗日的早晚要把咱们顶掉几个。不信你们等着瞧。”——马程度忧心忡忡同时又信誓旦旦地如是说。
有天吃过晚饭,张崮生独自一人爬贯山,步子走得很慢,一耸一耸的,两肩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谭文韬从饭堂回来,老远看着张崮生的背影,觉得那背影居然很有苍凉感,顿生恻隐之心,便信步跟了上去。
这正是夏日黄昏时刻,欲落未落的太阳像是一粒硕大的蛋黄,挤压在西方的山脊上,下缘已经被挤破了,桔黄色的液体将山体染成一片一片灿烂的海洋。谭文韬追上张崮生,两个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就在山坡上选了一块地方坐了下来。落日的余晖从远方弥漫过来,在两副军装上面铺排出斑驳的图案。
还是谭文韬先开的口:“老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啊?”
张崮生苦笑着说:“没什么。”
又说:“谢谢你帮助了我。”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谭文韬想了想,单刀直入地问:“老张,咱们都是老兵了,明人不做暗事。你告诉我,你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张崮生说:“你是说你也相信传说,说我是来等待顶替你们的?”
谭文韬说:“我是不会担心的,有人有这个担心,你也应该谅解。大家到了这一步,都不是容易的,谁也不希望节外生枝让自己泡了汤。”
张崮生说:“我理解,可是我也难啊。”
谭文韬心里一动,看来,传说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你真是来等待什么的吗?”
谭文韬以为张崮生也许会否认或者含糊,却不料张崮生回答得十分肯定:“是的。我是在等待。”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当张崮生自己证实了那些传说,谭文韬还是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牙痛似的。事实本身让他意外,张崮生的坦率也让他意外。
“你估计这种等待会是什么结果呢?”
“不知道。但是我必须等待,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要等下去。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我感谢有人给了我这个等待的机会。”
谭文韬注意到了,张崮生的话里有一句“感谢这个机会”他敏感地意识到在这句话的背后好像有文章。
“你希望是什么结果?如果你们三个人等待成功了,就意味着要从学员里淘汰掉三个人,你不觉得这很不合适吗?”
“是的。但是我不能放弃我的权利。我希望参加一场公平竞争,要么我获胜,留下来,要么碰得鼻青脸肿,扛起铺盖卷子滚蛋。”
张崮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跳动着倔强的光芒。
谭文韬心里觉得好笑,便冷笑了一声:“什么叫公平竞争啊?我们参加选拔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知道那种呕心沥血的滋味吗?”
张崮生看了谭文韬一眼,把头垂下了。“那时候我的家里出了点事,我没有赶上。可是我不能就此”
就在这一瞬间,谭文韬从张崮生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他所熟悉的东西,他自己的眼睛里也有这种东西,那是由渴望所点燃的理想之光,是在命运的大山压迫之下由不屈和挣扎碰撞出来的火星。
谭文韬突然惶惑了。一个男人面对另外一个男人,一个坦率的男人面对另外一个坦率的男人,他们要么会成为患难至交的朋友,要么会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可是张崮生他是敌人吗?当然不是,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为了捍卫自己利益的老兵,只不过他的获得可能是建立别人失去的基础上,这就使他的行为不容置疑地打上了自私的烙印。可是站在张崮生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没有过分,他并没有采取不正当的手段来挤兑别人,他只是在等待,尽管他的等待动机不是那么高尚,可是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卑鄙的事情啊。
都是老兵了,都当过干部苗子,你们至少已经有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提干可能,而他只不过是抱着百分之几以下的希望等待,他是弱者而你们占尽了风光,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你看着他不顺眼,是因为觉得他在窥伺你的前程位置,这使你感到不舒服,感到前程险恶。可这并不是他的错。
是啊,你就让他等待好了,你要是比他优秀,就给他一个等待的机会,在最后的角逐中,干净漂亮的把他踢下阵来,让他输得心明眼亮。你要是草包一个,终于被他扑上来咬了一口,那是你自己不争气。
谭文韬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便是张崮生神秘的背景,这也是引起众多学员反感的因素。
“老张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个很有权势的家庭或者亲戚?”
