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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张眉眼盈盈的瓜子脸露出点调皮又妩媚的神气,江欲行方松了一口气,大剌剌笑道:“我就说,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事。”一面抬袖抹了一把头上虚汗,只觉手心后背尽是冰凉。
容陵君皱了皱眉一脸怀疑地望着那个从地里钻出的装神弄鬼的小姑娘,面孔虽沾了泥土却仍然难掩丽色,细长微挑的眼里带一点天生的清冷狐媚,这样纯白如雪的神情实在不适合这张面孔,却又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再恰宜不过,便开口道:“你是何人,又为何在此?”
瓜子脸的小姑娘将披散乌发别到耳后,又取掉了手上指甲长长的指套,这才抬眼去看来人,一派天真的神色里呷着点嗔媚:“你道自己是官差大老爷么,我为何要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说罢吐了吐舌头。
“难不成一直都是你在扮鬼吓人?”江欲行心中好笑,青面獠牙诸如此类想必都是些口口相传的牵强附会。
却见那吓得满地乱滚的东郭道人抬了头,惊疑不定地朝大红嫁衣的小姑娘望了一眼,扑通一声跪下去,连连叩首:“三尸神娘娘!”
“你在说什么呀又跪又拜的是在玩过家家么,”红衣小姑娘笑嘻嘻道,“还不快起来。”
东郭道士向着身后两人:“你们看……和画像上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两个道人这才仔细去看,将信将疑对视一眼,亦颔首跪了下去,口中称道:“三尸神娘娘。”
江欲行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和尚道士们倒是一个比一个不可理喻,一时不知该向谁开口,便转向了眉眼盈盈的小姑娘:“那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血红嫁衣的女孩子眨了眨眼,细长的眼角眉梢挑起若有似无的媚态,吃吃笑道:“他们都唤我作血姑。”
江欲行心道,原来除了青姑白姑,那个没名字的下尸是叫做血姑,他向来对神神鬼鬼没有什么研究,至于所谓的三尸神究竟是一墓三尸的三个冤鬼,还是上中下三只尸虫,又抑或是道家口中的痴贪嗔三种妄念,并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他只觉得眼前这个还算好看的女孩子,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小姑娘,瞎猫碰上死耗子,撞见了三个疑神疑鬼的糊涂道士。
跪在地上的东郭道士口中振振有词:“上尸神青姑,中尸神白姑,下尸神便是眼前的血姑娘娘,”一面埋在地里叩首又叩首。
“姑娘可知此地闹鬼之事?”容陵君问道,他看出眼前的小姑娘绝非常人,既是如此,兴许是武功奇特的江湖异人,便被不懂事的道士演作了鬼神。
“我也是听说此地闹鬼方前来凑一凑热闹,”血姑神秘兮兮道,压低了声音,“你们来得正巧,今日可正是百鬼夜行的大时辰。”
听到这个结果江欲行有些意外,原以为伙计所说的一月前的诈尸事件便是这个小姑娘从中作祟,血姑一脸期待走在前面,回过头来向人群招手,压低了声音道:“马上便要开始了,可要放轻声音。”
容陵君向江欲行使个眼色,以唇形道:“恐怕有诈。”
江欲行大大伸个懒腰略略伸展,露出一副懒怠笑容,笑吟吟轻声道:“且随她。”
月上中天,墓地里升起磷磷的幽火,牛鼻子道士们早已从善如流地将叮当乱响的一干钹锣铜铃弃在原地,轻手轻脚随在三人后穿过凹凸不平的山地。
转到一片碑林血姑忽然抬手示意止住,背贴着碑石小心翼翼蹲下来,谨慎地探头向外探去,江欲行大剌剌伸着头欲向目光方向望去,被容陵君一把按住伏下身来,三位道爷此刻畏畏缩缩随在后面,紧贴着石碑蹲在地上。
不知名的远处有三声清音响起。
随后江欲行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比他听到生身父亲亲口道出不为人知的真相,比他看到从不弹泪的秋望北在雨地里放声哭泣,比他第一次在姑苏之宴的人山人海中瞥见公冶和,都令他印象深刻。
这是一场非人的盛宴。
带着毫无生气的热闹,甚至是恢壮。