张崮生怔了一下,笑了。“谭文韬哦过去,我说的是我们见面以前,我一直在心里把你作为标杆的,我是佩服你的,我都应该称你一声谭老一谭老一你想啊,我要真是有一个当大区司令的伯父,还能等到今天来跟你们挤得头破血流吗?无稽之谈。”
“那么,你是通过什么门路到七中队来的?”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惟一可以告诉你的是,我问心无愧,我到七中队来,完全是走的光明大道,个人没做一点动作,是组织上安排我们来的。请你相信我。”
落日终于全部隐进山脊线下面,山野里升腾起初夏的暮色。从这里望出去,在群山中间有一块小小的平原,阡陌纵横,青纱无垠。太阳落下去的方向,放射状地辐射出许多云絮,那就是火烧云了。火烧云笼罩着已经升起炊烟的村庄。田野里见不到农人和拖拉机的踪影了,只剩下晚归的牧童,在田埂边牵着水牛慢悠悠地晃荡。
在这个霞飞满天的夏日的晚间,谭文韬突然暗中做出了一项决定,他要帮助张崮生。把他当做真正的对手来帮助。但是这个意思谭文韬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善意地提醒张崮生,能考进七中队的,不说有三头六臂八仙过海的神通,但是,在炮兵这个行当里,七中队的人的确是身经百战久经考验的,恐怕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败阵的,也许你等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
张崮生笑笑说:“当然,我知道。”
谭文韬后来把他和张崮生的交往告诉凌云河了。
凌云河笑着说:“好啊,你成了咱们七中队的内奸了。等结束的时候有人被他们顶了,你不挨掐才怪。”
谭文韬说:“机会是大家的,不能说一进入七中队就算进了保险柜,咱们也一样多了挑战,我认为这不是坏事。”
凌云河说:“好,欢迎参与,不怕竞争,有大家风范,丈夫气概。”
顿了顿又说:“你老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底子厚实基础好,脑子反应快,成绩始终都是处于领先地位。可是你看马程度蔡德罕他们,考进七中队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成绩栏里的名次一直都在五十名以后徘徊。原先还不那么紧张,自从来了两个区队长,精神状态马上就不一样了,空前紧迫,马程度的夹差法本来就是弱项,这段时间没命地练,脸都熬绿了。要是让张崮生他们顶了,岂不也是个悲剧?”
谭文韬怔怔地想了想,凌云河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他又委实很同情张崮生。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他在感情上甚至偏向于张崮生,也许是张崮生那副忍气吞声的样子打动了他,也许是他的竞争条件更加恶劣?
谭文韬说:“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反正总是有人得到鲜花,有人要泪眼相看。为什么会这样呢?”
凌云河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有争夺,这是人际关系原理的一条铁的法则。”
跟谭文韬一样,凌云河是用不着为自己担心的。在七中队,他虽然不是最冒尖的,但是保持前十名的地位是轻而易举的。
四
星期六的下午理论课结束之后,凌云河笑嘻嘻地问谭文韬:“伙计,星期天怎么过?”
谭文韬老老实实地回答:“上午打球,下午睡觉,晚上写信。”
谭文韬说的是实话,他到教导大队来,只给已经升任营长的李建武写过一封信,其他连家信都没有写。
凌云河说:“好主意。不过还有比这更好的主意。有人邀请我们去云雾峰玩,中午野餐。你看怎么样?”
谭文韬警觉地问:“谁邀请我们?”
凌云河笑笑说:“你紧张什么?是丛坤茗和楚兰。”
谭文韬狐疑地看着凌云河:“那不太合适吧?”
凌云河反问道:“有什么不合适?”
谭文韬想了想说:“反正就是不合适。”
凌云河说:“第一,节假日外出咱们请假,合适。第二,条令规定不许单人外出,咱们是四个人外出,合适。第三,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咱们不谈恋爱只是结伴游山玩水,合适。”
谭文韬觉得凌云河有些强词夺理,说:“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合适。可是我觉得咱们两个男的和她们两个女的一起出去玩,有点别扭。”
凌云河说:“只要你心里没有什么别别扭扭的想法,就没有什么别扭的事情。咱们都是要当干部的,不能老有土老冒意识。你知道吗,50年代咱们军队还专门有军官舞厅,节假日军官们都去跳舞,搂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都不别扭,现在反而连跟姑娘一起上山都不敢了,时光倒流嘛,复辟后退嘛。”
谭文韬问:“是谁发起的?”
凌云河说:“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去不去?”
谭文韬旗帜鲜明地回答:“不去。”
凌云河眨了眨眼,阴阳怪气地嘿嘿一笑说:“真不去啊?那我就叫常双群了。可是你得保密。”
谭文韬说:“既然是光明磊落的,还保什么密?”
凌云河说:“光明磊落的事情也不能满世界张扬啊。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乘虚而入。”
谭文韬说:“行了,我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夜晚谭文韬睡得不怎么踏实。谭文韬有点替凌云河担心。兄弟,咱们能有今天可不是容易的事,你得珍惜。有些问题,咱们还得忍着点,为了咱们的大想法,管紧你那个小想法,可别因小失大。
自从那次在汝定城“镇压反革命”回来之后不久,谭文韬就感觉到了什么,大队部的一号队花丛坤茗看凌云河的那份眼神儿,似乎多了一点内容。如果七中队有人谈恋爱,第一个开始的恐怕就是凌云河,这家伙爱虚张声势,有一套蛊惑姑娘的战术。
谭文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分析,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反应也不算太迟钝,在大队部那些姑娘中,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倒是更喜欢楚兰一些。他坚定地把自己的感觉局限在一个牢不可破的界限上: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别的意思。喜欢是一种可以自由驰骋的情感,是法律和纪律都不能阻挡的情绪,但是如果再往前走,就不妥当了。
他和楚兰的最初相识是在大队机关阅览室里,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对那个温文尔雅的女孩子是很有好感的。但是他十分警惕地遏制了这种好感。女知青给他制造的伤口至今仍然隐隐作痛,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给自己找麻烦了。经济基础没有打牢,就谈不上上层建筑。
但是,有些问题,却不是以个人的理性思考所能够转移的。譬如说感情这东西,不像装定诸元,装多少是多少,你把自己的分寸定在一定的界限上,可是它不一定就老老实实的按你的规矩。什么叫好感,好感就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那次借书半个月之后,一天晚上他和魏文建去大队部的军人服务社买牙膏,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几个女兵正在橱窗下指指点点,见他和魏文建走近了,姑娘们不再叽叽喳喳了,几双青春的眼睛一齐转过来,毫不遮掩地看着他和魏文建,看得两个人很不好意思,谭文韬赶紧低头去看自己的风纪扣,疑惑是自己身上某个部位不得体或者扣错了扣子。幸好都不是。
后来他就听见清脆的一声:“谭文韬,九一八。”
谭文韬当时吓了一跳,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跟“九一八事变”有了什么瓜葛,等女兵们咯咯咯一阵脆笑,才知道这几个女兵正在办橱窗,公布各中队本月训练成绩,谭文韬的综合成绩是九十一点八,居全中队第三。排在第一的是常双群,第二是阚珍奇,第五位居然是二区队那个成绩一直比较靠后的蔡德罕。
这段时间,每次小考谭文韬都后退一步,将自己的名次移到第三第四或第五——当然,到了第五,他就不会再往下掉了,而第一第二则经常拜托给常双群、阚珍奇甚至栗智高。
喊他的姑娘叫柳潋。柳潋说:“谭文韬你一直都是排在最前的,这次怎么搞到第三啦?”
他笑笑说:“我又不会神机妙算,哪能次次领先啊?”
这时候他注意到了楚兰。在他跟柳潋说话的时候,楚兰一直微笑不语。他向楚兰笑笑,楚兰也向他笑笑。他们甚至连话也没有说,但是他对楚兰那赧然一笑印象极佳。再后来女兵们往七中队去的次数多了,交往也自然了,他才知道楚兰是大队部那群女兵当中的才女,会写新闻报道,还写得一手好字。
这两个月中间,谭文韬再没有跟女兵们有什么联系了,只是在大队会操或者放电影的时候见过她们。认真收拾脑中细软,相对而言,他还是觉得更喜欢楚兰一些。楚兰身材不如丛坤茗的好,没有那么苗条,但是也不差,眼睛黑亮,样子憨憨地,属于纯情少女一类。
当然,喜欢就是喜欢,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在男女关系上,他谭文韬是有历史教训的,当年跟女知青打的那场爱情球,球还没发出去就瘪了,意思还没递过去就被踹了一脚,不仅在感情上惨了一次,还差点儿被解放军炮兵某部接兵首长某某某当成了把柄。
爱情是什么?爱情跟作战是一个道理,只有当你拥有一定实力,你的布阵谋局才是有意义的。他谭文韬不会打无把握之仗,纸上谈兵画饼充饥的事他更不会干。而凌云河和丛坤茗就不好说了,这两个人都是激情型的,不太矜持,又郎才女貌,接触多了,没准会酝酿一些缠绵来。
晚上熄灯之后,谭文韬突然有些后悔。自从来到贯山脚下,快一个季度过去了,才去过一次县城,还跟土流氓打了一架,弄得连商店都没逛好。这段时间集中力量突击于战术理论的补习,生活单调而且劳累,既然凌云河他们有了那么个活动,其实跟着出去玩玩也挺好的。当然,玩是有分寸的,不能瞎玩,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在这方面他是有经验教训的。
这一夜委实是个不眠之夜,谭文韬辗转反侧。一种在近年来遭到严重镇压的情愫像泉水一样一点一滴地重新流回到今天的感觉器官里,分分寸寸地格局着他的神经。他是个老兵,是个骨干,是个班长,是个正在准备穿上四个兜的军官。可是,他毕竟是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血气方刚的青年。那种雄性的激情,那种发自生命内部的本能的冲动,即使压上三座大山,也不是说消灭就可以消灭的。它们可以沉默一时蛰伏一时,但它们不会永久沉默。它们在时时咬噬着他折磨着他,只要有了可乘之机,它们就会从某个角落里防不胜防地发射出来,冲撞和膨胀他的血管,燃烧他的骨骼,让那旺盛的生命的河流在他的灵魂深处奔腾喧哗。在这个繁星满天的夜晚,谭文韬双手为枕,大睁着双眼,望着朦胧的天花板和暗河一样流进宿舍的夜色,视野扑朔迷离。