无数只淡淡瓷光的手如饮足了月光的植物破土而出,缓慢而无声地向天生长,可以听得到泥土翻起又落地的清晰簌簌声,江欲行听到了齿关相击的得得声,亦有些心虚,眼前毛骨悚然的场景诡异到了一种神圣的地步,处处透露着仪式般的肃穆庄严。
一具一具无生机的鲜活躯体自高低不平的泥土里站起来,现出各式各样乃至各朝各代的衣饰,井然有序地缓慢围成一个圈,绕着中心的空地踽踽环行着,透过墓碑丛林的缝隙,江欲行看到一张张苍白的、粉扑的、淡青的、红润的脸孔,身形伛偻,眼神空洞,三步一停两步一顿地行在原地,每一张无表情的面孔上仅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呆滞神情,便如同舞祷,又像是有所期待。
江欲行头皮微微发麻,一边的三个道士已情不自禁地将拳头半塞进口中,紧咬的牙关在指节上留下深深的白印,空地中央的月青色土层隆起松动,所有行进中的走尸们忽然同时停住了脚步,众人心里皆是一震,便看到无数形态各异或正或侧或背的身影缓缓转向了围圈的中心,静穆里有一种无声的轰然,千百条尸体齐齐伏地,对着正中间慢慢隆起的土包连连拜首。
江欲行望着眼前一幕诡异场景,一边左右四顾周围人的神色,三个牛鼻子道士倒像是已经失去了做出表情的能力;容陵君神色严肃,半踞于地,一手虚按住剑柄,攥紧的指节透出骨白;唯有一旁那个大红嫁衣的小姑娘面含微笑,不言不语时侧脸里现出一种成熟女人方有的清冷狐媚,江欲行咋舌,能在如此画面前作出这般神情的人,被人认作血姑定不是没有原因的,一边又转了眼,大气不出地盯着那个不断隆起的坟头。
万籁俱寂中一双巨大而非人的手破土而出,形似枯木,又像是埋历了多年的遍染泥土的累累白骨,双手相握如合十祈祷般缓缓向着月光的方向生长,一切都在诡异的悄无声息中进行,然后那双枯槁的手缓慢舒展,如一只花苞那样拆折打开,五指向天凝成一架王座的模样。
王座中端坐着一具女子尸骸,着的是裙装的金缕玉衣,两手自然搭在摊作扶手的枯木指上,双腿交叠,便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于月夜下检阅他的臣民。
然后尸群中便有一具衣着考究的走尸匍匐出来,缓慢而恭敬地移上前去,在月光下如陈旧的提线木偶般做着诡异又迟滞的手势,随后那个王座上的女尸微微抬手示意,伏在地上的走尸退回队里,群尸陷入一种安寂无声的狂乱之中,像是某种仪式前的狂欢。
围作圆圈的群尸手舞足蹈地缓慢行动着,包围中走出三具行尸来,左右两个看起来应是上了年头的尸体,中间搀扶着的那个像是个新死化僵的女子,面色尚带一点活人的柔润娇红,慢慢由两具老尸带到枯木拢起的王座前。
“这是要献祭了,”血姑悄声道,“中间那个可是百年一遇的不化骨,要靠新死二十四时辰内的魂尸维系皮囊。”
再抬眼去看时,不知那具新死的女僵如何到了枯骨托成的王座上,随后那双木枝一样的手缓缓合拢,如同沉睡般原封不动没入地里,隆起的土层又慢慢回平,如同什么都未发生过。
游荡的行尸们缓缓挪动步子,幽幽行过一圈之后各自回到原地,慢腾腾坐下,再躺下,直到彻底被泥土埋没,月光移动过碑林,照在众人惨白的脸上,一切又恢复如常,东郭道士双腿一软,“哎唷”一跤啃在地上。
江欲行回过神来,事情的发展算是真正超乎了他的意料,不禁苦笑着想起容陵君口中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来,一面涩声转向身旁的血衣少女:“你如何知晓今日之事?”
少女脸上一派天真,眉梢闪过一瞬狐媚:“天机不可泄露,”下一句转折却更令人意外,“我却知道,你在寻那位号称‘九州移动年鉴’的书局老板。”
容陵君的目光透出冷厉:“你一路跟踪我们?”
血红嫁衣的少女映着月光站起身,面庞透出一股不可犯的清媚,细长的眼稍微微挑起,嗓音冷淡:“我却未见过如此无理取闹之人。”
江欲行嬉皮笑脸道:“血姑娘娘,好姐姐,莫要生气。”一面暗中向容陵君使个手势。
血姑的神情又化作柔软,笑吟吟道:“你倒是通情达理。”
“那么在下可否斗胆问一句,”江欲行坐在地上仰起脸,“姑娘可知道书局老板的行踪?”
“自然,”血姑眉眼弯弯,“你若同我到雍州去,自然可以看到他,不过,”她笑起来,“只能你一个人去。”
眼前所见所闻连同墓地里这个血红嫁衣的少女处处透露着诡秘,江欲行心知此行之险,却仍按捺不住好奇,那本《神异鉴》的来历实在诡异,其中所称的“安歌行”又着实耐人寻味,江欲行抬眼打量那个清冷里含着天成媚态的女子,隐隐感到她同那个执红牙板的女子间有某种摸不清的隐约关系——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