他突然想起了那片油菜地。那是怎样的一片油菜地啊,金黄,灿烂,无边无际,像涟漪一样涌向天之尽头。就在那海洋一样宽阔和深邃的油菜地里,埋藏着他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熄灯号响一个小时之后,人民解放军预提炮兵军官、未来战争的优秀指挥员谭文韬似睡非睡地闭上了那双在白日炯炯有神的眼睛,走进了自己尚且不太复杂的历史,走进了昔日故乡的艳阳白云下,那是一片如火如荼的油菜地
五
那年那月那日。天上有颗好太阳。
一条埋没在花丛里的田埂,从茸茸蔓蔓的原野上犁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沟壑。露水在丰满的叶片上滚动,聚集成硕大的颗粒,挂在叶稍上欲滴未滴,于是便有了一地细碎的阳光,在碧绿和鲜黄之间静止着流淌着。
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在花间踯躅前行。
跟在赵灵灵的身后往前走的时候,高中毕业生谭文韬并不知道他和她要到哪里去,是去干什么。那时候的知识青年大都没有多少知识,但是在乡下人的眼里,又似乎特有知识。赵灵灵是从城里来的,是表里如一的知识青年,就连褂子和裤子也穿得很有知识——军用皮带拦腰束着上身的的确良碎花布衬衣,将小胸脯烘托得乡下人不敢拿正眼去看。认起真来说,谭文韬算不上什么正经八百的知识青年,尤其是算不上下放的知识青年,只不过是一个将小集镇商品粮户口就地转为农村户口的“还乡团”也穿着毕叽卡学生中山装,左上兜还明晃晃地插着一根“长江”牌自来水笔,人五人六地混迹于知识青年的队伍里,像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公社干部,并且还像城里人那样学会了在田埂上散步,煞有介事地沾花惹草。
花是油菜花,准确地说是庄稼,不娇媚也不高贵,却盛开,旁若无人姿意纵情,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滔滔气势,簇拥着拍打着天壤的连接处。谭文韬和赵灵灵就被包围在金黄色的潮水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甜蜜的味道,不断有蜜蜂蝴蝶为这浓郁的香味醉倒,在他们的身边晕头转向地飞来旋去,犹如情侣如醉如痴的舞蹈。
油菜花和油菜花上空的阳光扑朔迷离地荡漾着,在两个少年十八岁的血肉里召唤出一些莫名的躁动,他们毫无准备和戒备,却心有灵犀地走上了那条田埂,走进了那片辽阔得有些神秘油菜花地。
他们在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十分蒙胧了,依稀记得好像是讨论过一部刚刚放映的电影,是朝鲜故事片,名叫看不见的战线。赵灵灵说他好羡慕那个女中尉,她是那样的漂亮,穿上军装又是那样的英姿焕发。
“我要是能当上兵就好了,能当上女中尉就更好了。最好是咱俩一起当兵,你肯定进步会比我快,你可以当一个大尉,我们可以并肩战斗,我们会成为英雄的。”赵灵灵说。
谭文韬没有吭气。谭文韬那时候认为赵灵灵的想法是凭空的幻想,是不着边际的事。对于今生今世能不能当上大尉,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他的现实理想是当一个村支书或者公社团委书记。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谭文韬可以淡忘许多细节,但有一个细节却始终清晰。他记得那天赵灵灵穿的是一件白底碎绿花的的确良衬衣,下身配着经过修改了的绿军裤,将正在成熟的身材曲线勾勒得十分生动。她站着,他也站着。此前谭文韬曾经不止一次悄悄地注意过赵灵灵的眼睛,那双眼睛无论如何是他认识的那些乡下女孩子们所不能比拟的,大而且亮,绝对不会像乡下女孩子那样躲躲闪闪的,只有她赵灵灵的眼睛敢于那样看人,只要她看你,她就会毫无遮拦地看,圆圆的眸子流光溢彩,长长地睫毛偶尔扑闪一下,那目光简直就是逼视,能看得你忐忑不安,让你没做亏心事也亏了心,心里虚虚的。他怕那双眼睛,那是一种他负担不起的高贵的美丽,里面也有他不敢正视的骄傲的野性。而在那天,谭文韬终于注意到赵灵灵的身体了。他本来正在注视着天上的浮云。作为一个胸怀革命理想而壮志未酬的小镇青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理想没戏了,他有很多思想只能向远天的那些白色的绵状物体做无声的表达。但似乎是在突然间,他听见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一个微笑着的夏天——真的走进夏天了,他发现他的心里正在翻卷着盛夏酷暑的滚滚热浪。他的目光在天穹的云面上惊惊悸悸地颤动了一下,立刻便被来自左侧的闪电般的光辉灼痛了——他看见了挂在赵灵灵脸上的两片红晕,像是刚刚开放的桃花,她的嘴唇微微开启,眼中流淌的是深渊里清澈的泉水。
谭文韬手里正玩弄的半截草棍顿时停止了转动,并发出了断裂的呻吟。
她说,多好的天气啊,我们坐一会儿吧。
他说那就坐吧。就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她笑笑,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方格手帕,铺展开来,然后就拉过谭文韬的手说,跟我坐一起嘛,离那么远干什么?
后来,危险和美妙的事情便在同一时刻发生了。
几年后,身为人民解放军某部炮兵士兵和准军官的谭文韬疲惫之余,在一个叫作n-017的地方,在中原别茨山的腹地深处,在一个魂缠梦萦的不眠之夜,当彻底松弛了绷紧的炮兵神经之后,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汇——危险。那绝对是一个充满了危险——不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赵灵灵,那都绝对是一个危险的时刻。
当然,危险和美妙总是相辅相成的。
太阳依然在头顶盘旋,油菜花儿在燃烧,蓝天丽日之下,是一片熊熊的金黄色的火焰,天气在那一瞬间无孔不入地热了起来。那是一个奇特的瞬间,是一个从来没有呈现过的、而且将来也永远不可能复制的瞬间。谭文韬坐下了,此刻他和这个一向高傲的女孩子挨得那么近,她身上淡淡的的香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翼。他并且咬紧牙关放肆地像她看他那样看着她。他从她那半启半合的嘴唇里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召唤,那是一个少女全部和最高美丽的集中展示,是一朵鲜花在首次绽开时溅溢出来的最鲜艳的色彩。
他听见她喊了他一声,她叫出了他的名字,那声音轻微得就像梦幻。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反应了,他是被她那种奇怪的、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生动的样子震惊了,茫然不知所措。他想他是回答了一声,他不知道她还会说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么微笑地看着他。
后来她又喊了他一声,声音同样是异样的朦胧,就像是轻轻地叹息。啊,十八岁啊十八岁,谭文韬将永远记住了他和她的十八岁。他知道从他和她的十八岁的身体里同时发出了源于生命深处的信息,滚动地、烫热地、强硬地、不容置疑地,命令着他去做一件事。只要他有那个胆量,他就会把那件事做得如同阳光一般灿烂。她不会拒绝他。他想他首先就应该占领那两片欲启又合的嘴唇,那里有温热的湿润在等待着他,然后他将继续向她胸前那两峰明显隆起的小小高地上攀登,他想象不出来那两座高地上是怎样一种景致,再然后再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就不知道了,那就要跟着感觉走了
幸福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在那个他曾经无数次朦胧地想象过的预感过的事情上,已经临近了画龙点睛的重大时机。然而,就在这人生一堂至关重要的课程即将揭晓的时候,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大队伙房的大师傅杜大爷把中午饭做好了。
杜大爷站在大队部伙房门口的土坎上,手搭凉棚遮住阳光,眯缝着昏花的老眼四下里睃巡一番,终于在老远的万花丛中发现了两个含含糊糊人影,然后憋足丹田之气,左腿一撩,一只手往干瘦的屁股上猛力一拍,就迸出了惊世骇俗的一嗓子:
干——饭——咯!
如果能够以冷静的态度心平气和地分析,杜大爷不可能看见他们的表情,也不可能看见他们是拉着手坐在田埂上的。但赵灵灵却由此凝固了神情,机警地抽回了手,赧颜一笑说:“今天可真热啊。”
谭文韬也回过神来,讪讪地说:“是啊,今天可真热。”
赵灵灵站起身子,把脸转过去了,朝向大队伙房那边,以一个优秀的插队知青和农村生产大队团支部书记的口吻说:“我们走吧,杜大爷等我们吃完饭还要回家干活呢。
谭文韬也站了起来,机械地应和说:“那就走吧。”
然后就无精打采地跟着赵灵灵走了,走出了这块辽阔而绚丽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地,安全和遗憾在同一时间成了定局
几年之后,当谭文韬平静地躺在别茨山深处如水般静谧的夜晚,终于有机会耐心回味并认真总结当年那段不曾罗曼的罗曼史的时候,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切是不是都是碰巧呢?碰巧一个男人遇上了这个女人而不是那个女人,碰巧这个女人生下的是这个孩子而不是那个孩子,碰巧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并且长大了,碰巧这个男孩在同一个女孩相识在一片油菜地畔,碰巧一对少男少女在酝酿了一种美好而危险的情绪、已经看到了头顶高悬的禁果并且已经在徘徊在陷阱的边缘的时候,碰巧大队部的瘸腿大师傅杜大爷把饭做好了。如果没有这些碰巧,他或许就提前当上了失足青年或未婚丈夫,那么,今天的一切也就不成立了,也就没有今天他在别茨山腹地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命运做顽强的冲刺了。这些过程看起来都是偶然的。可是,这些偶然里又似乎蕴含着必然,似乎总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冥冥中左右着他,校正着他的人生轨迹。这股力量不是别的,就是他自己的感觉,就是他自己的意志为了前进所做出的必然选择,就是他本人的自我约束的力量。如果没有没有这种力量,即便是杜大爷的及时出现惊飞了一场春梦,他也会在以后杜大爷没有出现的那些日子里重如春。油菜地是永远的,油菜花地里的感觉还可以重新找回来——只要你愿意去找。可是他没有去找。在此后同赵灵灵相处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咬紧牙关,克制着他那个年龄经常出现的冲动,表现得冷静而坦然,从而平稳地度过了爱情的茫茫黑夜,健康地继续成长,顺利地走进了军营,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和骨干,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前程坦荡的预提军官。
意志啊意志,这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对军人来说就更是至关重要的了。从一定的程度上讲。克制力,往往就是一个人、一个军人、一个指挥员乃至一支军队的生命。为了将来,他必须克制。
六
星期天是个晴天,湛蓝的天空纯净如洗,像是一块透明的蓝色玻璃,笼罩在渐次起伏的别茨山区。
这是个诱人的天气,在这种天气里,是应该到户外去走走。当然最好是有几个合脾气够水准的朋友一起走。
早晨吃饭的时候,谭文韬装得漫不经心,问凌云河:“常双群答应去吗?”
凌云河说:“我还没有跟他说。”
谭文韬想了想,说:“别跟他说了,我亲自去。”
凌云河狡黠地笑笑说:“老谭你知道咱俩的最大区别是什么你知道吗?一个苹果放在桌子上,凌云河第一眼见到就决定吃它,谭文韬则要围着桌子绕三圈才能决定。我就知道你昨夜又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正确的革命路线占了上风。”
停了停又说:“你当然得亲自去,丛坤茗和楚兰都说请你一道,我要是跟常双群说了,那算什么事儿?”
谭文韬说:“你可得注意了,咱们又不是去配对子,谁去不一样?”
凌云河说:“当然不一样。你读书太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理。朋友也得讲个对味嘛,叫你跟马程度去散步你干不干?他老是跟你讨论夹差法你烦不烦?没劲嘛。当然我不是说常双群没劲,常双群去了不热闹。大烟鬼老谋深算的样子,聊起天来也严肃得心事重重的,姑娘们受不了。”
谭文韬正色道:“我还必须提醒你。我去和你去的动机不一样。你名曰爬山,其实心怀鬼胎,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而我是真正的爬山,并且捎带着监视你。”
凌云河笑笑,说:“管好你自己吧。我要是真的想出格,你就是军统特务也发现不了蛛丝马迹,除非我自己炫耀。”
吃了饭就出发。
走出教导大队大门约里把地,丛坤茗和楚兰已经在树荫下等候了。楚兰说:“看咱们这行动,搞地下工作似的,就差没有左手戴手套了。”
凌云河说:“革命嘛,总是有一定的神秘性。革命的意义就在于它神秘,如果是全大队公开地组织爬云雾山,我宁肯在家跟马程度他们磋商夹差法。”
大家轻松一笑。
走出n-017,已是小晌午了。天气越来越热。无风树静,汗却没完没了地顺着脊梁往下淌。女孩子心细,还带了两把阳伞。凌云河和谭文韬连草帽也没戴,光着脑袋任太阳晒。丛坤茗说:“这样不行,你们两个都是祖国的花朵军队的栋梁,哪能让太阳这么烤你们啊,伞你们打吧。”
凌云河说:“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烈日喷焰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我们把伞打了,你们两个水灵滋润的姑娘一会儿就成木乃伊了。我们久经考验了。同志们往前走吧,不要管我。”
丛坤茗说:“我怎么听这话有点王成的味道?还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呢。”
楚兰扑哧一声笑了“我们真傻,两个人合打一把不就行了吗?”说完紧走几步,顺理成章地同谭文韬把肩并起来。那边丛坤茗也笑着同凌云河并排而行。
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走了不到三十米,大家又都觉得不对劲,步子迈得别扭,出汗反而更多了。凌云河说:“这样不行,伞小人大,覆盖不了,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谁也没占到便宜。我看这两把伞还是你们自己享用吧。”
谭文韬在楚兰身边已经局促得快虚脱了,也积极响应凌云河的提议,说:“我们炮手都是久经考验了,这点太阳算啥?我们不跟你们分享了。”
说完一步跨出来,扬眉吐气地站在太阳底下,还仰脸朝天打了几个喷嚏。
丛坤茗和楚兰相视微笑,汗涔涔的脸上洋溢着健康的红晕。丛坤茗说:“别找借口了,你们两个男同志人高马大的,心里却鬼鬼祟祟的。”
凌云河和谭文韬都不说话,不好意思地挠头皮。
丛坤茗没来由地就把脸色黯了下来,眼睛里不易察觉地闪动了一丝忧郁,叹了一口气道:“看看咱们这兵当的,历史到了咱们手里,就像又回到了万恶的封建社会,连并肩战斗都不敢了。你们怕什么?不就是合打一把伞吗,战争岁月里女同志还背伤员呢。”
楚兰说:“坤茗你行了,他们现在处在非常时期,注意一点是应该理解的。”
丛坤茗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非常时期?咱们也当过解放军的干部苗子嘛,未尝他们要当官,咱们这些人民群众就都成了狐狸精啦?岂有此理。”
凌云河说:“好了好了,你厉害。我跟你说我怕的不是影响,我怕我靠你太近你会爱上我,到时候你可别喊上当。”
丛坤茗说:“自不量力。你以为我老丛就那么容易受你蛊惑?没有的事。”
凌云河说:“你这样讲还真不一定,楚兰你和老谭作证,等我回部队了,不出三年,我就把丛坤茗追到手。”
楚兰笑着说:“那我们就等着花好月圆那一天吧。”
到云雾峰,要经过县城,几人一商量,还是先搭车。
夏天的县城比以往多了许多颜色,这几年已经开始流行连衣裙了,虽然还没有大张旗鼓地盛行,从款式和色彩上有点试试探探的味道,但毕竟不再是过去单一的灰色蓝色占主导地位了。
女孩子穿上连衣裙果然别有韵味,有线条了,有起伏了,身段的优势也就显出来了。相比之下,当兵的女孩子就有些自惭形秽,一律是肥腰肥裤腿的绿军裤,那裤子女孩子穿可以,老爷子老太太穿也行。上身则是一件历史悠久的白洋布长袖衬衣,蓬松宽大,再好的体形也被埋没在其中了。街上的花姑娘们就觉得当兵的女孩子很蠢,很傻。
当兵的女孩子也当真傻眼了,这是怎么啊?退回几年,女兵们是多么神气啊,红领章红帽徽,灿烂耀眼,光彩照人,走在大街上感觉良好,招来的尽是羡慕和嫉妒,可是转眼之间三五年不到,世事如烟,这身军装便成了过去的辉煌,人们再看到军装,只能对两个字产生敏感的联想,这两个字就是奇和怪。甚至就连这个巴掌大的小县城,昨天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姑娘,今天也穿得花枝招展,坐在街面上,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穿白洋布长袖衬衣的当兵的姑娘,眸子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和困惑。
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得着奇装异服。在某某十年代,几乎所有的部队对这一规定都有一个相似的阐释:战士不得着军装以外的服装。有些地方即使没有做出明确规定,但是也往往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营房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往往比白纸黑字的规章制度更加具有约束力。
丛坤茗是在县城的百货大楼门口坚定了决心的。她要去买一件的确良短袖衬衫。她用义无反顾的口气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楚兰。
楚兰没有马上表态,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买一件。”
她们没有将自己的重大举措告诉两个男兵,她们让他们在百货大楼的门口等待,想干什么干什么。
谭文韬和凌云河等了二十三分四十六秒,丛坤茗和楚兰才出现在百货大楼的门口。
两个男同志在感觉上首先就是眼前亮了一下,感觉两个女同志同来的路上有了很大的区别,变得有些陌生了。当硝烟散尽之后,两个男同志终于弄明白了,这两个女同志更漂亮了,或者说漂亮得更像她们自己了。她们的脸上挂着明显的羞涩,是那种乡下女孩子头一次穿新衣服共有的不好意思。
凌云河和谭文韬看地形一般搜索着目标区域的每一个异常情况——丛坤茗穿了一件鹅黄色黑碎花点的确良短袖衬衫,楚兰穿的是湖绿色的,丛坤茗的头上多了一只樱桃色的发卡,楚兰的头上不显眼地多了一根天蓝色的丝带。所有的零碎搭配得浑然天成,既不勉强也不做作,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两张漂亮的脸庞。
丛坤茗说:“别那样看着我们,好像我们作贼了似的。”
凌云河真诚地感叹了一声:“到底是咱当兵姑娘,不打扮吧,穿那件白洋布就像田埂上挖猪菜的,一打扮起来吧,就像演电影的,相比之下,这小县城的丫头们就是瞎涂乱抹了。”
谭文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傻乎乎地问:“回到大队部,你们还敢这样穿吗?”
丛坤茗瞪了谭文韬一眼:“为什么不敢穿?我们当了五六年兵了,今年就是复员的人了,未尝连个的确良也不敢穿?”说完,鼻子倏然一酸,眼睛居然湿润了。
七
云雾山在县城西南十几公里的地方,属于别茨山余脉一支,虽然海拔只有七百多公尺,但是因其风景秀丽,名胜古老而驰名方圆。
据说原先有一座寺庙,应该算是佛教根基,但是在前些年乱糟糟的岁月里,不知道被什么人砸个稀烂。这几年已经有了开放的声音,当地政府为了吸引游客增加财政收入,以财政拨款和民间募捐相结合的形式,积累资金重建云雾山旅游景点,山上于是有了不少仿古建筑,其主殿依山傍岩,古朴端庄,气象雄浑。殿的北边是青砖素瓦的读书亭,绿树掩映,曲廊婉蜒幽静;西面是视野开阔的的望云阁,天晴站在阁顶,方圆数十里山川河流尽收眼底。东边群峰簇拥,云蒸霞蔚;南面是一湖碧水,浩渺无垠。
炮兵教导大队所在的位置虽然距离此地不算远,但是作为教导大队的老兵,丛坤茗和楚兰却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倒也不全是因为时间不从容,主要还是没有那个情趣。这一次有了七中队两个明星级炮手陪同,心境自然大不一样。
上山的路上,谭文韬说:“你们叫唤了几天,我还当云雾山是多么高大多么险峻呢,也不过就是七八百公尺的高程。”
凌云河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山是有讲究的。据说这里最早不是寺庙,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有一个在京城做大官的的人来这里隐居读书。你到里面就看见了,里面有颂吟庐洗墨池,还有奕台歌榭,整个是一个封建阶级逃避阶级斗争、享乐消遣的地方。”
丛坤茗惊讶地说:“咦,凌云河啊,看不出来你土儿巴叽的,肚子里还有点学问呢,原来不光会操炮啊?”
凌云河神秘地笑笑“你把我们都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们就是四肢发达大脑迟钝的低级动物?不是吹的,给我三个月时间,我老凌能把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你们信不信?”
丛坤茗笑道:“说你胖你就喘了,就你那肚子里装的那点墨水,唬得住别人还能蒙得过我?你不过就是早有准备,来之前看了云雾山志是不是?你行了,你在萧副司令面前已经够出风头了,就连游山玩水这点机会也不放过,还在我们这些大老粗行伍面前卖弄,简直是个阴谋家。”
谭文韬趁火打劫:“我看连阴谋家也算不上,雕虫小技而已。”
楚兰说:“坤茗你也不要这样讲,人家这样作也是别有用心,还不是为了给你一个好印象?让你这么一揭老底,我看凌云河恐怕要松劲。”
凌云河哈哈哈哈大笑,说:“好利害的丫头,一针见血,硬是想看看我老凌脸红?没那回事。我们这张炮手的脸是不锈钢造的,随你们怎么糟践,只要战友们高兴,我宁肯牺牲自己的面子。”
楚兰说:“好,有男人风度,像个知识分子。”
楚兰今天心情很好,前几天接到赵湘芗的来信,证实了今年政治学院确实要开设新闻专业,而且重点面向部队招生,在录取原则上专业成果起决定性的作用。根据赵湘芗所掌握的情况,像楚兰这样具有竞争实力的不多,出线的可能很大。
到了半山坡,果然就看见了一幢古色古香的茅舍,舍前有几畦花圃,花圃外面有一大片菜地。茅舍的房檐下悬着一块木匾,上书“逍遥斋”三个行草。门框两边镌着一副楹联——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上云卷云舒。
丛坤茗问:“这是什么意思?”
凌云河想了一下说:“果然是个读书人的境界。宠辱和去留,大约指的就是受不受朝廷喜欢了,在这里流露出来的,喜不喜欢都无所谓了,当不当官都无足轻重了,有闲心种自己的花,看天上的云。这是一种超脱精神。”
丛坤茗说,这个人有意思,不知道他当的是什么官,当得这么不耐烦。
楚兰在一旁看墙上的说明,介绍这个“逍遥斋”的主人原来是个巡抚,巡抚是个多大的官?大家都不知道,正好旁边有个看门的老头,义务解说道,所谓巡抚,就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一般来说跟省长省委书记差不多大。
凌云河说:“乖乖,想必也是个中央委员了,说不定还能进政治局呢。这老小子恐怕是吃多了撑的,放着那么大的官不做,到这里来种什么菜。我国有几亿农民,在乎他一个中央委员种的那点子菜?”
谭文韬说:“这是高人一着。当官虽然显赫,但是也有当官的苦处,虽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八面威风,可是在在皇帝面前,压根儿就没有自由,成天都是点头哈腰满脸媚笑,孙子一样。宦海沉浮,险象环生。官当得再大都不行,当得再大上面都还有官,就算当了皇帝,还成天提心吊胆,生怕人家把他推翻了,把他宰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当官的都是奴才,古时候当官,没有奴颜媚骨,那是一天也当不下去的。”
凌云河说:“哟,谭文韬你好像是看破红尘了。那你还死乞白赖地来上这个教导大队干什么?回家种地得了。”
谭文韬说:“完全是两回事。人家来这里隐居,是因为人家已经当过了大官,把官瘾过足了,把官当出了境界,见好就收,功成名退,才算是隐居。咱们一天官也没有当过,排长的滋味都没品尝过,你去种菜那算是哪门子事?你本来就是个乡巴佬嘛,你种菜那是份内的事情。你想啊,一个省委书记,他高兴了来种菜,跟你爹我爹种菜那种感觉一样吗?差远了。所以说,咱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隐居的问题,而首先是要取得隐居资格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